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间变也是仅在朝夕之间,谁知来日呢?当年大禹传位其子,也是前无古人的开始,正如太上皇,无需天下人首肯,只在一室之内定论成败。”姬无拂叹息,说了句貌似毫不相干的话:“现在还好,真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
姬宴平全盘理解,并予以回答:“那是因为她们杀的人足够多,能行非常事之人必要有非常之勇,以其威势统御追随者,以恐惧惊骇反对者,胆敢出声发言者皆死尽,剩下不言不语的人混迹在认同的人群就和赞同没有分别了。将来有将来的过法,圣上健在的时候就是最好的时候,不过是想出远门而已,尽管去吧。”
姬无拂等的就是最后半句话,立刻眉开眼笑:“阿姊赞同我?”
姬宴平轻哼一声:“我是不愿反对你。”
“阿姊才说过,不出言与赞同无异。”姬无拂打蛇上棍、活学活用,“二姊进了东宫也学做弥勒佛,整日不开口就光在那儿笑,必是不会反对我的,至于阿娘许了我年后的事……总归我身上没有实职,又不耽误刑部的事,我就出门给自己找点趣事来做做。”
谈话间马车已经停在王宅外,姬无拂下车后还能听见身后姬宴平口中飘出轻不可闻的一句话:“这点小事都要左右问过,怎么能让人放心放手。”
姬无拂眼睛眯了一瞬,顺手裹紧狐裘进宅门,她如果是个能让人特别放心的秦王,新都内的风波大概要多动荡三倍不止。
王宅大门敞开迎接主人归家,数个宫人提着风灯引路,各色精美宫灯在风中旋转,寒风不熄火光。姬无拂问了句:“天都没暗,作何点灯?”
宫人笑答:“都是新入宅的承衣送给我们玩耍的,承衣自谦,说是家境贫寒,新年不能给我们赠财,便赠了灯。姊妹们都很不好意思,只是宫灯实在精美夺目,舍不得拒绝。”
“是吗?”姬无拂跟着笑笑,“既然他有空,又乐得,你们就受着吧。”
姬无拂一进屋,宫人便上前帮着褪下狐裘外裳鞋袜,屋内烧着地笼,她可以一身轻松地坐到榻上听绣虎禀报今日王府需要处理的事务。
绣虎语速飞快,所说泰半是常事,偶尔才说道两句特别的事情,例如后宅的男人:“大王前不久看中的大匠,她家中的小郎今日进宅门了,承衣已经安排在西边院落,颇擅长木艺,每日与木匠同作业。”
姬无拂问:“大匠何在?”
绣虎答:“大匠二月进府。”
“不错,听由长史安排职务。家中老小、住宅都帮着安排妥当。”
随着秦王宅进了谢孺人,慢慢地也开始有各色侍男进门,或是听闻才名艳名聘入,或是下属官员相赠,姬无拂都不再像从前那样拒之门外,也算是给谢孺人找点事情做。
这种事,姬无拂没做过也看人做过,把一个人突然放到空落落的地方难免寂寞,但有人相陪就不一样了,人多则生事,事多才没空胡思乱想。
承衣——这个称谓就很中听。
姬无拂说:“人既然多起来,每月的衣裳鞋袜也不要落下,王府人愈发多了,开销也大,都不能白养着。”
“喏。”
孺人之下有承衣,承衣之下再放些刀人、侍寝之流,保证男人之下还有男人,层层相叠,想着自己脚下还踩着人,男人就不太容易感受到自己头上踩着的人。
上千年来都是这样平稳地自欺欺人,所谓君臣父子不就是如此吗?别的不说,这点姬无拂学的很明白。
正是太明白了,她的心底才生出一点微小的惶惑。
而今的大周终究是千年来代代相传的男制之上改良,如若她当真信了、从了这一套,百年之后大周真的会比她逐渐淡忘的记忆中的古国要更好吗?
将女人锢在底层的礼法、习俗已经实行了千年,便是修改得面目全非、天翻地覆,在这个百姓不识书、吃喝犹不足的时代,是没办法彻底地让百姓理解并遵从的。
因为让母亲被禁锢、让生产者被奴役,是相当利他的一件事,只要是受益者就没法拒绝。这种现状理所当然地会随着时间变化,但姬无拂会老会死也会不甘心,她无法在明知未来可能会变得更糟糕的前提下不去干预。
如果红薯、玉米、占城稻在民间推开,却只是让百姓生养更多的人,那该是多凄惨的一件事。过度的生育会占据母亲的时间精力乃至生命,生下的孩子是家庭的财产,越是贫困的家庭,孩子就是越值钱的财产,人越多卖的越痛快。而这份财产向来落不到女人手里,就像田地的产出永远是主人占据大头,佃农勉强吃喝。
世道不可能永远站在世族这边,虽然陈文佳败了,但历史的走向是注定的,大周不可能千年不衰,皇帝也会迟早换了平民百姓来做。
有时候,姬无拂希望大周万年长春、千秋万代。更多的时候,她期待遥远未来的哪一天有个出身微寒的女人,一步一个脚印地走上大殿,伴随百姓呼声、带着刀柄和血痕,成为新的天下共主,或者带来一个全新的时代和规则。
前者意味着女人挣脱了桎梏,后者意味着所有女人步入全新的未来,都是最值得庆贺的两件事,就像时隔千年,尧舜之后,女人再次登上帝位一样值得庆祝。
绣虎念完手中的长卷,开始关心秦王的身心:“大王今日归来不甚顺意,可是遇上了什么事?”
“你也看出来了?你觉得我现在怎么样?”姬无拂摸着下巴,琢磨起自己近乎为零的演技。
绣花一边收起批阅过的文书,一边笑道:“大王明明在自己选的路上走得越来越坚定了,却看着比原先要担忧得多,真奇怪啊。”
“可能是吧。”姬无拂切实在担忧着,担忧到甚至有些郁闷。
大周形势一片大好,她又生来的好运气,要是千百年后还是同样的结局,她回归地府后会气死的吧?
不对,人死不能再死,她只会气得发疯。所以有些事还是必须得做,而且得亲力亲为,下到田埂庶民之中,从根子里拔除祸患。
闵大将军归京那一日, 万民空巷,修建时扩了又扩的大街人满为患。闵大将军二十许便为将镇守一方,至今四十载, 也算是功德圆满。
姬无拂当然不会在人堆里人挤人, 她带着长寿长寿坐在紫云楼外阙亭中遥望城中热闹景象,两个孩子一个十四岁、一个十二岁, 小脑袋凑到一处叭叭说个不停, 正当最有趣的年纪, 彼此说得来, 一点儿热闹都能嘀嘀咕咕高兴大半天。
反倒是姬无拂兴致不高,她先说要来阙亭看热闹, 现在又是她自己先提不起劲儿了, 看着小孩兴奋的劲头羡慕道:“无忧无虑, 真好啊。”她拿着茶碗坐到另一窗边,感叹:“英雌迟暮啊。”岁月最是不扰人,眨眼间闵大将军也要解甲了。
垂珠端着茶壶进门, 低声提醒:“大王,卫国公六十许,尚且未到致仕年纪, 诏书已下,拜尚书右仆射。”卫国公的好日子且在后头!
姬无拂默默放下手中茶碗, 六十五岁了还不能安心休息,仍得给皇帝干活,仔细想想也是辛苦。姬无拂甩开无厘头的念头,让垂珠给自己添茶:“刚才的动静不小, 紫云楼中圣上在听官员歌功颂德吧,阿姊们竟也能忍住不出来透透气?”
人多就是麻烦, 这些迫不及待地要把才学贩卖给伯乐的千里马真是无时无刻不在寻找写诗机会,写就算了,还喜欢拉着人一起写。
得亏是皇子不用亲自下场有内官代笔,不然她哪儿争得过这些读书二十载才出头的大才子们。
垂珠道:“是谢大学士写了一首,得了圣上亲口称赞,此刻正传阅群臣,太子殿下与诸王也交口称赞。”
刚说完卫国公的年纪,姬无拂不免联想了一下谢大学士,往口中送茶的动作顿住:“我没算错的话,谢师傅过完年该八十岁了吧?”
可真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