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娘再让宫人端来茶水给阿四配着蜜饯吃,微苦的茶和酸甜的蜜饯最搭配了。她没有被阿四转移话题,而是说:“罢了,下回我让宫人在弘文馆外头守着接应你,别独自爬墙。”
柳娘同仇敌忾地说完一通,阿四心底的不满发散出去,也不再抗拒写文章,端坐在桌案前将描红先完成了。柳娘坐在一旁陪着,时不时夸赞:阿四的字总是下笔过重,过犹不及才写得不好,等时间长了自然就会有风骨了。顺带拉踩小郎,说他们俩是写得端正,手却轻飘,以后指定不如阿四铁画银钩。
垂珠绣虎也跟着捧场,说阿四每隔半个时辰就要松笔歇一歇,这是以逸待劳、养精蓄锐,夸她的字日有进益,迟早是书圣第二。
如此一来,阿四又信心十足地过了九日,期间还听说齐王阿姨往宋王府和姬宴平上演全武行,母子俩硬是拆了半间屋子,动静闹得坊外的路人都听了直发憷。
传到宫里时,已成了宋王挨揍负伤,修书一封请太子告假。
皇帝听闻,连夜传召太医署的医师赶往宋王府探望,并将日益暴躁的妹妹请进宫来说和:“三娘不过是个孩子,二妹你这样打下去可不成,哪有这样教孩子的?”
她家就这么几个苗苗,打出好歹来多叫人心疼啊。
姬宴平小时候,齐王宅里寻常见的就是母子追逐大戏,而今长大了,姬宴平深知小棒不受大棒必走的道理,齐王根本没能拿住十七岁的孩子,反而弄得自己一肚子气,连名声都不好了。
现在又受皇帝阿姊的一顿劝,齐王只能一脸出尘地说:“本就是为了这个逆子才留在红尘中,而今三娘长大了,择日不如撞日,明日我就归隐山林吧。”
皇帝无法,好一顿劝说,勉强打消妹妹出家的念头。转头皇帝又心疼姬宴平,许了姬宴平半月的假,修养身心。
直到下一旬的休沐,姬宴平午后踩点进宫拜见皇帝,留在甘露殿用了一顿晚膳,之后马不停蹄地赶到丹阳阁,张口就要带阿四出门玩耍。
姬宴平手里拿着白羽扇,锦衣华服、水玉腰带,丝毫没有入夜就寝的意思,拉着阿四就要出门游宴:“前些日子不是答应你了吗?趁着圣上近日心软,今儿带你出去见识。”
那神采飞扬的架势,绝不是被亲娘揍了的模样,这段时日不晓得过得多欢畅。
阿四仅剩的几分乖巧天真就此夭折在姬宴平的欢蹦乱跳中,她蠢蠢欲动,半只脚迈出去了,嘴上问:“再过会儿宫门就上钥了,我能出宫去吗?”
姬宴平笑道:“这有什么不行的?宫门起落不过是一句话的事,今夜不出去,却是三年五载都寻不到时机了。”
宫里一队禁军被临时调出来,换了常服,马车一概在宫门外备好。被选中的禁军也乐呵,跟着马车一出宫凑到姬宴平身边说说笑笑。宫中禁卫多出自官宦,早些年改制后,禁军中不乏女兵,能被姬宴平挑中的,本就是与姬宴平聊得上来的。
她们见阿四也坐在车内,彼此间笑容不止,明里暗里地说宋王真是好阿姊。
阿四听得莫名其妙,终于想起来自己没问今日的目的地何处,“我们去哪儿?”
姬宴平手摇白羽扇,说:“去崇化坊,那儿新进了昆仑奴,带你去瞧个新鲜。”
禁卫们笑道:“是啊,现在的小娘子在外面,身后不跟个昆仑奴都没面子,昆仑奴可谓是最时兴的玩意了。”
昆仑奴?怪耳熟的。
阿四翻来覆去念叨两遍,突然想起来:“那不就是黑色的人吗?”
“是呀是呀,四娘子知道的不少。”禁军们笑语。
崇化坊是胡人聚集最多的坊之一,里头开了两三家新鲜的宅院,里面多是鼎都的纨绔子造访。从前平康坊叫晋王整治得一干二净,奈何人心贪婪,治标不治本,这大道不成,自有小道。
但凡是貌美的小童,家人带出门都恨不得多生出一双眼睛盯着,官府抓住略买良人的一律绞刑。即便是这样千防万防,也抵不住重利熏心。只因收受貌美小童的地界长盛不衰,达官显贵纷至沓来。
马车驶入崇化坊内停下,数顶帷帽被递送来,姬宴平戴上后,不忘给阿四也遮一遮脸。姬宴平今日要带阿四见识的就是这样的地界,自然要掩耳盗铃一番,至少不能让人迎面撞见。
阿四不习惯地扯了扯青纱,觉得这种遮挡毫无意义,“我比阿姊矮这么多,岂不是轻易就叫人认出来吗?”满鼎都去寻,有几户人家能让自家半大的孩子往这种地方去的,耳聪目明些的一打听就知道两人今夜出宫了。
姬宴平老神在在:“别担心,我已经提前写好告发的奏疏了,今晚放心大胆地玩,明日天一亮我就让人来把这地方一锅端了。你呢,今晚就是富商家的小女,我呢是你长姊,家中长辈行商在外,家财万贯,姊妹俩被狐朋狗友勾着来玩乐的。”
说到这,姬宴平不忘让人抬出车上的三只大木箱,里面正是串好的一贯贯铜钱。
姬宴平指着“万贯家财”豪迈地说:“只管花,不用替我省钱。”
一行数人头戴帷帽, 绕了两道门,路上所见都是异域风情的美人侍从,来往的客人多有遮掩样貌身形的, 也有正大光明地在外晃悠的, 处处金碧辉煌,脂粉香气扑鼻。
阿四握着姬宴平的手, 不住打量周围人。这是她从未见过的景象, 过于喧嚣的热闹, 那些低头柔顺的侍从, 长得好似不太像大周人。
边上担任丧尽天良的“狐朋狗友”角色的是一位心细如尘的禁军甄娘子,她没有遮面, 偶尔和人招呼两声, 表现出额外的熟稔。
甄娘子一路走, 一路给两位新客介绍:“这儿地方,不说外头的装饰,就是园子里服侍的人, 都是新罗婢。再进去,屋子里就是昆仑奴招待。台上的歌舞,那都是菩萨蛮。主人家下了本钱, 客人自然也得花销,说是日进斗金不为过, 外面的人都叫斗金阁。”
“新罗婢、昆仑奴、菩萨蛮?”阿四鹦鹉学舌一般念,这些对她来说委实过于新鲜了。
甄娘子随手从走过的新罗婢手中托盘上拿过一杯葡萄酒饮下润喉,随手又放在另一新罗婢的手中,而后给阿四解释:“小娘子久居家中, 不晓得现在的时兴玩意。前两样都是外头小国进来的奴隶,新罗不如我朝繁盛, 多有女子来鼎都谋生,昆仑在林邑以南,皆卷发黑身,是极好用的健仆。菩萨蛮则是女蛮国传入大周的舞蹈,中原歌舞见多了难免腻歪,女蛮国的歌舞颇有奇异,能耳目一新。”
稀有仆从、黑奴、宗教歌舞……
阿四大致明白了,都是物以稀为贵闹出来的。略买人口,早有无数人的血泪去证明是日进斗金的活计。
她问:“今天我在这儿见到不少新罗人了,她们似乎都通晓大周官话,可新罗是极小的边塞小国,要是鼎都贵族人人家中都有这么些新罗人,新罗本土还有女人吗?”
甄娘子道:“新罗艰苦,那儿的女人过得不好,初时确实有很多人是自愿来的。至于后来,人心不足,谁知道呢?”她还得维持两分纨绔子的模样,低笑两声,“小娘子家中殷实,生来云泥之别,何必操心她们?等过了今夜,小娘子就知道这地界的妙处了。”
这处吵闹声不小,见识了冰山一角的残酷真相,阿四兴致实在不高。她往姬宴平的身边贴近两分,咕哝道:“卖人买人有什么意思,分明都是人,偏偏做些不做人的事。”
“明儿就好了,再往里面走走,我记得有些好物的。”姬宴平安慰妹妹两句,示意甄娘子不必再在外面浪费时间。
甄娘子来斗金阁花销不少,她和身边带路的新罗人说一句,前头立刻有微胖的男人迎出来:“又是甄娘子大驾光临,蓬荜生辉啊。”
对方大腹便便的身材非常符合阿四的设想,满身素色的锦绣,手上、脖上都是金珠宝石的饰品,向所有人宣告他的富有。
不过这样一个明晃晃的靶子显然不会是真正的主事人,甄娘子随口敷衍他两句,向屋内一抬下巴,“今儿我可是带了贵客来,这些上不得台面的是瞧不上眼的,里头有好货吗?”
男人搓手道:“那是自然,这个月最好的一批货就在今晚,就等客人到齐了。”
和园子里的人人欢畅不同,还没走进屋子,阿四就能听见里面传来的鞭挞声、压抑不能的痛苦哀嚎、和冷眼旁观的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