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裴相年事已高,阿四则少小习武,两人一时间拉扯不动对方,僵持在原地吵架。
终于这边的动静引起来往侍从的注意,有人往八角亭中去禀告,亭中的老者也往这头看来。老裴相余光瞥见,老脸挂不住:“好了好了,公主快撒开手,我们直接过去就是了。”
阿四念在尊老爱幼的美德上,不情不愿的放手。就算裴相八十了也不该和她八岁起争执才对,果然有不靠谱的长辈,裴家的后辈才会一个赛一个的懂事,家长靠不住嘛。
白面侍从走到一老一少面前,笑道:“太上皇请二位过去叙话。”
阿四拍拍衣袖,很有怨气:“都说了大母肯定会见我的,老裴相真是不懂事。”
这叫个什么话,老裴相险些被气个仰面倒地,好一番运气才维持住面上的表情,和阿四先后往梅林中走。阿四步子迈得快又四处踩雪,路过矮一些的梅花树枝丫都要撩一下,几十步的路走到一半还支使侍从替她摘一枝盛放的梅花握在袖子里。
老裴相很是看不上阿四的仪态,每每想开口教训,又强行忍住。阿四才不惯着她的想法,自顾自大摇大摆地往里头走。
八角亭外围着三处炉子,阿四走近发觉每个炉子上烤的都不是一样的东西,比如离得最远的那个炉子上竟是烤鱼。将吃喝的都瞧遍了,靠坐在中央的老人才落进阿四的眼里。有些人或许生来就是不同的,连老去也带不走她身上的光彩。
一照面,阿四就知道了,这是她的大母。
老裴相俯身见礼,阿四也低头,但不为行礼,而是从袖中取出两枝花来,一枝是方才得的梅花,一枝是丹阳阁宫人用绢布扎的牡丹。阿四笑嘻嘻地说:“一朵是出门前瞧见的,一朵是进门后选中的,我见开得好,都取来送给阿婆。”
太上皇轻轻笑了,接过这不伦不类的礼物:“多谢阿四的花了。”
阿四少有的不好意思,连连摆手,笑得腼腆:“那阿婆可以请我喝茶、吃烤鱼吗?”
“你今日来就是为喝茶、吃烤鱼吗?”太上皇将两支花插入手边的青瓷瓶,吩咐宫人取绳床来与阿四和老裴相。
阿四欣然坐下,拿过太上皇亲手递来的茶杯时,不忘向老裴相挤眼睛展现自己的得意之情,她高兴地说:“当然了,这可是阿婆煮的茶!喝了我能香好几月呢!”
阿四安稳坐着一口茶一口鱼肉, 吃得喷香的同时,还不忘问候身边的老裴相:“你怎么不吃?是不合胃口吗?”
不等人回答,阿四小嘴叭叭飞快:“那就由我帮你吃吧, 别浪费了。”
老裴相端茶饮用, 面前的鱼正由宫人剔去鱼刺,一口也没尝到就整盘叫阿四端走了。她自持老成不愿和阿四计较, 默默喝茶算是忍了鱼肉的归属。
吃饱喝足, 阿四又向太上皇讨要茶水, 学着老裴相的架势端在手里要喝不喝的。肚子填饱了, 阿四终于想起正事来,向太上皇殷勤问安:“阿婆近来过得如何?餐饭进的香不香?”
小孙女这幅架势叫太上皇乐不可支, 她安然靠在榻上笑道:“我好着呢, 清闲度日。倒是阿四过得高不高兴?”
初次见面但毫不生疏的祖孙俩来回说了两圈车轱辘话, 齐齐大笑,笑累了阿四拍着老裴相的手说:“好呀,都是老裴相的建议我才能与阿婆结识, 谢谢老裴相啦。”
老裴相道:“四公主如意就好。”
许是命中有缘分,阿四和太上皇谈天十分愉悦,从小时候踩树叶摘花聊到陆陆续续认识的人, 半天也不见疲惫。阿四着重讲述了即将到来的春闱,她有看中的人在, 想瞧一瞧科举是不是如那些人说的,能够任由权贵做主。
太上皇一句也没让阿四的话落空里,微笑应答:“科举是选才,有人选、有人被选, 终究是人做主的事情。其中有些松紧的度,自然也就任人拿捏了。”
阿四问:“那岂不是多了许多弄虚作假的人, 这样的人怎么能为国尽职?”科举比起她上一世的高考还要重要,称之为登天之梯也不为过,这样庄重的事情却不严谨,该有多少人愤怒不平啊。
太上皇和老裴相具是笑了,太上皇抬眼问阿四:“那阿四认为科举要是怎么样的才好?”
阿四掰着指头说:“要保证最基本的公平公正,其一,糊名科考;其二,不许高官贵胄举荐;其三,削去行卷的事端,不以名气论成绩。”这三样是阿四目前发现的、科考最大的漏洞。三样做到都不难,只是皇帝一句话的事情,阿四却不明白为何放任这样的不公平存在。
太上皇听了便笑:“正事因为这些事能叫很多看得见的人受益,所以存在。要是一开头就将门洞全都堵上了,科举制又怎么能迅速为人所接受?”
阿四理所当然地说:“那现在天下人都已经接受科考了,就更应该严加管束起来。”
老裴相就说:“四公主如今就读于弘文馆,可知其中微妙?弘文馆和崇文馆的生徒科考比较起吏部的选拔可是要简单的多,我那算不得成器的孙女一去便能作为进士入仕。这是不是又不公平了?”老裴相笑得含蓄,如果可以,她肯定更乐意用阿四来举例子。
科举被制定出来,是当权者看见了察举的弊病,受够了各大世族的指手画脚。然而,这不代表皇帝真心实意地希望所有人都能享受公平。二馆和国子监六学的存在就是当时的皇帝对官宦后代“各安其位”的一种设想,通过长辈的身份地位决定孩子能够就读的学校和将来科考的难度。而寒门学子,在皇帝需要的时候,自然会出现在朝堂上。
至于公平,皇帝本身的存在,本就不讲公平。
阿四愣住了,连手中捧着的茶水也放回案上。这一刻她的脑海中转过很多事,最后问:“可是持续这样做,不会出事吗?”
不公会带来矛盾,日积月累、年复一年的不平会萌发怨气,焉知这份怨愤会不会造成可怕的后果?
老裴相说:“轻易的改变也会导致不好的结果,这一点要交给圣上来决断。”
太上皇伸手为小孙女添茶,笑道:“若只是改个糊名、约束考官,阿四只管去和你阿娘说就是了。”
翻过这一话题,太上皇聊起每年七月往九成宫避暑的事,并向阿四发起邀请:“若是阿四想去,今年随我一道。”
太极宫盛夏之际暑热难耐,阿四年幼,多在屋内赤膊纳凉,头一回知道还能去行宫避暑,当即一口应下:“好呀,我可喜欢出门玩了。”
太上皇笑道:“长善总嫌往行宫去麻烦,倒惹了我家孩子过得燥热。”
老裴相对此要说一句公道话:“圣上轻徭薄赋、勤俭节用,实乃仁慈之心。”
阿四说了这样许多话,厚着脸皮跟着太上皇进屋又添补一顿茶点,在日头西斜时分告辞。来时阿四蹭坐了老裴相的马车,离开时昂首表示:“老裴相多陪陪阿婆吧,我自个儿回去就成,让内官随便给我安排一辆马车就行。”
于是乎,阿四挑挑拣拣坐上了今年新制的车,红木打造,上头的漆都是亮闪闪的。
簇新的马车从兴庆宫驶出,大张旗鼓地进了太极宫,阿四坐在里头恨不得跳场舞得意一番。每逢喜事宴会上总有人弹唱跳舞,阿四那时候总羞耻,私下里却情不自禁地学习一二。
阿四兴致昂扬地回家,先往甘露殿面见阿娘,将今日的见识一一说了。甘露殿此时还有不少官员在内,眼瞧着面色不大好,阿四顺带关怀一声:“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皇帝示意鸿胪寺的官员直言,官员道:“和亲与回鹘的大公子病重思乡、祈求归国,若是不成,大公子再求死后能葬于大周境内。”
听到和亲回鹘的公子,阿四第一反应就是姬难,而后才想起来,还有一先前和亲回鹘先王的公子。论起长幼,那位公子与太子姬若木是双生子,小郎中排序最长,因为没有正式的名讳,外人也就叫一声大公子。直到三位公子和亲之后,如今的姬若水才成了大公子。
不止官员面露难色,阿四听完也觉得为难,照理说和亲他国岂有贸然归国的道理?可这位大公子与太子有实打实的血脉之亲,若真让大公子就这样死了,以太子的性格,必然是要伤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