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节(2/2)

姬赤华便给她倒了半碗茶,笑问:“你既然知道,怎么还多问一句?”

“我是受宠若惊,阿姊要见我,只叫人来传话,我自是上东宫问候阿姊起居。”陪谢大学士说了一阵话,姬无拂也是真口渴了,端着碗吨吨吨喝完,又要姬赤华倒茶。

姬赤华纵容着又给她满上:“我来见你也是一样。倒是没成想谢大学士截了你一阵,有一事你大概还不晓得,谢大学士已经往圣上处上书了,要致仕养老去了。”

姬无拂惊诧,微瞪大双眼,仔仔细细把刚才谢大学士说的话回想一遍,也没品出什么多余的意思:“我还以为谢师傅要为朝廷效力到闭眼之前,这就准备致仕了?”

姬赤华不以为意:“七十古来稀,谢大学士已经是八十岁的人了……”

“她活的太长久,都要把吏部侍郎熬死了,总要给后人一点上进的余地啊。”姬宴平接上话,照旧的难听,顺便把话题拐了个弯儿,“别说她了,说说你自己吧,从前几回出远门都是说走就走,这次倒正正经经地一家一户问过来,打算去几天?十年八年不回家了?”

姬无拂眨巴眼,心虚地不去看阿姊,把目光落回茶碗:“哪里有那么夸张,我就是出门前和你们都打声招呼而已。”

姬赤华抿了口茶:“罢了,她也是成人了,难道还要拘在院子里看顾,想去就去吧。我今儿来是有件事要和你商量。”

不等姬赤华说出具体的事项,姬无拂手指点点自己,问:“我啊?”凭她贫乏的想象力,实在想不到有什么事,是姬赤华做不到且需要她相助的。但两人来的都比姬无拂早得多,有事也说完了,只能是和她说话。

姬赤华笑道:“不是什么难事,去年你带着长庚往福州走了一趟,这回麻烦你再带长寿一起去江南逛逛吧。不患寡而患不均,长庚回来后总念叨着福州的事,长寿听了很是羡慕。”

玉照与姬赤华是青梅竹马一块儿长大的结实交情,长寿和长庚更是常在一处教养,感情亲厚。因此从姬赤华口中听到有关长寿的安排,也不奇怪。

姬无拂掐指一算:“长寿十四岁了,明年及笄就可以出府担事了,这时候叫我带走不太好吧?”

姬宴平在一旁吹风:“带上吧,正好方便了明年再找个由头把你叫回来。总待在外面肯定是不成的,除非是宗王出镇,不然都是要留在京中的。”

便是从前有留在封地的宗亲,如今也没有了,鼎都叛乱之后各地宗亲要么被宋王亲手请回来,要么就埋在土里,除非在外任职,其余的宗室亲眷俱在新都十王宅中。

姬无拂显然也想到了十王宅,抽了抽嘴角,她真是听不惯这个名:“我知道了,会偶尔回京看看的,报个平安。”

姊妹三人随口聊了些闲事,难得清闲。姬无拂手中第三碗茶喝到底时,姬赤华忍不住叹气,终究是开口道:“四娘何必在外受风吹雨淋,在家中难道不好吗?”

“没什么不好的。”姬无拂实话实说,“只是我不太喜欢新都……也不是喜欢外面、也不多怀念鼎都,怎么说呢,我只是比较想念小时候的样子。现在也没不好的地方,就是单纯地怀念。上次去福州,我借着打马球揍了裴氏一顿,那天我就想起小时候了,在鼎都长姊和二姊打球,到处都热火朝天的,虽然我只是扔了个球,心里还是很高兴。那时候真好啊,明知道世事变化是无可违拗的,但我就是提不起劲儿。”

一口气说了许多,却全无重点,姬无拂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说,只好住嘴。幸好眼前两个人都能从她混乱的话语中捕捉到重点,神情沉凝。

屋内一时间落针可闻,还是姬宴平先嗤笑一声,道:“你就是吃得太好了。”

“阿姊不能让我吃惯了山珍海味,再去吃糠野菜。”姬无拂不否认这点,她的童年就是在蜜罐子里泡大的,生活在太极宫最温柔的季节里,幸运地避开了寒冬,甚至连风声也没有落进她的耳朵。

鼎都之乱不是任何人的错,要怪只能责怪最初建立这一套制度的人,和层层堆叠完善制度的人,在封建之下人人有别,动乱是必然,只有前后之差,唯有她的童年是完美的。

盖因她对太极宫的记忆太过完美,所以至今不能忘怀。但姬无拂也不会轻言她人的对错,她要试着自己走一条路出来,以此来证明自己的选择没错。不过,在路走通之前,是不适合与人说的。

姬无拂眼睛盯着碧绿的茶不放,好似能从中看出英姿勃发策马扬球的两个少年,不过十五年啊。一口喝尽碗底茶,姬无拂站起来,向两位阿姊告辞:“今天喝了太多的茶了,我过会儿要去见圣上不能失仪,茶就喝到这吧。”

姬无拂手指刚搭上门框,姬赤华终于开口:“圣上去年否过一回了,你觉得她这回会应允吗?”

“聪明人总是能考虑百步千步的长远,而我素来拙一些,只能看到眼前事。”姬无拂拉开门,听木门的缓缓摩擦声,并不回头,“阿姊,在我看来,我们都还很年轻啊。”

年轻的时候都不出门走一走,老了就走不动了。

走远了还能听见姬宴平正与姬赤华说话:“这事阿姊应该让玉照自己和四娘说,她不会拒绝的。”

“无论是我们谁提,四娘都不会拒绝。”姬赤华声音淡淡,毫无起伏。

这只是小事,姬无拂早知道自己不可能单独带着大批的财帛粮食和人手在外面奔波,那样太危险了,朝中的议论声和弹劾会源源不绝地送到皇帝案前,一个自由的皇子,本身就是一种对皇权的威胁。

今天劝说她的人,大约是有些真心实意在内的,而她却不敢尽信。她记得谢大学士这些年里的殷切教诲,同样记得谢大学士最初在立政殿的言行,立政殿已经随着大火烧没了,但发生过的事情不会轻易消散。

谢大学士是个向往权力的人,当年还是太子的姬若木东宫属官齐备无从插手,姬赤华身后有亲娘陈姰,姬宴平之母晋王自认方外之人早与谢家断交,而当时的姬无拂身上有谢家能占据的缺口,至少名义上有亲缘。

眼下姬无拂刚放出话去要走,这边谢大学士便起了致仕的心,即便知道是巧合,姬无拂也无法完全不介怀。

长大之后,思虑的事情不可避免地变多,就像阿娘和阿姊之间,她必然是偏向阿娘的,只有阿娘在,她才能有如今自由行事的余地。这点上,她和阿姊也并无不同,人总是朝着对自己有利的方向汲汲营营。

一直以来,背地里为姬无拂惋惜的人很多,觉得她出生得太晚,如果她早出生个十年八年,定是铁板钉钉的太子,而不是眼睁睁看着上头的阿姊们一个换一个,似乎这辈子都轮不到姬无拂。

但要姬无拂自己来说,她的运气才是没的说的,前十五年的人生里,她都没有受到过来自外界的压力,也没有人试图从她身上汲取力量,反而是她在一群生命力蓬勃的女人受到哺育。

太子——是不好做的,上面压着说一不二的皇帝,下面有一群牛鬼蛇神等着她去压弹,一个注定备受质疑的位置,而且坐在太子位置上老得会很快。但这个位置所代表的含义,实在太诱人了,就算有十倍百倍的危险,它依然惹人垂涎。

就连姬无拂,午夜梦回也做过君临天下的美梦。

但当今皇帝和太上皇不同,皇帝积威甚重,她当年做过的事,现在想要重现就太难了,储君必须熬。

这种上下夹心的日子被划定了一个望不见头的时间限制,三十年,真正坐在那里的人容易喘不过气来。无论是姬若木还是姬赤华,进东宫没几年就不再和从前一般了,在其位谋其政,她们转变得很快,也很累。

所以,姬无拂能理解姬若木当年的行径,也能谅解姬赤华的想望、姬宴平的内心,都是可以体谅的,谁能拒绝近在眼前的权力?但是她非常厌恶这种非要挣个你死我活的规则,姬若木失去的手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隐藏在表象下隐隐约约的恶意。

当前的制度本身就是错的,但错有错的过法,不愿意遵从就得改变,或许最开始要用刀剑和鲜血,但没关系,很快,她就能见到一定成果。

她相信自己会赢。

走过贞观殿后的大门,徽猷殿近在眼前,能见红瓦一角,垂珠悄声提醒:“大王瞧着心情不大好。”

“不只是瞧着,我的心情确实不大好。”姬无拂终究是没忍住,朝天翻了个白眼,入宫时的好心情散了个一干二净,原先勉强压住的烦心事桩桩件件冒出头来。

姬无拂背对徽猷殿,站在台阶下深呼吸调整心绪,尽可能将烦恼抛掷脑外,在原地踱步两圈子,然后问:“你看我现在怎么样?”

垂珠点头:“很平和。”

“够了。”这就差不多了,再深呼吸姬无拂也笑不出来,这辈子哪里练过演技啊。

姬无拂两袖向身后一甩,跨步上台阶。守候在徽猷殿外的卫士见是秦王,连上前过问的力气都省了,熟悉的宫人小跑上前:“圣上此刻正好在用点心,秦王现在还能凑上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