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燕手捧衣裙递送姬无拂眼前:“这是我们这儿惯常穿的衣裙,大娘告诉了尺寸, 这套是四娘的。”按照习惯,还有些手镯、戒指之类的饰品,尤燕观察姊妹二人似乎并不佩戴首饰,因此也没多余准备。
姬无拂笑着亲手接过:“正巧, 我也想着出去逛逛,有了这身衣裙, 在外行走也方便些。”说完拉着人进门,姬无拂在尤燕的指导下穿好样式特别的衣裙,乐呵呵与人手挽手出门闲逛。
作为尤家的当家人,尤燕有责任招待好贵客,姬无拂这厢要出门,她便也寸步不离地陪着。么些县有独属于她们的语言,与外面交流较多的人家也会学些官话,尤家人算是说得很好的人了。
尤燕看出姬无拂对吴王不言明的担忧,总是开解她:“我们这儿虽然偏僻,却也安定几十年了,南边的南诏国也太太平平的,大娘在这儿的安危是无需担忧的。”
怀山州地处大周南部边境,是有军队驻守的,从前是辅国公吴女侯,后来是吴女侯的学生,现如今大概是她徒孙了。而怀山州中各族多自治,么些县自成一体,怀山州的官府大多时候只是摆设,只要怀山州内不出乱子,不扰动中央,就算是有功。
因此,么些人是有自己的护卫队伍的,真正治理这方山林的人,也是么些人推出的首领。
“只要大周强盛一日,周边小国我是不担心的,我只是放心不下长姊,她的身体不好。”姬无拂跟着尤燕走出山门,么些县中的尤家屋舍依山势而建,大大小小的屋舍占了半个山坡,形形色色的人见到尤燕会停下打个招呼,面对姬无拂则行蹩脚的礼仪。
“我们会照顾家里的姊妹,虽然你们不在这儿长大,但也是一样的。”尤燕顺带为族人解释,“这儿不通外界礼仪,她们都是新学的,只能像个模样,不像你们那样仪态优美。”
在大多数尤家人的眼中,昭后是么些县走出去的女人,昭后的后代太上皇、皇帝以及皇子们,是素未谋面的亲人。她们并不清楚四个皇子与皇帝之间的血缘关系,不会像朝廷上的官员一样斤斤计较,全然当做血亲母女看待。
姬无拂摇摇头,十分真诚地说:“很不必让她们去学外界的礼仪,以我看来这里的东西就很好,百年千年也不会过时,反倒是外面的杂乱太多,别污了宝地就好。”
尤燕为姬无拂事无巨细地介绍,女儿的花楼、家中的亲眷、族中的长者……每一个路过她们身旁的人,尤燕都能准确地叫出姓名和相应的称谓,她也把姬无拂介绍给亲人们。
“我们俩是同一个辈分的人,也是姊妹。”尤燕笑弯了眼,“我有三个阿咪,要是再算上你俩,我就有七个姊妹。”
么些人的生育也很有能者多劳的意思,有愿意多生的女人,也有一直不生育的女人,尤燕的阿咪们中两人生了五女二男,也有一个阿咪并不生育。为此,尤燕的生母让孩子们叫自己为“阿咪吉(姨母)”,反而让孩子们叫姊妹为“阿咪”,为的是妹妹不孤独。
但实际上,每个女人,无论生育与否,年轻年老,她们都会被其她人叫阿咪。
蹦蹦跳跳路过的孩子见到尤燕和姬无拂同行,也会称呼她们为阿咪。
姬无拂颇为新奇地应声,顺手掏了掏袖兜,想找点见面礼物,手摸了个空才想起她换的这身衣裙里,袖子中没兜。
尤燕笑说:“直到前年里,我才知道自己是哪个阿咪生下的孩子,我们有三个阿咪疼爱是很幸运的事情,阿咪就是阿咪,没有亲疏远近。”
尤燕的花楼与其她姊妹的花楼并无区别,女子最早十六岁走婚,但大多数到了二十岁左右才会开始。尤燕为姬无拂示范了一下攀爬花楼的动作,她的情人会在夜晚来临之际从窗户进,又在第二天之前离开。
这儿的女男只谈感情,情深则交往,情淡则离散。女男之情完全脱离了世俗的家财、后嗣的捆绑,反倒衬出纯粹的美好。
“真好啊,比外面好得多。”姬无拂想起病死在鼎都宅院的尤二郎,心下叹惋,加深了不让外界纷扰此地的决定。
么些县难得来了远方的贵客,不少人都专程来串门,就为远远看一眼尤家的客人。其中一个中年男人路过时与尤燕对上眼,尤燕便喊了一声:“阿达。”
那男子一阵耳红,尴尬地慢一拍应声,寒暄两句走开了。
姬无拂浅薄的记忆里,阿达是父亲的意思,那人为什么会害羞?
等人走远了,姬无拂就问了尤燕。
尤燕乐不可支:“是这样的啦,有情人相会都在夜晚,就是不想被人知道,觉得害羞嘛。孩子叫了人,就好像被人知道了,他就觉得害羞啦。我也蛮久没见他了,上次还是过节吧。”
对于孩子来说,能看见大人害羞的表情,也是一桩乐事。一般来说,人到中年就不会再这么容易害羞了,但刚才那位男子显然是脸皮额外薄一些。
家中见得更多的是阿乌(舅舅),被称为阿乌是当地男人最值得骄傲的事,女人是生命的源泉,生育是女人天然的能力,阿乌的身份也像是自然赋予的职责,阿乌要供养、教导姊妹的孩子,比起做阿达要正当。
尤燕见到阿乌们也是很尊敬的,有些时候阿达也会被尊称为阿乌,总归来说,阿乌是要比阿达大很多的。
姬无拂的舅舅早三十年就魂归九泉了,不太能共情这份情谊,但死者为大,她对早死的舅舅还是有点敬意的。
有一户人家中聚集了不少人,小狗在门外蹲守,有个人穿的最别致,姬无拂眯着眼辨别,问:“我好像看见了巫师?”
尤燕远远望一眼就知道其间的事:“那是成人礼,十三岁的小姑娘要穿裙了,她家的阿咪走得早,必须去请巫师来主持。”
晚餐吃得丰盛,尤家阿乌带着男孩杀了一头羊两只鸡。这是姬无拂见到的唯一不出现的女人活动,饱读数日文书的吴王告诉妹妹,女人是不参与杀生的,包括葬礼在内,死亡会污染生命的源泉。
女人是源泉,无男不愁儿,无女水不流。
吴王的精神一日胜过一日松快,姬无拂也住得不想挪步。
过了年节,收到新都来信。姬无拂决定在第一场春雨来临之前启程,离开怀山州之前,她特意去林家探望了尤复归。
那天很不凑巧,尤复归陪着钱蔺出诊未归。远离新都日久,姬无拂也忘了上门要提前告知,进门太打搅,幸好她是坐车来的,便在林家屋舍外面的拐角处多等两个时辰。
两人踩着夕阳回家,有说有笑,尤复归腰间挎着药箱,钱蔺背着药篓,黄昏温柔地追随她们脚步。
姬无拂放弃了去打扰尤复归现在平静的生活,她也不希望外界目光太多地落到怀山州的土地上,于是依照姬宴平给出的建议,决定前往望海州一趟,那儿有一个更合适的人选。
尤家祖屋的火塘边, 载歌载舞地欢送,家人们团团坐着,位置不多优先让给老人和孩子以及吴王。么些人的亲情厚重, 缓慢、坚定地包容了外归的女儿。
姬无拂与吴王说笑:“这儿才是真正的温柔乡, 之后我是不敢再来了,除非老来养老, 不然舍不得离开。”
吴王伸出右手抚平妹妹脖颈边的披风绒毛, 眉目温和:“你还很年轻, 我们会再见面的, 不要怕,要一路平安。”
吴王、夏竹要留在此地, 林听云则必须直奔新都。接下来的路, 将完全由姬无拂做主, 这是她期待已久的。姬无拂咧嘴回了个笑容:“长姊可不要小瞧我,我早已不是小孩,出一趟门才不会怕。”
“这番话说得就是孩子气。”吴王呼出的气息散在白雾中, 后退一步为姬无拂让出上马的空间,“好了,我向巫师问过, 她说现在是出门的吉时,你会平安到家。”
姬无拂翻身上马:“这点无需巫师占卜, 我肯定是要长命八十的。”
吴王笑问:“为何不是百岁?”
长鞭高高扬起,白马扬天嘶鸣,撒腿飞驰向前,冲散了姬无拂的高声:“百岁太长久, 我分长姊二十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