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是这样的温度,却依旧驱不散他身上的寒意。他一直叫着冷,絮絮叨叨,神志不清,是千山独酌的寒气在体内彻底爆发了。
乔胭抱膝蹲在他面前看了他一会儿。
他平日里总是冷冰冰的样子,吃了苦头,才显出一丝委屈的少年气,修长的眉微微拱起,仿佛藏着千般心思。
心疼男人倒大霉,她告诫自己。按照她的计划,应该作壁上观,悠哉度日,远离修真界的腥风血雨,和眼前这个造就所有腥风血雨的男人,而不是牵扯进这些剧情里。
他颤抖着,肌肉不由自主地收缩,嘴唇泛着苍白,惊人的寒意沿着骨髓游走。怀中钻进一个温暖、柔软,带着阵阵馨香的存在。
乔胭脱了外裳,双手紧紧抱住他的后腰。
“乔胭……”他轻轻念她的名字,唇齿把这两个字咬得低而缱绻,声音迷茫,“我该怎么办……”
什么是真,什么又是假?
乔胭没说话,只是将他搂得更紧了些。两人在火光中紧紧相拥,体温交织成一股温暖的潮流,像雪地里依偎在一起的小动物。
一双手掐在她的腰上,像要把她嵌入身体里,拥得那么紧。
“乔胭,我只有你了。”
怀中,女人的睫毛轻轻颤抖了一下,不知是听没听清。
天谴剑回到六道台,一场风波平息,让所有密切关注这件事的修真界人士都长舒了口气。
曾经赤渊入侵的腥风血雨还历历在目,没有人想再见到生灵涂炭的场景。
新年将近,山脚下的镇子弥漫着浓厚的喜庆氛围,庙会中传来笑声和击鼓声,烟花和鞭炮震散了仙山上清冷的雾。宗内会给弟子放长假回家探望父母,佳节同乐。
走的人一多,宗内就冷清了不少。沉寂的重莲殿前,风吹过萧条的莲瓣,泠泠的水光投射在几经风霜的影壁上。
一个和尚从远处走来,驻足在莲池旁边。殿前洒扫的弟子见了他,双手合十微微鞠躬:“莲照小师父,您怎么来了?”
莲照是隐世佛国大主持心虔大师的弟子,常常随行心虔大师身侧,出入议事,重莲殿洒扫的弟子都认得他。
莲照也双手合十回礼:“阿弥陀佛,施主,在下奉师命来找流泉仙君,有要事相商,请问仙君此时在殿中吗?”
“在是在的,不过您若是要见他,恐怕得等上一段时间。”那洒扫弟子笑道。
莲照微微诧异,猜测道:“是仙君有客?”
“不错,是位很少主动来找的客人,仙君不允许旁人打扰。”
静谧的房间中,棋盘旁,父女对坐。
窗外青山静谧,苍翠山峦在薄雾中时隐时现,仙鹤翱翔于云水之间。乔胭垂下眼眸,纤纤葇荑,执棋落盘,素若美玉,肤光胜雪。
流泉君开口:“你的棋风,像你母亲。”
“那是怎么样的棋风?”
“随性,跳脱,兵行险招。看似山穷水尽,却总能绝处逢生。”
乔胭想说客气客气。其实她不擅长对弈,只是从前和谢隐泽下过几盘,每次都被杀得片甲不留,干脆把他的棋路记了下来,没想到靠这三脚猫功夫,还能和流泉君下得有来有回。
她落着子,看似漫不经心地开口:“我在朱河镇上,听到了一些流言。”
“你若无事,就不会来找我。问吧。”
好,这可是你让我问的。
乔胭王炸开场:“谢行殊是个什么样的人?”
那颗即将落下的黑子,就那么停滞在了半空。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落在棋盘上。他没有问乔胭你怎么知道的这个名字,这是他的女儿,他熟悉她,揣着答案开口问的习惯,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他是我师弟,也是梵天宗百年来最有天赋的弟子,当年内定的下一任掌门人。可惜,误入歧途。现在的人们,应该更熟悉他的另一个名字吧。”
——魔尊熄夜。
梵天宗最有天赋的弟子,青蛾老头的得意门生,最后成了差点屠尽云水境的大魔头。难怪藏书阁里的典籍都修得又乱又薄,还掩盖了谢行殊的存在,多半是怕传出去别的宗门笑掉大牙,嘲弄自家教徒无方。
“他为何会成魔?”
流泉君淡淡落子:“心有迷障,自然成魔。”
“可您本可以阻碍这件事发生。”
“我无法。小乔,我无法。”他放下旗子,直视她的双眼,一字一顿道,“成魔是他自己的选择,偏执是这类天骄的本性,他如此,现在的泽儿也是如此,站得太高就会看不见苍生。”
乔胭哑口无言,凝滞片刻,冷笑:“好一句看不见苍生!那请教掌门仙君,若发妻在左,苍生在右,那是要看至亲妻儿,还是先看天下苍生?等等,您不用回答了。”她想起什么,自嘲一笑,“从我母亲看来,我已经知道您的选择了。”
这话像一只毒针,尖锐地刺入了他的眉心,叫他整张脸麻木如坚冰,眉尾又近乎神经质地抽动着。
流泉君第一次对女儿冷了脸色。
“朱雀皇室妖孽乱道,大夔疆土旱灾连年,若修道之人都袖手旁观,黎民百姓又当如何?”
“若事实的真相如你们说的那样正义凛然,那为何六道台上号称庇佑云水境的结界阵法却是躲避天雷,为将死之人寻求长生?!”
窗外蓦地刮起了狂风,乔胭神色几乎称得上冷厉,瞳仁中有一簇幽森的火光,沉郁冰冷。
她长大了,不是那个只会围绕他膝边,甜甜叫着阿爹的小姑娘了。就像这些本应该埋进地下的往事,她知道得比他想象得还多。
“我只是做了正确的事。”良久,他寒声道。
“——您是做了自己认为正确的事,还是做了青蛾道君告诉您正确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