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四也是得了母亲赐宴的消息来的么?”姬赤华伸手牵着阿四,两人一高一矮并排往里面走。跟随的人自觉后退,隔了半丈远。
“嗯?”阿四没听明白,“我带礼物来给阿耶祝寿呀。今天阿耶这里可以吃宴席吗?”
姬赤华却明白了,皇帝赐宴大概是事出突然,丹阳阁的孟夫人还没有收到消息。
她弯腰凑近了阿四的耳朵说:“阿四认识弘文馆的谢大学士吗?”
听起来有点耳熟,好像是之前天天两头跑去给姬宴平上课的板正老妇人。
阿四问:“是阿姊的老师,头发花白的那个?”
“对,就是她。”姬赤华笑道,“她是郎君的阿姑,晚上你见到她的时候,要是郎君叫了‘阿姑’,你就跟着叫‘姑婆’。她旁边要是有年轻男人跟着,你就叫‘表兄’,听懂了吗?”
阿四点头:“知道了,耶耶先叫,然后我叫姑婆、表兄。”
姬赤华称赞:“阿四真聪明。”夸完,厅堂也近在眼前了。
里面的人差不多都已经落座,仅剩的两个位置应该就是姬赤华和阿四的。姬赤华上前向谢有容和太子插手见礼,又向谢大学士示意。阿四则喊了一声“阿耶”,小跑向自己的座位赶去,她饿得很快,已经迫不及待想吃晚餐了。
人一齐,教坊的宫伎们缓步入场,随丝竹声翩翩起舞,皇帝赐下的宴席一道道送上来,连酒都温热得恰到好处。
立政殿很久没有这么热闹过,谢有容脸上却不见多少笑意。
皇帝连自己的千秋节也不办宴、不收金花红榜子1,更不要说谢有容的生日了。事出反常必妖,今日白天里肯定发生了什么他不清楚的事情。
谢有容有些不祥的预感,又强压下想要褶皱的眉头。他谢过送赏的内官,夹起一块鱼炙平顺地咽下。
长者先行,他动了筷,其他人才慢慢开始用食。
孟乳母跟着阿四落座,为她布菜、喂食。
阿四在有外人的场合,会有一些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吃相不好看,由着孟乳母喂饭。也方便她将心思放到别处去,比如姬赤华特地提到的谢大学士和她身边跟在宫伎身后进来的小郎。
小郎——这个称呼包含广泛,只要是比自己小辈、位卑的男人,上到二十九,下到刚出生,都能叫一声小郎。
太老的不行,叫不出口。
基于这一点,阿四很顺畅地在心底称呼对方为“小郎”。
谢小郎和谢有容长得不太相似,只有一身在昏昏灯光下、依然瓷白的肌肤能够稍微看出他们都是美人。
天生丽质,又用大量的钱财和人力将养出来的美人。
但美人和美人之间也是不同的。像姬赤华,她应该是姊妹中长得最好的,但外人率先注意到的永远是她这个人,她天生的容貌增添了危险感和距离感。
而眼前这个谢家的小郎被刻意地修饰过,他本身仅有的价值——美貌被放大了,明明白白地告诉看到他的每个人:我足够美貌动人,符合你喜好。
耐人寻味的是,他穿着五方色衣。
除了阿四以外的人,只要看见这身衣服就会知道,这绝不是来给谢有容祝寿的人。
青、赤、黄、白、黑五色一起出现时,普通的颜色就会变得相当特殊,它们分别代表着东、南、中、西、北五方。
在当今圣上之前,千秋节上,教坊的宫伎会身穿五方色的衣裙,以歌舞取悦皇帝、祝贺皇帝。
谢小郎是谢家进献给皇帝的人,是谢大学士代表谢家向皇帝表明的敬服态度。
谢家不会站在谢有容的一方,更不会因为谢有容受到的委屈而愤愤。她们和其他官吏一样,对皇帝的一切决定心悦诚服。一旦皇帝抛弃深宫中的谢有容,谢家也会放弃他。
太子与姬赤华对视苦笑,不去看谢大学士与谢有容之间的暗流涌动。
谢有容毕竟做了多年的公主驸马,即使这几年沉寂许多,在年轻孩子眼里依旧是个称职的长辈。
中庭的歌舞毕,宫伎如数退下,谢小郎的存在越发显眼。
厅中唯二还能吃得下的,就只剩下无辜又无知的小阿四和神经粗壮的姬宴平。姊妹俩又坐得近,彼此选好吃的换着吃,很是满足。
不消一会儿,甘露殿的内官捧着一盘酒入内,“此陛下所赐剑南烧春,贺郎君千秋。”
一盘十金杯,贵重不在名酒,而在金筐宝钿法制成的十二生肖纹金杯,精雕细琢,触手处纹路细腻,是难得的珍品。
谢有容起身谢过,微笑拿过一只金杯欲饮。
作为长姊,太子2不得不站起来作为表率,从内官手中接金杯祝寿:“唤双成,歌弄玉,舞绿华。一觞为饮千岁,江海吸流霞。3”满饮杯中酒。
谢有容同饮,放下金杯后说:“太子有心了,且坐吧。”,又对预备起身的姬赤华说:“二娘坐着吧,今日与我而言并非可以作乐的日子,我虽感怀于你们的心意,却不能安然接受。”
“希望在座诸位能够与我共饮一杯,了结今日的宴会。”语罢,令内官将酒分与众人。
众人举杯,孟夫人代阿四:“惟愿郎君千秋万岁。”
就在阿四混了个肚圆,以为宴会要结束时,谢大学士又行女子拜,问道:“今日是郎君生日,俗云‘生日可喜乐4’,且得陛下赐宴,郎君因何不乐?”
谢有容垂眸,伤怀道:“哀哀父母,生我劬劳5。孤露之后,不宜以此日为欢会6。”
阿四听蒙了,一句话两个词听不懂。
但她知道这种时候孟妈妈不能说话,于是她拉隔壁姬宴平的袖子,悄声问:“这话什么意思啊?”
姬宴平从牙缝里悄咪咪挤出几个字:“母父双亡,不办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