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文君笑说:“还早着。”说着便低头咳嗽了两声, 垂眸间, 眼中满是外人所察觉不到的感伤。
王朝云扶住她道:“娘去歇着吧, 这边有女儿顾着,何苦劳累了您。”
郑文君平稳了气息, 看着女儿柔声道:“你眼下毕竟只是未出阁的女儿家,哪有亲自迎客的道理,老实待在娘身后便是, 等以后入了宫,宫里有的是你的差事, 不急于这一时。”
话到这,郑文君眼中感伤不由又重了些。直至此时,她也是不赞同女儿入宫的,可木已成舟,她又能做些什么呢,做什么都是徒劳。
王氏看她俩母女情深,心里泛起酸水来,瞥了身后忙着与丫鬟说悄悄话的谢姝一眼,胳膊肘捅了过去,揶揄道:“瞧瞧你三姐姐,还知道问你舅母累不累,你干杵在这半天,怎么不知道问问你娘我累不累?”
谢姝轻哼了声,理直气壮道:“我有什么好问的,娘你又不是三岁小孩子,累了自会去歇,哪里用得着我去操心。”
王氏戳了下谢姝的脑袋,低斥道:“你个小没良心的,生个猫儿狗儿好过生你。”
谢姝揉着头,忙献起殷勤,“好好好,我这就问,娘累不累渴不渴?要不要去歇歇?要不要女儿去帮您取盏茶来润润嗓子?”
王氏扑哧又笑出声,“行了,画虎不成反类犬,继续杵你的,少说话气我。”
谢姝观察着王氏的脸色,故意意味深长道:“看来娘不累啊。”
没等王氏回话,她眼珠骨碌一转,话锋一转,“可女儿却累了,不如女儿先去后头暖和一会儿,片刻后来找您如何?”声音没落,腿便已迈开出去,九匹马拉不回来,哪管所谓“如何”。
王氏哭笑不得,指着谢姝的背影嗔道:“一天八百个心眼子,全用在你娘身上了!”
周围女眷哄笑,也不急着入席暖和去了,纷纷站在门下同郑文君与王氏说起话来,个别者还拉着王朝云说话,夸完她相貌夸谈吐,说她“第一眼便是母仪天下的好面相”,“千古难寻的标志人物”。
场面一时热闹非凡,其乐融融,垂花门上两盏偌大的雕花灯摇曳在笑声里,光芒柔软明亮,辉光点点。
距离不远的西侧门外,周氏站在墙根阴影内,泪容满面,正在听婆子诉说周正的情况——
“您是没看见啊,正哥儿从早到晚疼得哭天抢地,却只能扯开喉咙嘶吼,嘴长得老大,连点动静都发不出,还不吃不喝,连口水都不愿意往下咽,谁都不让近身,疼得急了还拿头撞墙,拦住他他便要咬人,足撕下块血肉才罢休。大夫说冬天冷,伤好得慢,眼见便要下雪了,天再一阴下来,正哥儿便更难捱了,您可得快快想出办法来,否则奴几个先要受不住咬了。”
周氏泣不成声,帕子捂在眼上,嘶哑着破锣嗓子道:“我能有什么办法,我但凡能和他替换,都恨不得躺榻上断手断脚的人是我,我若能代他受,何至于只有哭的余地,我能怎么办。”
婆子安慰她片刻,出子,“这冬天还长着,在京城待着,天寒地冻不是办法,依老婆子我看,还不如把他送到南方暖和地儿过冬,身上也能好受些,等来年天暖和了再接回来。”
周氏听着,渐渐止住哭声,思忖一二,点头附和。
她抹干净泪,强撑起笑脸回到府中,待到垂花门下,她离远看见王朝云亲热地挽着郑文君的手臂,正在接受来客称赞,面上带笑,一派大家闺秀的娴静从容。
周氏看着站在光中的王朝云,想到自己那半死不活的儿子,眼神一点点冷却,沉下,成了毒如蛇蝎的恨意。
她走了过去,故意扯开声音笑道:“外边冷,夫人们赶快进屋暖和,当心冻坏了身子。”说话间,她故意瞥了王朝云一眼。
王朝云顿时会意,便对郑文君福身道:“娘,女儿有些累了,想去后面歇息一二,等会儿过去厅堂找您。”
郑文君看着她,眼中满是怜爱,“快去吧,这边有我和你姑姑就够了,你尽管歇着便是,不必着急回来。”
王朝云点头,带着丫鬟往后宅走,周氏一并跟了过去。
路上,王朝云将丫鬟尽数支走,只留了周氏一个,未等回到浮光馆,经过假山后的环山池塘,王朝云便停下脚步,冷声道:“说吧,到底什么事。”
天上一轮冷月倒映池中,水面寒光粼粼,冷气丛生,一层霜雾凝结水面,随风飘散,犹如重重鬼影。
周氏牙一咬,狠声道:“我等不得你当上皇后了,我要你先拨出一伙人给我,再拿出三千两现成银子,我要带正儿去南方疗养,在那边购置家业,明年天热了再回来。”
王朝云不假思索,咬字干脆,“要人可以,钱,没有。”
周氏又惊又气,断没想到她会回绝地这般果断,瞪大眼怒视她道:“你,你岂会连三千两都没有!”
王朝云面无波澜,淡漠的目光扫在周氏脸上,不急不躁地道:“我是闺中女儿,吃喝皆用家里,我上哪弄三千两银子给你?你未免也太高看了我些。”
“那两千两。”周氏退而求次。
“没有。”
“一千两!”周氏咬牙切齿,盯着王朝云的眼里能渗出血来,“一千两你总能有了,你随便捡几样首饰,卖了都不止一千两!”
王朝云仍是摇头,喟叹道;“别说一千两,就是一百两,一两,一文,我也不会给你的,周正一个没手没脚的废人,下半辈子就是躺在床上等死的命,给口饭吃就行了,何处有用钱的地方?”
周氏如被踢到水中的猫,浑身汗毛炸起,扬声怒斥:“住口!你怎么能这样说他!”
外宅宾客云集,喜宴热闹,下人全被调配到了前面伺候,使得假山附近本就偏僻的一隅更加冷清,将周氏的声音衬得格外凄厉,几乎泣血。
“我怎么说他了?我说的是事实。”王朝云面不改色,冷眼看着周氏,“周正已经是个废人了,你这辈子都不能再指望上他,你若真是聪明人,从现在开始便该放弃了他,从此一心伺候在我跟前,等我当上皇后,高兴了,说不定还能封你个女官当当,守着他个没用的儿子,是想以后老无所依吗?”
周氏瞪大眼,忽然朝王朝云大吼:“他再是没用也是我的儿子!和你周紫花一样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是我的亲生骨肉!我怎么能弃他不顾!”
“什么周紫花,你嘴放干净点!”
紫花是开在山野的小野花,随处可见,极好养活,连名字都没有,仅因为颜色是紫的,便叫紫花。
王朝云逼近周氏死盯她的眼眸,咬牙切齿地低声威胁道:“我不认识什么紫花白花,我是王朝云,我是天上的云,我生母是荥阳郑氏之女郑文君,我和你这个疯女人,丁点干系都没有!”
周氏被她眼中的狠意吓愣了神,险些一屁股坐到地上,回过神便扶腰大笑,笑出满面眼泪,边笑边说:“我后悔了,我真的后悔了……”
“我从一开始就不该带你入京,不该让你假冒王氏失踪的女儿,如果没有入京,你就不会变得如此狼心狗肺,我的正儿也不会落到一个舌头被割,手脚残废的下场,我后悔了,我为你做了那么多,为你算计,为你操劳,拼了命让你过上荣华富贵的好日子,可你又对我回报了什么?”
“如果不是因为你,我此生怎会如此艰苦,我后悔了,我在你出生时便该掐死你的,我后悔了……”
周氏疯疯癫癫说完一通胡话,踉跄着便要转身离开。
王朝云皱头一眉,眼中警惕密布,“你干什么去。”
周氏抬脸,看着她,露出一个阴恻恻的笑,“我要去告诉夫人,你不是她的亲生女儿,她的亲生女儿是贺兰香,你还故意教唆大人,想借他的手,让他杀了自己的亲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