嘉月循着声音望过去,只见杏花树下站着一位仪态端方的女子,她有着弯如新月的眉,大小适中的桃花眼里,闪动着璀璨的微芒,就连那笑起来的一口糯米银牙,也与她十分相似。
准确来讲,是她继承了她的容貌——这个人是太子妃,也是她的阿娘。
嘉月对于阿娘印象不深,只因在她年纪尚幼时,阿娘便戛然离世了。
天家的感情向来都杂糅着太多利益,就连母女之间也没有纯粹的真情。
印象中她是个容色惊人的女子,可性子冷清,与父皇关系亦不融洽,嘉月虽是她所出,可她从未给过她过多的关爱。
因而嘉月也不大喜欢她,时常往外头跑,像一株肆意生长的野草。
她看着那张熟悉的面孔,忽而又觉得陌生,因为阿娘从未如现在这般对她温柔的笑过,不过她还是乖顺的走了过去。
走到树下时,才发现原来母后旁边还有另一个身形伟岸的男子,他仰头向他望去,只见那人脸颊清癯,眉目温和,一眼就认出这是礼部尚书顾灵运。
嘉月给行了双安,这才对顾灵运道,“儿臣给母妃请安,大宗伯3也在啊。”
“臣参见寿城公主。”
她爽朗一笑,“大宗伯免礼。”
母后找他说话,顾灵运自是不敢再留,便退了出去,嘉月看着满面春风的阿娘,好奇问:“您今日遇上什么开心的事情吗?”
却见那美丽的女子扶了扶鬓角,嘴角绽放,嘉月这才发现她耳畔别着一朵淡粉色的杏花,“阿娘头上这朵花真好看,我也要簪一朵。”
太子妃难得高兴,竟是应允了她的请求,于是伸手想要倾斜下来的枝头上再摘下一朵,然而她掂起脚尖,仍是够不着。
嘉月不禁满腹疑虑,阿娘竟摘不到树上的花,那么这朵花又是谁给她簪上的?
难道是大宗伯,她脑海里灵光一现,霎时想起将才她走过来时,顾灵运那张清俊的脸上,分明带着一丝惶然。
她摇了摇头,想把这不切实际的想法甩出脑袋,然而天地在这一瞬间,轰然坍塌,耳边有刀出鞘的声音轻轻地划了过去,再回过神来,阿娘鬓边的杏花已染了红,她看见她眸底闪过一丝绝望,又努力从她一张一翕的嘴里分辨出她要说的话。
可她到底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她也没能辨别出口型,眼睛骤然被一片黑暗笼罩住——那人力气很大,一手钳住她,一手捂住了她的眼,“别看。”
“阿父?”
父王的声音有些冷硬,“别看。”
“阿娘这是怎么了?”她掰着他的手指,可她太小了,这点力度根本无济于事,诚然她与阿娘关系不佳,可冲她方才对她笑,动手想替她摘花,她觉得已经可以消弭掉心头那点薄弱的恨意。
父王手劲又收紧了些许,声音在轻微地颤抖,“你阿娘,不爱我,也不爱你,你明白吗?”
“我不明白……”她使劲摇头,不知为何,她突然想起那只被割开小口放血的鸡,霎时泪如泉涌,把他的袖口都洇湿了。
“她终究抛下我们父女,去了她想去的地方,以后……你也不必记挂她,可省的?”
“不……不是这样的……”她柳眉深锁,冷汗涔涔,双手攥皱了身下的警备,不安的轻扭着身子。
“娘娘……”一只修长有力的手轻柔地揾去她额上沁出来的薄汗,“醒醒!”
嘉月仿佛有所感应,终于把思绪拉回现实,一下子榻上一弹而起,那人的手来不及撤去,就这么尴尬地悬在半空中。
嘉悦甫一睁眼,就对上一对黑曜石般的瞳孔,她心神尚未恢复冷静,眸光巡睃了一圈才发现这只是一个梦。
“你……你怎么进来的?”
“娘娘不要怪罪婢女,是臣要求进来的。”
嘉月眉心未展,一把掀开身上的锦被,下了榻,心里还在责怪仲夏这几个丫头没规矩,不过是与他暗会过几次,竟大喇喇把人给放进来了,下次非得扒了她们的皮不可!
魏邵亦步亦趋地跟着,不知从哪端了一盏茶来,趁着她在暖炕边上坐下时,双手呈递到她面前。
他的声调一贯不轻不重,又有些低醇地飘入了她耳里,“娘娘可是魇了?喝口茶压压惊。”
她看了一眼,轻吐出一口气,这才接过来,慢慢地往嘴里送。
茶不烫也不凉,她刚好有些口渴,咕咚咕咚不过几口就把那盏茶喝完,顺手把茗碗搁在炕桌之上。
“梦到了什么?”
她轻轻摇头,并不想把自己的过去分享给他。
那个梦,太真实了,仿佛真真切切发生过,又或者,这一切,原本就是她最真实的回忆。
阿娘在她很小的时候便离去了,在她还不省的何为生,何为死的时候,在此后的许多年里,阿父对她讳莫如深。
而她如期长大,周围人对阿娘只字不提,她也在懵里懵懂间一遍遍暗示自己,是阿娘抛弃了自己 ,渐渐地把她抛在脑后。
没想到事隔这么多年,她竟然梦到了她,而这一次,她记住了她临终前那双痛楚而绝望的眼,脑海里蓦然闪过一个念头。
真相,会不会与她看到的截然相反?
刹那间,她浑身寒毛都倒立了起来,双手不禁抱紧双臂,打了个寒颤。
然而下一瞬,她便被一双温暖而坚定的手揽入了怀里,她抬起雾蒙蒙的双眼,失神地望着他。
只见他定定地与她的目光交缠到了一起,如令冰山消融的一缕春光,他抬手揉了揉她的后脑勺,温声道,“不怕,梦都是反的。”
“多谢,我没事……”她避开他的目光道。
“没事就好,”他放开了她,坐回他的位子道,“对了,皇上的祭天大典已经筹备好了,臣方才从乾礼宫过来,也嘱咐了注意事项,您就不必担心了。”
“好。”她心不在焉地回应了几句,便开始送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