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节(2/2)

姬无拂听完并没有不满意的地方, 行船是船长与船员的事情,曾海明稍微懂得一些, 不去轻易干涉行船,就足够了。

两人一起欣赏修缮一新的海船,姬无拂又为她介绍副官冼暄:“宋王举荐、圣上钦点曾校尉来此,想必一路上已经有人为你说明事宜了, 说来这仅是我一时兴起,但毕竟事关数船人性命, 如有不合宜之处,务必留心。此外,我有些需要的什物需要你们留意,也不强求一次便带回,首次出海第一要紧便是小心。至于旁的,我也是纸上谈兵,一切就都交给曾校尉了。”

“暄见过曾校尉。”冼暄为人八面玲珑,懂得大食语言,凭她的出身在岭南又有些声望,是最适合不过的人选了。这样的人才,曾海明无可挑剔,与冼暄彼此见礼,互通姓名家世。

姬无拂各拉一只手,笑道:“出海一事,以海明为主,冼暄为辅,希望你们不要辜负我的期望。”

跟随曾海明一道来的还有一位内官,中年内官被任命为市舶使,奉命总管海路邦交外贸。广州都督及其下属不再直接拥有盘剥海船的权力,宋净则专心治理广州这片蛮荒之地。有姬无拂在侧,张扬的豪强也不再作祟,但也没完全放弃拉清官下水的想法,只等秦王离开,再行分辨。

虽然心头积攒了些不乐意,但姬无拂在岭南确实已经无事可做,她既不可能常驻于此等候不知多少来回才能有消息的海船,也不能夹在官民之间做那道明晰的边界,永远盯着豪强和官吏的动作。

冬日的路途不好走,姬无拂得在秋天踏上回家的路。

载初十六年的黄历合适安葬的日子不多,新任端王玉照来来回回地翻找,定在了十一月十四。姬无拂满身风尘赶回新都那日是十月十四。姬无拂为表心意,回到王府换过衣裳稍作修整,先拜见皇帝,第二日清晨也就是十月十五,姬无拂赶上了端王府的朔望奠,与玉照、长寿一并祭奠先端王与先端王妃。

玉照一年里失去了所有亲长,祖辈、母辈、兄长,一朝回首,端王府竟也只剩母子二人了。守孝在家,玉照消瘦许多,伸手探茶时,姬无拂都能瞥见她手腕突出的腕骨。

姬无拂与玉照相顾无言,从前都是玉照爱逗人说话,如今心思沉痛,提不起玩笑的力气。而姬无拂也知道,劝人节哀是无用的,至亲离世的痛苦只能自己走出来。此刻说些突兀的玩笑话,未免有些太不庄重。

于是,姬无拂看向侍立一旁的长寿,说些惯常的话:“长寿眼见着就长高了,算算年纪也十一岁了,时间过得真快啊。之前还是在弘文馆读书么?跟着哪位学士?”

小孩子观念里的时日比大人要更漫长,从前长寿会缠着姬无拂玩闹,现在也有半个大人模样了,叉手回话:“年初改在崇文馆读书了,跟着陈相。”

崇文馆归属东宫,而这陈相就是陈姰。世易时移,姬赤华是东宫太子,陈姰自然能当东宫小半个家。名义上的事情,差之毫厘谬以千里,陈姰插手东宫事太多,反倒不是好事。

姬无拂道:“来路上听说陈相现今是在礼部做尚书,忙的是科考,而今又添了崇文馆讲学,确实辛苦。”

半大不小的孩子端不住太长的时辰,长寿站久了开始左右换脚,晃动间受玉照轻瞪警告:“我与秦王有话要说,你待不住就先回去写字,等会儿我让长史去查你。”

两人目送长寿不情不愿地跨出门,玉照不紧不慢地说:“母子之间的情分是无法断绝的,与其避人,不如坦然示人。”

这话坦荡,换做是之前,姬无拂或许就信了,在外走一遭多少明白些俗世的规矩,不像之前那般好糊弄。

姬无拂放下茶碗,听杯盏之间的脆响,笑道:“我在外偶然学来几句话,‘大丈夫相时而动’、‘趋吉避凶者为君子’,这是府衙的胥吏说起的,教的是为人处世的道理,劝说主官顺应当地豪强的心意,做些彼此合宜的买卖。其中的中间人,往往是府衙的胥吏,就像一家之主身边的长随、亲眷,帮着外人说话做事,只为利禄。初时主官总是不从的,奈何豪强的手段不少,更有些杀人买凶的能耐,故而大半的官员是做不成清官的。”

姬赤华是孝心,陈姰对皇帝也有无可辩驳的忠心,可她们之间夹杂的不只是彼此的关系,往大了说有千万百姓,往小处说,陈姰姓陈,而姬赤华姓姬,姬赤华让渡一分,陈姰身后就有无数人扒着想要趁机分润。朝中再起一股如旧日外戚的势力,是宗室都不愿意看见的。而且,从根本上说,姬赤华如今尚算是随父姓,来日皇帝驾崩,陈姰是不是要封太后?

即便姬赤华与陈姰无此心,也不能保证其他人的心思。

玉照瘦了许多,昂首时下颌分明:“秦王确实是不一样了,圣上与诸王应当是极其欣慰的,若是大母大父能见秦王如今模样,也当安心了。正如秦王所言,一碗澄澈清水,落在污泥中,要么玉碎,要么同流合污。不过,秦王在外多时,京中有些新鲜事还不曾外传。诸王之中未有吴王与太子母族异姓,崔家与陈家亦是以为荣耀,可怜天不假年,崔家满门毁于鼎城大火。此案经由太子彻查,叛臣枭首,陈家有族人牵涉其中,株连杀之。陈礼部忧郁而终,其余子孙戴孝归家,朝堂之上陈家子孙十不存一。”

“玉照阿姊所言……我确是前所未闻。”姬无拂凝神细思,最近几个月她一心海事,自从与吴王分别,再无心京中大小事,收到书信只是草草读过就抛开,脑海里对陈家的祸事没有半点印象。

但是,这不妨碍她发挥:“陈相半生忠耿,陈家族人有错,也不该牵累她,依我愚见,不如更易陈相姓氏,赐下国姓以旌其忠。如此一来,也符合《大周礼》中母子相继的礼数。圣上许我三日修整,我预备三日之后便将此事上表,玉照阿姊以为如何?”

三日是姬无拂留给玉照的时间,玉照与姬赤华关系莫逆,姬赤华与陈姰思量之后再把结果告知她。虽然姬无拂不一定会听从,理由充分的话也至少可以做个参考嘛。

姬无拂思绪跳脱是惯常的事了,玉照不甚惊讶,顺势问道:“吴王之母该当如何?”

姬无拂理所当然道:“同为皇子,其母自是一视同仁,无需两样做派。”

宗室的人数不能太多,也不能太少。从怀山州么些人的发展就能看出,以一个女人为源头,血脉代代相传最多发展成几十人的家族,如有意外,也极有可能断了传承。反正姬姓宗室是从男人手里半道扭转过来,本就不是同母,也就不必在乎血缘,只管把亲缘维系好,偶尔从外过继一两个女儿来,才是延续姬姓千年的正道。

既然姬若木和姬赤华已经是实打实的姬家人了,何不连她们的母亲一起接纳,分离母子是大忌,母子同心同德同姓才能兴盛家业。

姬无拂告辞前,心情颇好地敲开长寿的屋门,为大姪儿送上沿途带回的礼物,侍从搬来三只大木箱打开,里面全是些新都不常见的什物。长寿偷眼确认长史不在,高高兴兴地翻看,悄悄抱怨:“我在家里,学业反倒比在学馆还重,又不能与好友出去玩儿,可憋闷了。”

屋内书籍宣纸遍布,一张张纸上写得满满的都是长寿的手笔,旁边有批语,多为批评,殊为严格。这些在姬无拂看来已经是极好的了,何必要求十一岁的孩子那么多,长寿又不用科考。

长史见到秦王来,自觉避到院子里。此刻屋内没有外人,姬无拂直白道:“我现在也不爱跟着师傅读书,人不学是不成的,但学过劲儿就太累。我回头帮你去和你娘说说,让陈相给你布置。少听王府长史的话。老一辈留下的老头子属官不懂事,你再忍忍,就用陈相去推诿长史的屁话。过一两年你娘就该把他换了。”

长寿对此深表赞同:“秦王阿姨可得帮我记着,再替我和长庚说一声,过些日子,我再去找她玩。”

秦王出门时长史相送至府门外,姬无拂瞋目竖眉地挑剔,满腹牢骚。

长寿多乖的好孩子啊,王府长史瞎眼了才写得出这么多不满意。

姬无拂不在的日子里, 秦王府内的属官依旧要为大王在外的衣食住行的花费操心,还要为大王不时寄回来的书信挠头。姬无拂一回来就出门,在外跑动一整天, 终于有时间坐下来和王府长史好好聊聊。

茶点瓜果摆着, 两人相对而坐,仍是相顾无言。

不让上官尴尬是为官必要的讲究, 秦王长史没有和秦王犟嘴的底气,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先开口:“大王这些日子在外面可谓是潇洒之极, 增长见闻不说, 还为妾带回来诸多的文书,直至十日前我把大王寄送回来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书文一一校对、撰写完成, 上表陛下。从前竟不知大王还有这样多的奇思妙想, 妾失职啊。”

姬无拂特意提前把背地里偷偷记下的“账本”送回来, 就为了让长史先帮自己修改。她也知道自己写得杂乱,许多条目都是意气用事,难以正经论罪, 其中界限还需要长史去明晰、查证,是极其耗费时间的事。如非这般,姬无拂也不会算着时日送回账本, 她就是有意偷懒。

但是,面对辛苦操劳的长史, 这话就不必说出口了。

姬无拂讪笑:“你是知道我的,我眼睛里容不下沙子,他们一个个都拿我当傻子哄,我不好越俎代庖地惩治, 只能先记录下来。我正是担忧写得太粗糙,知道长史精于此道, 这才将重任托付给你啊。我不在的日子里长史辛苦了,不如我放长史一个月的休假,让长史年底回家与家人团聚,算是我的赔礼道歉了。”

亲王成年出阁受册书、开府后,就会拥有自己的王府和王宅,王府是只有一座的,亲王府里面包络六十多种官吏,王宅则不限数量,只要姬无拂有心且乐意,她就是拥有十数座宅院也无妨,而且王府与王宅的宫人仆役全部由朝廷出资供养。

各样官吏中,长史与司马是比较特殊的,长史有义务监察亲王,目睹不法行为应当上奏皇帝,而且在亲王出镇地方为刺史都督时,长史和司马还能代为处理政务。

姬无拂是懒得分辨各个县令、州官之间的复杂关系,以及上奏时描述的分寸的,在她看来百分之八十以上都该是流放千里。但是,奏疏是要过三省的,姬无拂虽然不介意被宰相们议论几句,毕竟她和宰相们见得够多了,但是谢大学士的唠叨她实在受不了。谢大学士还有个从三品的秦王傅兼职,能名正言顺地纠正秦王姬无拂的过失。

总的来说,帮姬无拂打杂是长史的义务,即便姬无拂显得有些过于懒散了,将王府里的事情一股脑儿地塞给长史就跑到三千里外去疯玩,还不忘一路找事给长史做,但总体来说姬无拂是个毫无隐瞒的好亲王。

于是在姬无拂分外坦荡的目光下,长史败下阵来:“大王客气了,这些都是妾的分内之事,何德何能再向大王讨赏。王府里积留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