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四笑道:“那是大母太过要脸, 所以也给别人留脸面。换了三姊来,宁肯是自己没脸, 也绝不给厌恶之人留情面的。”
或许是齐王早些年读的道经有些作用, 姬宴平听过虽不入道门, 却学会了不留恋尘世脸面,总归没人敢当着姬宴平的面给她没脸。至于背后的议论,只要不入耳, 只当是没听见就是了。
再说皇帝,弑杀亲弟一事举世皆知,又有谁能在她面前要脸?一般来说, 都是更要命吧。
柳娘不好对太上皇和宋王多做评价,含笑道:“这些年里, 世家人人自危,聪明些的在外都收敛了声势。圣上又有雷霆手段,一心要整治。只看将来,必定是越过越好的, 等到四娘白发,大周许是另一番盛世光景。”
阿四跟着附和两声,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嘛……”说完又感觉有点不对,她现在就是“王侯将相”中顶格的“王”,阿四默默拿了桌上切好的寒瓜堵住嘴。
是了,前些日子往楚王府走一趟,今日丹阳阁就有寒瓜吃了。一定是当日在楚王府吃瓜太多,叫姬赤华看出阿四的心思。
柳娘只当是没听见,说起再过二十日就是阿四的生日,“圣上已经圈定了一处旧宅,工部动工,将来就是四娘的宅邸。”
柳娘挑起阿四修剪齐整的短发看了,笑言:“四娘七岁正属髫年,往后也就不再为四娘频繁剪发,而是要稍微留一留头发,攒出两角来,这就是总角了。再过些日子,十二三岁之后直到成人,就很少再剪发了。”
“短发挺好的,养长后打理着怪麻烦的。”阿四伸手摸摸自己的头发,柔光顺滑。
平日里多是晨起洗漱后,宫人会帮着修一修头发。论起正式的剪发,所谓身体发肤受之于母,剪头发是件庄重的事,必须选个良辰吉日由着亲长帮着打理。
婴幼儿时期剃头多是睡着后偷偷剃,阿四睡得香,还是极其偶然地见到宫人郑重其事地用锦布袋子收敛细碎头发,她才知道这事的重要性。
仔细想想也对,要是一个人自出生起从不理发,那该有多可怕,每个人有的可不是及腰秀发,而是曳地长发了。
柳娘笑:“四娘好比日渐挺拔的小树,绿叶繁茂也是在所难免的。”梳洗打理之类,自有宫人,也不必阿四费心的。
说到小树,阿四拉着柳娘走到窗边,从这儿往外看去,正能瞧见一株新栽的小树。
阿四说:“我一早就瞧见它了,原本我还想着是不是尚仪局差人来种的,现在看来就是柳嬷嬷种的吧?”
小孩满脸都是“被我发现了你的秘密”的得意,比起小树更像一只翘尾巴的狐狸。
柳娘被自己漫无边际的设想逗笑了,道:“是啊,这都被四娘发现了。”
阿四扒着窗户左右探看,确认没人后踩着窗沿三两下从窗户翻出去,小跑到小树边。丹阳阁多种植梧桐,这可新添的小树也不例外,树干只有阿四手臂粗细,亭亭玉立,翠绿的梧桐叶随风轻荡。
辣手摧花的阿四,此刻唯独舍不得摘眼前这棵梧桐树的叶子,抬手轻轻抚摸树叶和树干粗糙的表皮。
这两年,柳娘跟在阿四身后处处照料的日子已然一去不复返了,就连晨练,柳娘不知从哪日起也不再跟随。姬宴平曾和阿四说过,身边的乳母和嬷嬷都是要换去的,直到换成忠诚的内官为止。
有孟妈妈的例子在前,阿四一直都明白柳娘迟早也会离开自己,去做一些更能实现人生目标的事。孟予和柳娘从不是愿意永远圈在院子里的人,她们有更广阔的天地,阿四也衷心祝愿她们能走得更远。
但是,离别总是令人伤感的。
阿四在孟妈妈离开前,以为都在太极宫内,两人是常常能见面的。然而除过大年大节,碰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孟妈妈很忙,她有自己的抱负要实现,阿四前几岁没精力、也不被允许跑太远,近几年也有了其他的朋友和需要去做的事。
这种分别注定曾经亲密无间的感情会淡去浓烈的色彩,并不会完全消逝,而是维持在淡淡的、舒服的厚度。
阿四眨眨眼,化去眼中潮湿的雾气。阿四慢慢地安抚自己:她会失去一些,也会拥有更多,她得到的爱就像身高一样地再增加,和柳嬷嬷之间只是短暂的分别,彼此的关系将会进入新的阶段。
等柳娘换好履绕过来,阿四已换上笑脸,围着小树摸了一圈,笑语:“嬷嬷费了不少力气吧,这棵树刚和我差不多高呢。”阿四伸手比划一下,梧桐小树只比自己高出一点儿。
这是算上梧桐树的树叶,照理说树叶该比成头发,说不定还是阿四要更高一点。
柳娘笑道:“四娘喜欢就好。我总想着给你留下一点什么,可四娘库房里奇珍异宝样样不缺。思来想去,不如留一棵梧桐。仔细想来,这宫中什么都换过,殿宇宫墙也修缮过,唯独这些树木,数百年都扎根于此。我只盼着四娘能长成一株高大坚实的建木,上可通天。”
阿四眼珠一转,将手贴在树皮上说:“那我想在这儿留个名,或许哪一天,我化作尘土,梧桐树还能看着这世间的景色。有缘人能攀上树,或许就能看见我的姓名,知道这儿有过一个伟大的公主。”
饶是阿四的脸皮,说到“伟大”二字也塌了一瞬,下一刻又理所当然起来,反正丹阳阁里没人会把她的话外传。
“如果这是四娘的想法,那就去做吧。”柳娘拔下发间一只钗递给阿四,笑看她动手刻字。
柳娘出身怀山州,那儿的人依照自然草木的承载力生育孩子,有多少合适种植的土地、能生产多少粮食、大人有多少精力,她们就生下多少孩子。多少年来,怀山州的人无论贫穷富贵,生育的孩子都是有数的,人口的总数一直维持在合适的范围内。
走出怀山州,且不准备再回去后,柳娘就不打算再生育了。外面的世界告诉她,太多无辜受难的孩子被生下,太多的孩子不被作为“人”养大,这样的地方并不适合生育。
柳娘从走出怀山州那一刻起就在忙碌,为各种事奔波劳累,她有自己的目标,也不以为苦。这几年是皇帝特批的假期,也是她最清闲的时候。柳娘对阿四感官很特别,这是个很招人疼的孩子。
可能是人生下来就已经定好了性格,四个皇子中唯有阿四带有几分令柳娘心疼的柔软心肠。
太过敏感的心,接触粗糙的世界是会感到疼痛的,随着见识的增长,或许阿四会习惯这种痛,但这不意味着她不再痛苦,只是习以为常了。
小树被刻上了字时它可能也是疼痛的,但留下的疤痕会随着时光成为它表皮的一部分,直到变成它伟岸身躯中微不可查的一点。柳娘也同样相信阿四,迟早有一日会从柔软的小树,长成足以顶天立地的参天大树。
阿四小心翼翼地戳破一层树皮,到底是没忍心戳得太深,吹去木屑,阿四在内心默默告罪一声:真是对不住啦。
轻拍小树作为告别,阿四直起身拉着柳娘往回走,“那嬷嬷在离开前,给我再做一回牛肉吧,我可想吃了。”
柳娘纵容道:“莫说一回,就是日日都做又能耗费多少时间呢?”
阿四打蛇上棍,立刻道:“那就每天都做吧!我们悄悄吃,不叫尚食局那头知道就行。我身体好着呢,再吃些清火的瓜果,不会上火的。”
柳娘应下:“我这两日去和冬内相通通气,看看能不能越过尚食局弄些新鲜牛肉来做与四娘吃,如何?”
“好呀好呀,”阿四叉腰道,“直接去和阿娘说,然后让尚食局每日恭恭敬敬地送牛肉来……不过这样做,似乎没有偷着吃来的香甜。”
“那我们就偷着吃。”
宋王纳孺人一事闹得满城风雨, 至今赵家人私底下还在痛骂,而主导此事的姬宴平却在太极宫内连住半个月。她身上只担一些虚职,无需整日在衙门坐班, 时常在太极宫各处闲逛, 任谁来也找不着人。
临近七月半,阿四的生日将至, 皇帝将生辰宴定在清思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