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尉见绣虎不安,笑道:“大王早就不是孩子了, 你难道还要进去做大人模样安慰她吗?”
“大王不是孩子, 可也还没成人。总要人关怀着, 如今圣上与诸王远在新都, 我等为人下属也该关切些才对。”绣虎朝校尉翻了个白眼,低头用银签拨动灯芯, 挑亮火光。
校尉没再和绣虎针尖对锋芒地说话, 软了口气:“大王就是大王, 你要克制一些。”
秦王的安危托付给车队两千多个人,而卫士和官吏们的前路也交托在秦王手里。秦王要自立,身边的人就不能插手, 如果没有极为明显的错漏,她们不该过多地影响秦王的判断,而是遵从。
即便是安慰——秦王已经到了不再愿意将情绪轻易地剖在人前的年纪了啊。
绣虎也明白这个道理, 她和垂珠能留在秦王身边,而孟予、柳娘早早被调走的原因她比谁都清楚, 她只是心疼自己照看着长大的孩子而已,“我这不是没有进去么。”
“你自己心里有数就好啊。”校尉扬鞭驱马,向不远处骑马的卫士喝道:“这段路难得平整,去一队人先检查了, 若是无碍就快速些走,料想流民兵一时半会儿组不成第二回 , 早些入闵县。还有,之前派去建州传信的人可有消息回来?”
一队卫士驱马疾驰探路,剩下的人维持队形继续向前,其中一个大着胆子回答:“要是她们回来了,我们还能不报给校尉么。”
校尉笑骂她两句:“可得小心些,要是她们回来时候撞上流民兵栽了跟头,那可就麻烦了。”
“我都明白,她们又不傻,校尉放心吧。”卫士擦了擦脖颈间的汗,“这要是都不知道从建州带些人手回来,那可真是死也白死的。”
天亮之前,车队进入闵县。闵县情形虽然看着也不太好,但好歹有些烟火气,村落间偶能见炊烟。乞讨食水的人多,说明这儿还有人能分出一两分食水接济别人,大体上是勉强能过下去的。
天光大亮时,福州刺史裴氏派出迎接朝廷大使的人终于见到了车队的面。马车停下不久,姬无拂便地醒了,昨夜搂着长庚迷迷糊糊地入睡,感觉没多久一夜就过去了。
长庚手和腿都搭在姬无拂身上睡得正香,倒也不算太沉。听到车外的动静,姬无拂轻手轻脚地抽出身,给长庚掖好被角,披大氅走出马车。
先到的是推官冯氏,一见到秦王,便立刻请罪:“某等来迟,使秦王受惊。”
姬无拂不但在意在某县遇到的流民兵,而且是非常地在意,但她与一介推官也没什么好说的,只冷着脸道:“无事莫要拦路,速速启程入城。”
两个卫士出列,将推官冯氏提起来请到一旁,其他跟随冯氏前来的胥吏侍从登时自觉推开。
姬无拂昨日体力消耗不小,今日手脚有些酸软,果然真刀真枪地拼杀,与往日自个儿习武还是不同的,宫里的武师傅都不敢与皇子用力,她已经很久没有经历过拼尽全力的感觉了。
卫士牵来擦洗过一回的秦王爱马,姬无拂拂过马儿鬃毛,不禁笑了:“我发间的血渍洗不干净,也牵累你身上血污难去,且忍耐一二,入城我便让你洗个痛快。”
推官冯氏立刻道:“城中已经为秦王及诸位备好下榻之处,劳请秦王随某来。”这回冯氏不再跪着等秦王回答,而是率先骑马走在前头引路。
姬无拂无所谓地点头,卫士们才重新驱赶马车跟上。姬无拂骑马在车驾左右,顺带体察闵县情况。闵县是下过雨的——不多时姬无拂就确定这一情况,或许这片土地上好运地没有任何一个人染上疫病。
入城后,随行官吏的第一反应就是梳洗,暂住的宅院内有一口水井,完全足够用。路途上是没有专供洗漱的所在的,而且她们赈灾赈的又是旱灾,终于能与水亲近一二,每个人都精神振奋。
绣虎让侍从烧好水,入内室来问姬无拂何时沐浴,一开门却见姬无拂身上的衣物换了大半,修身的胡服穿着,手拿月杖,一副准备出门打马球的架势。
绣虎困惑道:“大王即刻就要出门?不先洗漱么?”
“不了,你先去帮着长庚洗了,就说我睡了。”姬无拂专注于手中精美的月杖,这是她从姬宴平手里死活讨要过来的好东西。
鼎都太极宫内的毬场在姬赤华及笄封王那一年改做校场,皇帝对马球的态度影响了鼎都内的毬场,姬宴平从姬赤华手中得来的这柄月杖也就失了用处,束之高阁。直到新都又兴起打球的风气,姬若水的毬场赚得盆满钵满。可惜,姬赤华和姬宴平都不在有空闲去打球,这月杖也就到了姬无拂手里。
以她们的身份,倒也未必缺一柄好月杖,但这毕竟是从姊妹手里讨来的,便额外可贵一些。姬无拂从姬若水口中得知福州刺史裴氏痴迷马球后,就让绣虎把月杖带上了。
绣虎没想到自家大王刚到安稳的地界,第一件事就是去打球,绣虎劝说的话到了嘴边,想起校尉的劝告又咽了下去,应道:“大王是从后门走么?我去支开外头守着的冯氏……”
“当然不是,我自有办法。”姬无拂在京中多穿着锦衣华服,好久没这么利落了,推开窗户顺溜地翻窗,轻轻松松地攀上高墙,在墙头坐稳了,长臂一伸从侍从手里接过月杖,头也不回地翻下墙。
绣虎目瞪口呆地看完姬无拂行云流水的翻墙身法,不由地想起太极宫弘文馆内经年的追逐,谢大学士多年的围追堵截终究是练出了姬无拂一身本领。此外,嗣晋王姬祈也是功不可没。
绣虎又操心起姬无拂一人在外晃荡不安全,焦急刚浮上脸,就被晚一步进门的校尉撞见。校尉老神在在地问:“大王已经出门了?”
绣虎道:“只大王一人在外,这福州近来乱的很……”
校尉双手搭在绣虎肩上,将人往外推:“扶风郡王处正叫人呢,你别操心大王了,一早她就吩咐一队人先便装进城了。你只管把扶风郡王照顾好,在大周的地界,谁敢难为一个敢杀人的大周亲王?”
话糙理不糙,绣虎被推着来到长庚屋内,面对长庚的无数个为什么,完全没空考虑姬无拂的目的。
而另一边,姬无拂一落地就有便装的卫士迎上来,送上一匹好马马车。无需交流,卫士在前头引路,姬无拂带上帷帽,只当自己是个富家娘子,坐着马车向城中最热闹、开阔的地方去。
此地女儿比京畿的要保守得多,上街多带帷帽,甚至帽檐青纱长至脚踝者,姬无拂看了直摇头。
她们的目的地无需向人问询,只管顺着人流走,保准能见到那座福州刺史裴氏精心建造、写诗夸赞、刻碑纪念的马球场。裴氏若是姬无拂的下属,她必是要给对方两鞭子,好问一问修这马球场于百姓有何益处?才值当他用百姓交上来的税银,修这么一座庶民只能远观的宽阔所在。
大周马贵,一匹马便宜些的也要百贯,这对普通百姓来说就是个天文数字。而打马球,是少不得马的,更不必说各样的装饰、月杖、和用来玩乐的时间,这些于平民百姓而言,实在太奢侈。
朝廷赈灾的大使秦王即将抵达闵县时分,姬无拂想象不出裴氏有何理由不出来迎接,让她猜一个的话,无外乎就是马球。从裴氏一到福州不思政务最先修葺马球场上的作风,就能看出他对马球近乎狂热地推崇。
一个便衣的卫士跟着姬无拂上车,在她耳边低声汇报起风闻:“九月福州各地开始陆陆续续地下雨,三日前闵县有一场大雨,救了城外饥渴的民众,裴氏便趁机放粮,挽回百姓风评。老天降雨旱灾眼见就要结束,便开了这么一场庆功的马球会。闵县别的不多,只这马球会是三天两头就要找个由头开一开的。推官便趁机写文称颂裴氏功德,哄得裴氏欢喜,顾不上矜持亲自下场打马球了。裴氏在兴头上,推官也不敢打搅,这才将迎接大王的事耽搁了。”
“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姬无拂示意卫士拉下车帘,摘掉帷帽透透气,“等会儿我们能直接进去么?”
卫士答:“裴氏打出官民同乐的旗号,这里向来是放松任由百姓出入的,只是寻常百姓不会往这边凑,再有一点就是女子来此地者甚少。”
姬无拂克制了破口大骂的冲动,她得省着点唾沫去当着裴氏的面骂,冷声冷气:“进不去也无妨,临到门前我倒是要看看有几个熊心豹子胆的敢拦着我。”
一行人穿着简便,却都是上好的衣料,守在毬场外的侍从略略打量一眼,便当做富家子放进门了。姬无拂憋着一口恶气,顺利进了门就不再带回帷帽,这地方上的人包括裴氏在内也没几个见过她面目的人在。将连着马车的马匹放出来,姬无拂牵着马就要进场打球。
毬场内碰巧结束一场,裴氏大获全胜,正乐不可支地和身边官吏边说话边往外走,大抵是乐呵完了终于想起还有朝廷的大使要他接待。姬无拂疾步如飞,举月杖直对裴氏面门,距离把握得恰到好处,正正好在裴氏鼻前一寸:“我刚才看了押衙毬场上的英姿,心中很敬佩,还请押衙与我比过一场。”
欢畅的氛围为之凝固,谁也不知道这是哪里冒出来人打搅刺史雅兴,胥吏上前就要驱赶,裴氏摆手拦住,和善笑道:“娘子是何处来?我这头有些要紧事……”
“押衙放出官民同乐的风声,如今正当时候,竟是怯战了么?”姬无拂讥讽道,“那可真是叫人失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