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节(2/2)

阿四不长的人生中,所处的环境太过安逸。后宫是安宁的,内官各司其职,各个部门井井有条。侍男是死寂的,有谢有容的先例在,后来者一个赛一个的安分,除非阿四特地去找人,侍男们都是避开皇子活动。阿姊们与她年岁相差太大,就连争执也难以出现,以阿四的年龄算,要是太子愿意,她说不定能有一个阿四一般大的孩子。

这个以皇帝为中心的家庭是极为和谐的,甚至于,是有些平等的味道在其中。

阿四心上始终安然,乐在其中。

……直到孟予今天提醒,她该从皇帝的孩子、妾臣角度考虑,而非从“法”的角度去考虑。

站在甘露门下,阿四全神贯注地打量,从门上的牌匾、上方端正的字、到下面守候着的监门卫与记录的女官。

直到女官出声提醒,阿四才扬起一抹浅淡的笑:“方才似乎看见一只狸奴在上头,又疑心是自己看错了,所以驻足端详。”

女官笑着接引阿四进门:“狸奴是有的,掖庭的小宫人都好心,将狸奴们个个养得膘肥体壮,大概是跳不上宫墙的。”

刚才那点儿奇怪的惆怅随交谈淡去,阿四走过门,在能仰望整座甘露殿的空旷所在停留。

甘露殿是阿四除过丹阳阁以外最熟悉的殿宇,可今日意外的,她好似是第一次这样郑重其事地注目。

阿四站在台阶下的时间有些太久了,她看见冬婳出入的身影。冬婳送出一位宰相,遥遥望见阿四的身影,转头交代两句,就向阿四的方向走来。

冬婳是皇帝十几岁就带在身边的近侍,皇帝的心腹,对阿四非常亲和,对外是疏远的和善。这两年,阿四才渐渐观察出冬婳的特殊,冬婳大约是练家子,脚步轻盈、行动利落。甘露殿其她的宫人都是三班轮换,唯有冬婳一年三百六十日在此,而阿四也从未见她展露过疲态。

冬婳走近问候:“四娘为何独自在此,是来见陛下?”

阿四说:“我来时刚好见人进去,不好立刻去打搅了,在外面看一会儿天光。”

阿四素来少耐心,不乐意等人,因此她来甘露殿,多是冬婳先将里面的官员请出等候,好让阿四尽快进门。

冬婳见阿四难得一日犹犹豫豫在外,少不了要上前过问一二。偶然撞上一向大大咧咧的阿四细腻的一面,冬婳颇有些“孩子初长成”的感慨,开口温和:“既然是四娘来了,怎么能叫打搅呢?快进去吧。”

阿四笑着点头,迅速恢复了原先的状态,蹦蹦跳跳地往甘露殿里跑去,不忘回头说:“我在裴家宴席上看见今年新上来的牡丹很美,冬相帮我讨一碟子牡丹糕来吃吧。”

牡丹糕又称百花糕,是武后所创,采摘正盛放的各色牡丹花瓣,糅合米粉捣碎,蒸成糕,且得设计个新鲜的花样来搭配。在牡丹为贵的大周,堪称是最“辣手摧花”的糕点了。

这些年里,阿四对摧残花朵一事热衷非常,冬婳早已习惯,含笑应下,欠身道:“我这就去。”

阿四将自己费尽心思写成的判词交给阿娘,而后靠在御案边上等候。皇帝看书分外认真,嘴笑勾起、眼中带光,外人瞧着都是满意至极的表情。

阿四来时路上那点儿扭捏的心思,在抬头间化为灰烬,她笑嘻嘻地说:“我可是认真研读了孟师傅的判词,整整三箱旧书,好不容易才写出来的。就算有不好的地方,阿娘也不要说出来,夸夸我吧。”

皇帝闻言,放下书卷道:“这就是你今天的来意?专门拿来给我看,就是为了让我夸一夸你?”话虽如此说,还是依阿四意思夸赞:“如果只是这案子,阿四已经断得很好了,无可挑剔。”

怕是在外济世救人的神仙,也没受到过皇帝这样的夸赞了。

阿四鼓了鼓脸,眼神右移:“其实还是有其他事的。我心底觉得这样判还是太轻松,总感觉应该再重一些,可我所判刑罚,已经是李氏所犯律法中判的最重了。”

皇帝笑道:“所以,你是想说,这份判词是你按照现成的律法写就的,而你心中还有更好的答案。是这样吗?”

“是吧?”阿四略带迟疑,“律法是诸多先人费时费力写就的,都是心血,且数十年以来修改数次,我自认不可能比前人考虑更加周全。”

“前人的想法并不重要,不过我们现在确实不适合太急切地修改法律。礼和法不能同时动,会让天下人心惶惶。”

皇帝口中担忧,面上却是全然不在意,将话题转回阿四身上:“最要紧的是你的想法,旧纸上的旧文可以轻易被改写。而你的决定才是未来的新律。过去的事情总是很快被人遗忘,随之降临的切身利益才会为人所关心。不要完全遵从妾臣的建议,你应当想清楚,你想做什么样的决定?”

“我的决定?”也会有关乎众生的一天吗?

阿四唇齿之间咀嚼这个微妙的词,轻微的热流在胸腔汇聚,带动心府砰砰跳动。

改变世界的规则——只需要她的一句话。

蓦地,极其遥远的地府,某个鬼差嘲笑阿四对电子产品执着的话重现耳边:世上最有趣的东西,要在现实中去寻找。

如果鬼差指的就是现在这一刻,阿四不由自主地点头:是啊,还有什么比此刻更动人心弦。

皇帝是爱笑的,真心发笑时,眼角的细纹清晰可见:“你今日似乎有些不对劲,大概是是谁和你说过什么吧。不要去深思别人口中的答案,你要给出自己的答案。泱泱大周,并不缺少能人异士,你会有足够的人才为你出谋划策,你要学会的是做决定。执棋者,不必全盘考虑棋子的意见。”

皇帝将书卷推到阿四面前:“等你想清楚了,再告诉我这是否是你的决定。既然我们不缺这一两个人,李氏二人在大理寺狱里再多住些日子也无妨的。”

阿四眼中的迟疑淡去,眼神逐渐坚定,又把书卷重新握紧:“我明白了。既然律法未改,我这份判词也不会改变,现在的判决就是正确的。”

孟予的建议也好,大理寺卿的建议也好,那些都是她们的“认为”,现在阿四要坚持自己的“认为”。

皇帝道:“既然你已经决定好了,就把判词送回刑部吧。”

以李氏侍御史的品级,若非是地方官员上告、阿四亲判,此刻根本不会出现在皇帝的手里。

此间事了,阿四也不急着走,等到端牡丹糕的宫人进门。阿四顶着冬婳的笑脸,尝着正好热乎软糯的糕点,心情越发好了:“阿娘,宗庙占卜迁都的时候,我能跟着去看看吗?”

皇帝准备迁都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不甚在意道:“你想去就去吧。喜欢凑占卜的热闹的话,司天台那边还有一场。”

“那可真不错。”阿四咽下口中糕点。

操办两场,就意味着要有两个结果。

要选哪个……就要看哪边更能猜中皇帝心里的答案了。

下达决定后, 李氏二人的处置被飞快地提上日程,得益于李氏“待价而沽”的心态,阿四可以省一份处理家眷的麻烦。

李氏的母亲和温州长史偶遇时已经是强弩之末, 没过上两月舒坦的日子就在这个秋天病逝了。正如这位可怜母亲预料的那样:如果不是遇上这位宗室出身的嗣王长史, 她就要饿死沟渠。

现在,她的两个不孝男儿踏上了这条路, 等候死于流放之地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