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日头西斜,满宫晕黄色,阿四坐在肩辇上一摇一晃的,不由自主地生出两分倦意。
“这样的好天气,哪里能用来写文章,合该用来困觉才是。”
阿四过了需要人陪坐的年纪,宫人就不再跟着上肩辇而是跟在下方走,垂珠总能第一时间接上阿四的话:“等到了掖庭,寻上一间空屋,四娘好生休息一会儿吧。”
绣虎事先打前锋,往掖庭送消息,告知阿四来访的事。待阿四晃悠到掖庭,绣虎和姬宴平都在外头等候,绣虎等的是阿四,姬宴平候的是科举的友人。
姬宴平的裴姓伴读来的快一步,两人凑到一处谈个不停。
阿四轻盈地跳下肩辇,凑到念念有词的姬宴平身后听了一耳朵,从两人之间探进头插话:“又科举了?阿姊打听这个作甚?”
年纪小,总觉得一年额外漫长,论起科举来也觉得是个稀罕事。随着一年的长度在阿四的经历里占的越少,她看待科举也越发平常起来。
从前还觉得是件多么了不得的事,后来阿四发觉自己的一句话就能改变科举的结果,科举在她心中的光环彻底消散。
“裴娘与我说了一个非常有胆识的人,名帖都送进我门下了,今日我去探一探人,若是说得过去,就往兵部去走动一二。”姬宴平向来不爱安静待在一处,对文人墨客也没好感,她能关注到的并非是文人心中的神圣科举,而是武举。
武举自太上皇始创,由兵部主持,主要考校马上枪法。
姬宴平看重的人,正是去年裴伴读在两浙道偶遇的人才陈文佳,凭借河东裴家的几分人情,将人送入鼎都暂住。姬宴平的意思是,只要这人对她的胃口,修书一封往兵部去,自然不愁她的武举名额。
裴伴读则是觉得行事低调为上,陈文佳本为庶民,家里是农民,在这个注重门第的时代,未能探清陈文佳的本性之前,并不适合大肆宣扬。
阿四将两人的话都听完,毫不犹豫地站在姬宴平的一方:“出身低微一些又能如何,真论出身交友,我们姓姬的人生来就要喝花露水儿长大了。人品之类,我才不信裴家阿姊连人都没问清楚就把她带回鼎都安置,明明是你先将人带回来的,怎么反倒是你又做出谨慎的态度?”
裴伴读无奈解释:“我往两浙道登秀山,不意迷途,得了陈娘子帮助。有恩在前,我自是相信陈娘子的,但这绝不是宋大王轻易与人会面的缘由。”
话里话外都是为姬宴平的安全着想。
不等阿四提出异议,姬宴平不留情地拆友人的台:“迷途?我还不知道你,一定是登高时惊颤,迟迟不敢归返,得了人陈娘子的救助吧?”
阿四悟了,原来是裴伴读恐高又爱登山,被人捡漏了。
裴伴读和裴道是堂姊妹,像她们这样的富贵人,家里的长辈已经将路铺得差不多了,可预见的坦途完全不如边上的羊肠小道对年轻人有吸引力。裴道向往游山玩水的自由,裴伴读明知自己不成,还是放不下登山的乐趣。从某个角度来看,真是相似的爱好。
“那就将人约到宅里会面,那总不能出事了吧。”阿四摩拳擦掌,显然是极其期待能跟着出宫在宋王府见一见人的。
裴伴读扶额叹息,对面前吃罪不起的两姊妹毫无办法,“陈娘子年仅十五,家母喜欢她,收在身边做个学生罢了。哪就有三娘口中那么长远的事儿了。就是武举,也还有个年才能入场。”
姬宴平听罢,更欢喜了:“这不是更好么?与你我年岁相差不大,聊起来才有滋味。要是能合我眼缘,我举荐她去寻个将军拜师,不比放在你家宅子里埋没要好得多?”
这会儿连阿四也生疑了:“既然是未经雕琢的璞玉,为什么阿姊总认为她是个将才?”
“这就是你们不懂了,”姬宴平抱胸笃定地说,“我有预感她将来一定是个能上战场的人物。”
阿四认为自己的灵感一定比阿姊强,试图也预感一番,大脑一片空白:“我觉得吧……阿姊肯定是有自己的打算。”
比如……借机往战场上跑什么的。
以姬宴平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真是她能做得出来的事。
裴伴读与姬宴平是十年的交情,惯常预防姬宴平的一切突如其来的主意,谨慎地说:“无论如何,还是平安要紧。保家卫国是大义,但陈娘子若是不合适,也不能勉强。”
姬宴平弯腰,一手揽住阿四的肩膀,一手搭在自家伴读的肩上,笑道:“哎呀,战场上刀剑无眼的,我不会撺掇人往那儿跑的。我是直觉,我家阿娘都快修成半个仙人了,所谓一人得道鸡犬飞升,你们难道不信我吗?”
裴伴读尴尬地笑了一声,没有接话。
“阿姊说话总是有道理的。”阿四抹平面子,转头默默腹诽:齐王阿姨能不能修成仙她不知道,但齐王要是听见姬宴平这番话,能气得一佛出窍二佛升天。
不对,齐王修道,应该是无上天尊气得降世。
姬宴平的主意一旦生出来,除了亲娘齐王的铁拂尘,没人能阻拦得了。且姬宴平的年岁增长,齐王也很难逮住女儿的来去,阻止她无厘头的想法。
尚且带着两分稚嫩的淳朴的陈文佳迅速落入姬宴平的网中,两人飞快结成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阿四完全忘记了自己去找姬宴平的真实目的, 回丹阳阁的路上才想起习作没写完。幸好用膳时分柳娘没提起过习作的事,等阿四坐到桌案边,看见柳娘留下的评语, 立刻明白自己的拖延早就被柳娘看透。
但这也没办法呀, 她还是个孩子。
阿四依照柳娘的留书写完结尾,再誊抄一遍, 前后不过一刻钟时间。她将完成的习作丢开, 舒舒服服地去沐浴更衣睡觉。
清晨睡醒, 阿四磨磨蹭蹭地起床洗漱, 而习作自有宫人帮着送到弘文馆谢大学士手中。
不用上学、习武的时候,阿四总能自觉醒来, 自从要做的事情多了, 她的睡眠也变得不足够。
柳娘照看阿四用完早膳, 袖手问:“四娘今日打算去做什么?”
阿四正式入学后,丹阳阁的宫人不再以柳娘为首,而是以阿四的意愿为第一要务, 从前是柳娘打理丹阳阁上下,今后是柳娘辅佐阿四学着做一个好主人。
为此,基本上每天柳娘都要问阿四一句, 好安排阿四一整日的用度和行程。
阿四吃得九分饱,一手隔着厚实衣服摸着微微突起的小肉肚子, 一手揉眼睛,试图驱赶困倦:“先去弘文馆吧,之后还得去校场和林师傅练一练……等看后面还有空余的时间我再想想去哪儿。”
“四娘忙忘了,今日休沐, 尽可出门玩耍的。”柳娘叫来一盏消食茶放在阿四面前,取过小扇轻摇, 直至滚烫的茶水变得温温热。
阿四捧起茶喝了两口,歪头想了一会儿。
不许出宫时,总觉得宫外什么都好,现在却很难找到合适的去处了。
太子和楚王一个赛一个的忙碌,姬宴平和新交的朋友聊得火热,天气冷热时姬若水都在温泉宫养病,玉照也不清闲,尤熙熙更是在边关未归。细细数过来,长大之后的人也没过得多舒服,全都有差事在身上。
阿四放下茶杯,问:“熙熙阿姊何时归来?姬难都嫁出去了,回鹘那头早就平息,熙熙阿姊却一直留在北境。”
柳娘说:“今年以内,尤将军都未必能回来。倒是闵大将军再过一两个月就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