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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谁呀?
小女孩好奇地注视那个在海边踽踽独行的男人。
她站的角度视线良好,白纹的波浪层层席卷,形成永生不息的涨退潮,壮观无比。
她十分好奇地看着男人手中那根细长的菸。他正缓缓地朝她的方向走过来。她站在上堤的岩石上,看着他的动向。
忽然间,他彷佛知道有人在窥视他,猛然抬头。
她屏息,睁圆眼睛对上他,眨眨眼,十分羞怯地对他一笑,然后转身一溜烟跑走。
捧著跳动得又急又快的心脏,她慢慢靠著一块岩石坐下,努力平息心跳速度。
我又忘了医生伯伯的吩咐了!她想着。
休息约十五分钟后,她才慢慢起身回家。
屿村,一个靠近东部沿海的小小村庄。户不过百,全都靠海维生。
一间间老旧的红砖瓦舍,零落地分散在青灰交加的贫脊土地上,家家户户都在外头的空地上晾晒张张鱼网。
离这儿的学校至少要走上四十分钟。
没有邮局、没有医院,除了住家外,唯一像样的是一家小杂货铺。
她生长在此,从没接触过外面的花花世界。她家的经济状况不好,家无恒产,又有一堆嗷嗷待哺的稚儿。最小的不满两岁,而目前她是最大的,才十二岁。
在她模糊的记忆中,在她才刚会说话,她的家已经有两个比她大的手足被人抱走——在她还不了解何谓手足之情时。
饶是如此,她的家仍是人满为患。她下面仍有六个弟弟妹妹及一位满脸皱纹的老阿嬷。
老阿嬷已经八十三岁;乾瘪的嘴唇常常一闭一合,娓娓倾谈著古老悠久的往事。她那双枯瘦且布满青筋的手,帮她媳妇接生了每一个孩子,也曾发抖地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卖掉她的孙儿。
老阿嬷有五个儿子。一个出生时夭折,两个在海上罹难,另外一个年轻时便离乡背井,杳无讯息。
小女孩的父亲是唯一留下照顾老阿嬷,在家乡娶妻生子,老阿嬷也最喜欢他。
他娶了村中没人想要的哑吧,修盖祖屋,一天工作十二个小时。老阿嬷对他万分疼爱。一个台风夜,他的船在海上失踪;那一晚老阿嬷在众人陪伴下,跪在海边哭泣了整个晚上。哀恸的哭泣声令人闻之鼻酸。
记忆中,在一个没有阳光的下午,有一对穿著华丽的中年男女来到小屋,在她面前交给老阿嬷一叠大钞。当老阿嬷在清点时,中年女人便逐一审视每个孩子。
那个女人的眼光叫她感到畏缩,她下意识地避开。
女人不再看她,准备抱起最小的妹妹时,妹妹怕生地哭了起来。中年女人掏出糖果塞入她的小手中,然后就这样要带走孩子。
小妹妹在女人怀中转身,朝母亲张开小手臂。
后者却默默别开脸,始终不敢再回过头。
那天晚上,小屋彻夜响著嘶哑的哭声。
第二次,那对夫妇再来时,她已经九岁了。她长得瘦小苍弱,睁著一双圆碌碌的眼。
这次被带走的是十二岁的姊姊。母亲已了无泪水,取而代之的是可怕的空洞。
她靠著门边,看着尖叫的女儿被人拖走,坐了长长一个下午。
时光荏苒,十二岁的她则在一年前,因在学校昏厥,而被老校医诊出心脏有先天性缺陷,老阿嬷再也不让她到学校念书。
天生的赔钱货,不需要再花钱去念书了!老阿嬷如是说。
有些事,是命中注定的。
“好,再见。”
挂掉电话后,男人熟练地点起一支菸,盯著那袅袅迷蒙的雾气。
曾有多次他想戒掉,却老是失败。罢了!顺其自然,若得了肺癌也只能认了。
他是个孤儿,养父是个酒鬼兼扒手,打从他有记忆起,他的日子便充满暴力及危险。这种生活使他变得无比机敏,而且早熟、眼光深远。”
他十五岁时,便逃离养父身边,开始成群结党,在江湖打混。十五年来,他也有了自己的一片天空。
他的外表挺拔,换上三件式的西装,看起来更像极了成功出色的企业家。他的周围永远少不了女人,女人们见到他都会黏著他不放。
他在圈中也是有名的笑面虎。他看来老是从容不迫,谈笑之间便能制伏敌手,胜券在握。
最近,他才刚摆平一次严重的帮派纠纷,且突然间对生活产生倦怠感,所以这才将事情全交予手下,出来透透气。
他之所以选中东台湾这个小角落,纯粹是巧合。这儿是个很小的城镇,只有一家家庭式的小旅馆,老板、老板娘等,对他这个唯一的客人都热忱得让他挺不自在的。
早上,他询问老板到海边要走多远。
“你有车吗?有车,你开个半小时就到了。”胖胖的老板操著生硬的国语,笑呵呵指点著。
“不过,海边没啥好看的啦!”
他笑笑,没正面回答老板的剌探,只是很有礼貌地道谢。
老板说的也是,对当地人来说,海不过是他们日常生活背景的一部分罢了。而他则是从小就想去看海,却一直苦无机会。
对他而言,蔚蓝的汪洋有一种神奇的魅力。它是活的、生动的,带给人的却是一股深沈的宁静。这两种不和谐却能完美地搭配在一起。
所以他每天早上,都会花时间走一段小路,特地到海边享受这种无人的安详及清凉的海风。
思绪回旋,他想到那出其不意和他撞见的小女孩,嘴角不禁微微勾起一笑。
她很明显地已偷窥他多时,难怪今早总觉得有人一直从背后盯著他。
虽只是惊鸿一瞥,但他却已开始莫名地期待,希望明天能再遇见她。
阳光懒懒地亲吻著海面,将一切镀上金色的边。
她蹲在沙滩上寻找中意的贝壳,不经意地抬头,却看见昨天撞见的那个男人。
她站起来,朝他挥手。
男人笔直地走了过来。
很奇怪的是,她竟不感到害怕。这个男人并不是个坏人!她就是知道。
他有一头黑得发亮的头发,五官很深,个子很高,她必须将头仰为四十五度角方能对上他深墨色的视线。他穿著米色的休闲服,敏锐的双眼一瞬也不瞬盯著她。
“嗨!”
“嗨!”她笑笑。“我昨天也有看到你哦,你不住在这儿对吗?”
“对。”他颔首。“我是从台北来这里玩的。”
“我住在前面。”她比个方向。“你叫什么名字,叔叔?”
“我叫仇怀恩。”他本想伸手摸摸她的头,犹豫一下,又缩回了手。
这小女孩可真漂亮!一双水汪汪的大眼镶嵌在娇小的脸蛋上,闪亮如星,细细的黑色长发长及腰臀,皮肤乳皙透明。她穿著一件老旧过大的泛白洋装,小脚丫赤裸,末著任何鞋袜,海风使她的裙袂随长发飘散,恍若一名误闯人间的小精灵。
仇怀恩和小孩交谈的经验并不多——应该说根本没有。他有过的女人每一个都会和他撒娇、挑逗或开口要钱,但却没有真正“交谈”的经验,所以现在面对这么个小女孩,他生平竟第一次感到手足无措。
“我叫安小璃。”她清清喉咙,怯怯地报出自己的名字。
这孩子很害怕!他有点惊讶地发现这点,继而产生莫大的好奇心。
乌木似的眼眸一柔,他放轻声调。“我不是坏人,别怕。”
没料到她立刻把头摇得如波浪鼓般。“我不怕你呀,你又不是坏人。”
如果这句话给道上的其他人听到了,肯定捧腹狂笑三声——
仇怀恩不是坏人?那世界上还有好人吗?
仇怀恩唇边浮出一抹讥讽的笑。
安小璃静静地看着他,感觉从他身上散发出一股深沈,一种她不了解的冷漠孤郁,全都凝在他轻锁的眉间。
一股冲动让她将手搭在他腕上,往上对著他惊异的双眸。
她心中有种冲动,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又无从说起,她绞尽心思才道:“不要难过,叔叔。我知道你是个好人。”
小脑袋用力地点著,童稚的脸庞令他心头一热。
他展出三十年来最真心切意的微笑。“你在做什么?捡贝壳吗?”
一直到夕阳余晖将落,仍可看见这一大一小的身影在海边逗留。
“叔叔,台北真的很大、很大吗?房子很高、很高吗?马路上有很多、很多车吗,大家真的都穿得漂漂亮亮的吗?”
仇怀恩并不知道是什么力量促使他一大早就来到海边,可是当他看见安小璃对他露出欢迎的笑容、满手砂粒地跑上前,还毫不考虑地牵住他的手时,就觉得什么问题都不重要了。
仇怀恩一一回答她的问题而且很高兴地看着她那原有些苍白的小脸,因为她的跑动而泛出一丝血色。
“耶,叔叔快过来看。”
不晓得她有什么惊人的大发现?拍拍裤子上的灰尘,他蹲在她的身侧,偌大的体型令她更形瘦弱。她略欠了欠身,挪给他大一点的空间。
她半趴在一处岩堆上,仰首看着仇怀恩——“嘘!”很稚气地竖起食指放在下唇末端,示意他别开口说话,以免惊到那小小的生物。
“嘘!”仇怀恩依样画葫芦地挤眉弄眼,得到安小璃认真慎重的颔首,还有甜甜一笑。
那一笑,仇怀恩就愣住了。他竟希望可以就这样看着她的笑容,穷其一生也不厌倦。
在期待的视线中,一只小小细细的剪子谨慎地从岩缝中伸出。像在活动筋骨,那只小螃蟹一点一点走了出来,横行的动作逗趣至极。
“它好好笑,对不对,叔叔?”安小璃沈醉在这小小的喜悦中,还不忘企图要与他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