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节(2/2)

皇帝拍拍身侧的空处,让女儿坐过来:“两百年前魏时,十五岁以上,男子授露田四十亩,女子受露田二十亩。隋朝更进一步,不但给女子授田,也给奴隶授田,当时隋朝新立田地众多,奴隶也多,这般能收入更多的赋税。但田地与赋税是一并要负担的,一旦未婚女男结婚,田租和绢棉调则更重,到了百姓无力负担而不婚嫁的地步。”

皇帝一见阿四眼中放光,再提醒道:“这可不是你阿姊们的不婚嫁,是足以压死人的重税。因此,我朝不授女子田地,不加收赋税,反倒是减轻了女子生活的负担。”

而阿四想要真正地帮助到庶民女子,必须既给田地又少收租调,这并非是做不到,而是违背了整个统治阶级的汲取目标。阿四从小到大的教育里,治国理政,不是给百姓做慈善的,而是如何合理地从百姓身上盘剥更多的财帛又不能让百姓流亡,而是尽力让百姓做温顺的羔羊。

自秦时起,便是如此。秦被称之为暴秦,就是因为他开了一个非常糟糕的开头。

无论是北魏、隋,还是大周,授田于百姓,或许真有那么一些为百姓考虑的心思,但现实是这田地是归属朝廷的,是朝廷租给庶民的,是每年要交税的。

阿四伸出一根指头试探问:“十亩,仅仅十亩,不收税。”

“大周有户六百五十万,大致四千万人,便是其中只有四百万需要重新授田的适龄女子,阿四知道需要多少亩田地吗?”皇帝不但要考虑庶民的生活,还要考量北境的军队,考虑文武百官和宗亲上下的衣食住行,甚至于阿四刚才喝下的那一杯石榴汁。

这计算对阿四来说很简单,飞快回答:“四千万亩地。”

皇帝淡笑:“这已将近举国耕地中的一成了。”

阿四脱口而出:“十分之一的人分到十分之一的田地不是刚好吗?”

皇帝但笑不语,阿四随后明白过来。

这世上最难就是公平二字,要从哪里变出这四千万亩地分给女人?

只论永业田,单单一位亲王就要授田一百顷、职事官一品六十顷、上柱国三十顷,往下逐一递减,直至五顷。而普通成丁总授田一顷(五十亩),其中永业田只有二十亩。

冬婳不知何时离开内殿,取回一卷书展开,指出一页给阿四看。

开头便是某位宰相1的陈述:“今天下户口,亡逃过半”。

百姓为什么要流亡呢?

无非是衣食不能保障,受剥削过甚。

即便皇帝如何节俭,官僚也会监守自盗。再加上日益成势的世家隐匿人口,百姓为避税主动逃离……朝廷想要维持住目前的局面,很难不增长赋税。一旦增税,这种局面只会更糟糕。

这不是当今皇帝造成的局面,而是历朝历代的皇帝都在经历的,只有开国之君能少面对一些——那个时候能够分给百姓的空余土地多,世家大族和上任的新官也没能来得及形成汲取手段。

哪怕是人人称颂的太宗时期,一户人家能有五十亩地,其中将近三成要用来应付各种赋税,剩下的粮食也仅仅足够一家五口半饿半饱。

整个官场从开始就注定日益腐败,皇帝不可能以一己之力监察全国官吏,即便再严苛的法律,派遣御史监察地方的次数再多,终究是治标不治本的。

再者,正如谢大学士所说的,世家之间羁绊深厚。

大族与大族之间自有微妙的默契,没有人能保证走在河边永远不湿鞋,所谓刑不上大夫,今天我给你留一线生机,来日你给我留一线生机,大家吃相都优雅好看,贵族才能世世代代是贵族。

就连皇族也是如此,二王三恪礼保证亡国的皇族能在新朝代继续富贵,因此旧势力对新势力也不会拼死抵抗。皇族本身也是其中一员,皇帝面对世家大族的集团也会倍感无力。

科举给皇帝开辟了一条新的用人途径,但科举出身的寒门子,一代、二代勉强能称之寒门出身,等到三代四代,也是三世四世的官宦世家,又与寻常世家何异?

上辈子读过的杂七杂八的书籍终究有些用处,至少明白地告诉了阿四历史奇怪的轮回。等到土地兼并严重到大量百姓无法生存成为流民和乱兵,朝廷也无法收回足够的财帛支撑运转,各地兴起有财有势的“土皇帝”……新一场乱世轰轰烈烈开场,又是一轮“盛世”。

阿四满头冷汗,放下书卷,头一回有笑不出来的感觉:“这就是人在山中、不识前路的滋味吗?”

都说老马识途, 阿四坚信自己只是阅历太浅,才暂时走不出这片山林迷雾,作为小马驹应该先锻炼自己, 将来再考虑掌握方向的大事。

以如今的生产力, 指望教育启发民智是做不到的。即便她想让人往西边取经,但这时候科技还没发展, 大周是最富裕发达的所在。指望自己一个人, 拯救天下人那是神灵才能做到的事。阿四只能尽量地去改变, 走一步看一步。

改变大周所有子民的生活情况是做不到的, 但可以利用法律、诏令尽可能地缓和矛盾。既然世家大族吃的多,那就想办法让她们吐出来, 贪官污吏难以整治, 那就加强管理, 严刑峻法,就算不能根治,能稍稍缓解也是很好的。

即使她什么都不懂, 也知道产量大的作物来自海外,需要漂洋过海去寻找。这一点上就要召集熟练的工匠和水手,慢慢培养, 用数十年乃至于上百年的时间去积累经验……只要去做,大多数的事情总会有些收获的。

总归, 这些财帛用在能够看在希望的事情上,总是要比铺张浪费掉更合适。

虽然阿四想让每一个女人都能堂堂正正握有土地的事没能成功,但这一回谈话至少让她认清了一点,圈地占地隐户的世家大族果然是留不得的。

世家大族本质上来说是无法根除的, 但阿四依旧怀有期望,因为从她所知道的历史的进程上来说, 总体上人的生活在变好。

阿四费尽口舌,总算是在离开甘露殿之前争取到一点土地,今后每满十五岁的农家女子,可以分到五亩地,至于其中赋税还需再商议。士农工商各司其职,除了农家成丁,其余行业的百姓给田是要扣除部分土地的,仔细划分起来,真正能分到这部分田地的女子只是极少数罢了。

对于女儿再□□让仍显得有些异想天开的主意,皇帝闭着眼睛勉强答应了,转头就把阿四一杆子支到户部去,并说:“事关重大,不能凭靠你我三言两语便定下,阿四再去与户部诸卿商讨吧。”

连亲娘她都说服困难,更遑论朝廷管钱的精明尚书呢!

等阿四被冬婳笑容可亲地送出门,抬头望天色,今日是没时间再去和户部耗时间了。

跨过宫门,阿四瞧见有女官引路一将军模样的女人往里走,是往太极宫西北方向去了。近日里姬赤华带着长庚搬回楚王府住,西北方向除了翰林院大概只有闵玄璧在住着。

这人应该是卫国公世子闵玄鸣吧。

阿四问垂珠:“前面那个人是谁?我看着像是鸣阿姊。”

垂珠随手叫住一个路过的宫人,问过后回到阿四身边说:“正是卫世子,是进宫来探望闵小郎的。”

“那倒也不奇怪,从小到大鸣阿姊都对闵玄璧颇为关怀。”阿四一直觉得闵玄鸣有一颗正直良善的心呐,看看死绝了的姬家男人和远在她国风雨飘摇的和亲公子们,再看身体病弱却好好长大了的闵小郎,从这成活率就该看出闵玄鸣对男弟弟无私的爱。

不但让他活着,还按时关爱身体健康,远在北境都各地打探补身子的药材和药方送来。

可惜阿四从未把这份想法向姬宴平说过,不然她就会知道,历代将领的亲眷,大多数都是要留在都城的。

皇帝交付信任是一回事,但将军在外完全不把皇帝当回事,那就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