慌恐笼罩他的感官,下身竟渗出黄液。
姬无拂忽地感到一阵无趣,手下微微偏向左侧,羽箭擦着广州司马的头皮过,将发冠扎透。清脆的碎裂声唤回姬无拂的理智,她淡淡道:“都坐下写吧,好好地写,省得我再一户户去清查。”
这句话比姬无拂之前的话都要轻,官吏却如逢大赦,逃也似的端坐下,下笔飞龙走凤。
秦王未取广州司马的命,他却倒在地上没了反应。校尉上前用刀柄抬起他的脸查看,回到姬无拂身边禀告:“司马胆子太小,吓昏了。想来,诸位的胆子应当不会大过路都督与司马。”
士可杀不可辱,反抗权贵被杀了还能在青史上留名,受辱留下的名字将永远夹杂嘲笑和讥讽。一如广州司马,在场众人再不能忘怀他今日的奇特表现。
等罪状交的差不多了,姬无拂拍拍手,校尉用一壶冷茶泼醒广州司马:“真昏也好,假昏也罢,我们已经令人去通知亲眷,带着衣衫、人手来把脏污打扫干净了就能接司马回家去。”
夜半三更,堂下人陆陆续续走出都督府,家人已经在外面接应,官吏们无一例外地避开广州司马及其亲人,一瘸一拐地上车回家。端坐半日,且无支踵,任是一双铁腿也该麻木了。
姬无拂吃过夜宵,靠在窗边遥望今夜月色,与被她叫来睡在小榻上的绣虎嘟囔:“和这些人相处真没意思,我有点想阿娘阿姊了。”
先是广州都督路氏遇袭, 随后秦王在广州闹出这样大的动静,周边的州府官员听闻没有不震悚的。不少人听得消息的当日,头一件事就是铺开纸写上一本奏疏, 快马加鞭就往新都御前送。
大小官吏数十人, 秦王说关就关、说打就打了,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以小贪为家常便饭的偏远州府官吏, 如何能不害怕这样的人长久地待在广州, 如果她有一天往其他州县去了呢?下一个被架在刀口的可就是他们了!
深夜从都督府离开的官吏一夜难眠, 而姬无拂向绣虎抱怨完,倒是睡得挺香, 直到日上三竿才起床梳洗。她吃用过海鱼汤, 美滋滋地在院子里闲逛一圈, 欣赏都督府开阔富丽的花园。
这路氏,住的地方比她的王府还大,贪墨的财帛库房都堆不下, 这海上的生意危险归危险,是真心能赚大钱。
姬无拂考虑到都督府内的事情终究瞒不过世人,稍微逛了逛就回到内室独自面对满桌的账册、供词, 随便打开两页翻了,没过多久就丢开毛笔, 痛苦捂脸:“绣虎啊,你当时怎么不提醒我带一个刀笔吏,等我弄明白这堆东西,消息都该传到新都了。”
绣虎端上茶点放在秦王手边, 爱莫能助:“出门时大王只说要看看广州的海船,没说要广州的生杀大权。再说, 当时吴王是带刀笔吏的,眼下不凑巧,只能大王自己辛苦一场。”
人想偷懒总是能想到办法的,姬无拂把这些乱七八糟的玩意一推,捏着宣纸抬起头道:“不管这些劳什子东西了,你去让那个商贾来一趟,务必给我带上二三十个识字的人,帮我把这些玩意抄上份,和广州司马一起分批次送往新都。我先随便写个大概事宜,让人急着送。其它的就交给大理寺头疼去吧。”
为人主,最要考虑的就是用人之道。姬无拂把自己偷懒的行径美化为追求垂拱而治,效仿古之先贤。
一旦过了心理这一关,偷懒更是顺理成章。姬无拂用了一刻钟将最近的事情写明白,懒得多做修改,立刻装入信封让绣虎送到驿站,差送新都。
府里凡是有空闲的人都被拉出来誊抄,一批人抄写一批人检查,再留一部分人分装,争取在两日内将证据和广州司马、以及广州都督的人头送上路。
等一切事了,俞二又来提醒秦王:“偏院里还招待着几位贵客,她们的去留还等着大王的吩咐。”
什么贵客?
姬无拂眨巴眼想了两秒,才记起路氏的家眷还在都督府里住着,路氏年过五旬,连孙辈都有了。广州不似都城开放,这儿的女人大都传统,路氏的正妻是个老人,大概率是无法从路家这个即将陷落的泥潭里脱身。她无意为难无辜妇人,但律法上株连的惯例,暂时是不会取消的。不过,路氏已死,看在他的死相上,朝中应当不会再难为他的家人。
姬无拂道:“别亏待了她们的吃穿,派个面善的人去问问,是要跟随路氏的尸首入京,还是我另外派人送他们返回祖籍。哦对,广州司马家中也去问候,就通知他家里人收拾收拾,准备跟着上京吧。其他的官吏中再选出二三个贪污突出的的,旁的就先放归任职,等大理寺计较。”
广州司马的罪名尚未盖棺定论,他的家人姬无拂不好提前做主,便一并送回京中,交由大理寺那头另行处置。
“喏。”俞二得令出门不到两刻钟,管事进门来问:“大王雷厉风行肃清广州官场不正之风是天大的好事,可强龙不压地头蛇,往后的事就难办了。”
姬无拂途径道州县无数,绝大多数时候见到不平事端都是默不作声、暗中记账,唯独在岭南道的州治所广州闹起来,将相关官吏盘查个遍,以广州之富庶,论罪个个都要处以绞刑。在皇帝、以及站在皇帝一方的姬无拂看来,官吏辜负皇帝信任,盘剥海船、百姓,是死有余辜,但对于这些官吏来说,哪有当官的不贪墨?他们的命也是独一无二的,且是这么多人的性命。
广州都督家能查出来的账,非但涉及下属官吏,还有岭南道采访使、历年下派的天使等人。凡是经过,皆有供奉。春秋起就存在士大夫贪墨的事,上千年的士人之间,早就有一套约定俗成、心照不宣的规矩在。
秦王这一闹,上达天听,从广州、乃至岭南道、部分京官都要受牵连。广州再繁华,终是远离都城,是蛮夷之地。他们都是岭南道的地头蛇,要是为了小命拼死反抗,便是真龙也要担忧安危。
姬无拂想了想,问道:“我记得如今各州也是府兵,不是从前那般将军能依仗帐下士兵耀武扬威的时候,这些人家宅中圈养的家丁难道还能越过我身边的护卫,取我的命不成?”从大食人轻易取走路氏人头那一刻,姬无拂就看明白了,这群官吏离了手中那三分权柄,便如纸扎小人,一捏就碎。
管事讪讪:“这是不可能的。”
姬无拂再问:“既然做不到,那他们是有什么手眼通天的本事,能千里之外说通圣上,污蔑万般罪名于我,令我失信于圣上?”
管事再摇头,不敢认这句话:“大王与圣上是至亲,如何能为小人离间。”
“那不就好了,还有什么值得担心的呢?”姬无拂踱步出屋,言语不停,“官吏的权柄终归来自于圣上,官吏代行天威,如何威风赫赫,在圣上面前都是不值一提的。圣上心纳百川,独有一人而已,不能万事亲力亲为,总有长鞭莫及之处。广州这场闹剧,正源于恶官缺少管束、仗着远离都城糊弄行事,京中如路氏、司马这般贪婪的官员是极少见的。论及好处,司马也算是心志坚定,若是在京中为官,受人约束,或许也能成为一位能臣。”
这些话显然不是一个商贾家的管事该听的,管事小心窥秦王面色:“大王的意思是海路邦交外贸缺少督查?”
姬无拂笑眯眯地拍管事肩膀:“你很不错,日后也要记得路氏和司马的下场。圣人忙碌,而我却是个闲人,是要事事过问的。”
管事忙点头道:“大王指点,某铭记在心,再不能忘。”
同时得罪上百个官吏,在管事眼里是极要命的大事,但在姬无拂看来,不过是不痛不痒地被人背后多骂两句。最多,皇帝御案前多几卷弹劾她的奏疏。前提是这些人能在大理寺的盘查下活着、且继续为官。
再者,姬无拂千里迢迢地跑来广州一趟,是为海外作物,如果不一次肃清,她未必还有时间和机会再来此地。比起她心中所设想的东西,这群人及其家人的重量都太轻了,更何况她完全没有污蔑任何一人。
供词、证据、犯官分批上路,姬无拂事先传书于沿途各州刺史,要求务必保证押送队伍的安全。传言往往比书信来得更快,秦王恐怖的传闻先一步在各地官吏口耳间蔓延,这份来信也成了一种威胁,无人敢轻慢。
而姬无拂再次回归闲散亲王的做派,整日在海边闲逛,大手大脚地购买胡商的香料,经常拿出一些鬼画符似的图纸,许诺重金购买。
虽然秦王价格开的足够高昂,但那些奇形怪状的东西全无人见识过。就连商贾也来问:“世上真有这样的东西?人高的绿植,又生金黄色的长柱,种子颗颗饱满,外裹绿衣尾有长须。”
姬无拂信誓旦旦:“肯定是有的,我在京中见过。记得是哪个胡商带来的,据说产量极高,蒸煮着吃,香软可口。”听者都不相信世上有这样的好东西。
一连十日,姬无拂全无收获,气急败坏地在海岸边指着入港的海船大声宣布:“我要自己出财帛,买一艘海船来,我连舆图都知晓,若是这都不成,我就亲自出海去!”
好响亮的一番宣言,听得商贾险些没给秦王跪下,好声好气地劝说:“小祖宗诶,我这就去联系船舶,快快收回这番话,若是传出去,哪日传到圣上耳朵里,这叫我们怎么活呀!”
历史上就有倒楣蛋因为写亲王斗鸡被皇帝一贬三千里,商贾只是一介草民,没有官位可贬,要是被皇帝误会带坏秦王,小命都不够赔的。
姬无拂其实已经让俞二和管事去联系了,她们毕竟是俞载万身边的人,对船舶很有了解。眼下听出商贾语气中的意味,姬无拂抱着不能放过任何可能的心态,问她:“你不是陆上行商的么?也懂这个?”
商贾还是那句话:“略懂、略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