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宴平丢开手中叶片,回首望阿四:“当年裴理在山水间无意捡到受了伤的好苗子、又想办法带回鼎都,这才有了我和陈文佳的相识。人生来有美丑、智愚,倾城的美人和才智无双的国士一样难得,文佳那样的人,如夜中星陨,一生碰见一次已是好运道了,我不奢求、也不希望再出现第二个这样的人。”
阿四从未听过姬宴平对一个人评价如此之高,可惜她与陈文佳并无见面的缘分,因此也无从考证其人是否如姬宴平所说。人死如灯灭,阿四不愿再追问姬宴平的伤心事,问道:“那阿姊最近的举动是为什么?”
姬宴平:“我在完成自己许下的诺言。我看出陈文佳在兵事上的天分,而她更在意家乡无法活下去的人。所以,她往北境参军,我要为她找寻当年迫使她流离失所、养母饿死的原因。睦州治下清溪县洪灾,因何不遵循律法免去租、调,赋税叠加,以至于民不聊生、卖儿鬻女。可惜的是,这件事我做的太晚,而世上之事,总是出乎人意料之外。”
依照律令,天灾下十分损四以上,免租,损六以上,免租、调,损七以上课役俱免1。清溪县物产丰富,赋税也重,寻常人家依靠山水勉强能维持生计,可怜撞上百年一遇的洪灾,官府不但不赈济,并且照旧收重税。
其时,陈文佳正在乡宦人家帮佣,目睹乡亲惨状,这才擅自开仓放粮,招致毒打几乎致死。陈文佳被乡亲聚众救出后躲藏在覆船山养伤,偶然结识裴理一行人,受裴理帮助解困,而后与姬宴平结识。
但凡知晓前情者,无不惋惜陈文佳的遭遇。
阿四学律法日久,对于其中猫腻再清楚不过:“朝廷没有减免睦州当年的税赋,是因为时任江南东道采访使的嗣薛王诬告睦州刺史张悟虚报灾情,可现如今嗣薛王早就病死任上,早就是不能解的一桩冤案了。已死的嗣薛王姬氏无法为生前的举动付出代价。”
“是啊,此事早就无法追溯了。”姬宴平面色复杂,“所以她向我提出了另一个请求,她希望这样的事不要再发生,至少不要降临到她的家乡。我答应了。我告诉她,她在朝堂之上走得越远,她的家人、家乡、乃至于睦州才会更加安定。”
姬宴平没能做到。
睦州境内爆出大规模的侵吞田地案,远在北境的军中校尉救不了睦州四起的民怨,积年的矛盾终究成为一场燃烧的火焰,裹挟着无数人成为城墙下的尸首。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姬宴平不是预知未来的鬼神,即使派出信任的亲随前往睦州照料陈文佳亲属,她也没办法立刻清除睦州积年的污垢和腌臜已久的血腥。
这是种种因果下必然要发生的反叛,来自百姓濒死的哀嚎。
阿四沉默良久,才说:“师傅们说,现在已经是数百年来最安定的盛世了。这些不是阿姊你的错。”
姬宴平笑了:“不算是假话。至少叛军没有一呼百应、兵戈四起。我和你说句大逆不道的,陈文佳是生不逢时,要是落在前朝末年她至少也能如昭公主起兵占据一方为诸侯。”
现在的大周,虽然有些地方因当政者的不法行为导致情况糟糕,但大体上是过得去的,没到各地百姓纷纷起兵搏命的时候。
“怀山昭公主最终也只是公主啊。”古时诸侯握有一方军政大权,而当时的公主且不如她们姊妹,更不要说古时诸侯了。
姬宴平启唇发笑:“我们的大母、母亲延续了大周的繁荣,你我不再是受同姓公爵主婚之‘公主’,而是姬姓的主人。这才是我们脚下的大周,在此刻处于千年难遇之盛世的缘由啊。”
阿四心底无由来的涌起一股骄傲,她当然知道母亲有多好,如今的局面有多么难得,几乎耗尽了姬家数代女人的心血。同时她也明白了,姬宴平刚才为何说“我不奢求、也不希望再出现第二个这样的人”。
姬宴平和陈文佳真正的分歧来源于出身上天然对立的立场,姬宴平生来享受民脂民膏的供养,而陈文佳在乡宦剥削下艰难求生。姬宴平会为鸣冤的百姓罢免不作为的官吏、为恶的乡绅,她愿意庇护一方百姓,这些是她为王的责任,天子作民母,以为天下王。但姬宴平不可能、也别无他法杜绝此事的发生。因为她本人,就是这份不平等最大的受益者之一。
而陈文佳出身微寒,生来正直,为人帮佣尚且冒着被打死的风险开仓放粮救助贫民,一朝蒙恩入朝为官也不动摇本心,她所求的公道,是当今的俗世无法提供的。比起姬宴平的提议,陈文佳更相信自己的行动,如果不是在北境的经历让她知道大周军队和寻常流民组成的民兵之间的天堑之别,或许她更愿意成为叛军的一员,而不是亲手射杀贼首章氏的大周校尉。
两人在巧合之下相遇,成为挚友,是幸事。
但是她们注定无法成为知己。
话说到这儿份上,阿四直言不讳:“阿姊,你相信陈文佳真的战死了吗?”
姬宴平目光游移不定,少见的迟疑:“战死,对她来说,也许是最体面的结局。”
这是姬宴平此生头一次讲求“体面”。浮于表面的东西,向来为她所不屑一顾,而今,年龄见长,终于不再是从前的少年人了。
阿四被罕见示弱的姬宴平说服了。为了姬宴平对挚友的誓言,阿四奋笔疾书,决意要为这桩冤案平反。
判词撕了写写了撕,阿四揉着额头伏案苦笑:论及姬宴平和陈文佳,她们都没有错,只是选的路不同。出身所携带的“势”,比阿四预料的影响更大。
她们都被这份天下大势裹挟着向前走,姬宴平无心违拗,陈文佳违拗不得。
既然阿四铁了心要推翻这宗冤案,也不必再把卷宗送还大理寺为难大理寺卿。她选择直接上呈御前。
迟来的公正削去了旧日嗣薛王的虚名,张悟正直之名得到褒奖,她会有个平静的晚年,但是死去的人不会再回来,嗣薛王如此、睦州流民也是如此。
人间依旧糟糕。
依然有无数人试图改变糟糕的人间。
阿四还没走到面临选择的那一天, 尚且不能分辨姬宴平和陈文佳二人的选择对错与否,这是她们自己的选择。她只是有些遗憾,或许换一个时间, 她们二人能够拥有更好的结局。
而死亡, 从来都不是一个最好的结果,尤其是战争下的死亡。
前代嗣薛王的旧事重新浮上水面, 只影响了一个人。嗣薛王的孙女是此次嗣封的宗女之一, 她原先应领嗣王爵, 因此贬为国公。历代宗亲因各种缘由自嗣王降为国公、郡公爵的不在少数, 薛王一脉虽然在外人看来倒霉些,倒也不算太突出。
未免事端扩大, 嗣薛王孙女受封后拜谢过皇恩, 即刻跟随其他嗣封的宗亲与部分朝廷命官提前前往新都安家。
早百年前分居到各地的宗亲传承至今, 多数是以父系为主。近三代内有少数眼明心亮跟随皇帝动作变更的,更多的是被皇帝勒令送了家中后辈入京。而今这些后辈长大成人,在皇帝册封下直接略过尚且活在人世长辈成为一家之主。
这是皇帝修身齐家的决心, 姬姓既为大周皇室,自然要做天下表率。从前皇帝腾不出手来,任由族中鱼龙混杂、族人浑水摸鱼, 而今迁址新都,一切不为皇帝接纳的旧事旧物乃至于旧日的礼法, 都要被割舍。
鼎都注定要成为遗址——再不反复的曾经。
嗣王们出城那一日,鼎都外十里满是相送的亲友,姬祈赶在三天前赶回加入其中。
阿四来送姬祈:“祈阿姊怎的非得这回一道去不可?再过几个月,便能与我们姊妹一起去了。”
姬祈在外跑得多了似乎长得也更高大些, 混迹在常年蜗居宗庙的宗女们中间特别健康醒目,她伸指隔空点点阿四:“我本来就是和她们一样的, 当然要一块儿走了。否则前十年的感情可不就打水漂了么?”
前二十年的经历组成了姬祈,意外做了晋王的女儿是天降的馅饼,而从前和宗女们相处的情谊是她独有的优势。出身优越到了她们这个地步,获得财帛的多少已经毫无意义,感情显得珍贵起来。
一起长大的同族亲眷、现在是朋友、来日是同僚、盟友,别说是让姬祈从外地赶回鼎都,就是刀山火海也不能错过啊。
距离出发还有半个时辰,柳树荫下,阿四问起一直以来好奇的事:“这些年里,晋王都带你去哪儿了?总不见你们回来,即使回来过年也是急匆匆又出门去了。都说是去游山玩水,可游山玩水也不是这么个玩法啊,难道一点儿都不腻吗?”
“名山大川是很美的,想要安全无虞地攀登高峰,需要数十人开道、运送食水……或许能见山中奇景,但太过靡费。最初半年,晋王带我游览了山水,她说半路母女,好歹得先补偿幼年相伴情分。此后我们就是来往于北方诸州府之间,大抵是体察各地主官行事与民情。”姬祈放眼将熙熙攘攘的人群、如龙的车队以及天边初升的太阳都收入眼底,长途的奔波消瘦脸庞,却让她双目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