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哥哥们,给我点水。”她意识到自己的脸或许可以换来点什么好处之后,便堆起笑脸,向三个男人求助。
男人们愣了一下,牛头屁颠屁颠去给她倒了点水,扶她起来喝。
马面气得脸都绿了,駡了她几句“婊子”、“贱人”、“反革命”,踹了她几脚,牛头流露出怜惜的神色,和马面置气:“别打她啦,乡里乡亲的。”
又问她:“小嬴,你疼不疼?这个臭娘们打起人没轻没重的,我们中学校长都叫她打死了。”
疯子,全他妈是疯子。嬴洛眼睛里含着一汪眼泪,可怜巴巴地:“好哥哥,只要你肯还我一个清白,我被打死都愿意。”
这一句话不得了,牛头心疼地要死,连忙给她松绑,又保证道:“好妹子,没人能冤枉你。”
她谢过牛头,靠着墻,脑袋晕乎乎地,不知捱了多久,只听墻上的挂鐘响了三下,门“吱呀”一声开了,传来冯长根儿的声音:“口供对不上,干部的意思是——直接拉去对峙。”
嬴洛一个机灵,睁开眼睛,只听村头的大喇叭开始叫喊:
“批斗大会正式开始,请农民朋友,各位同志,到村委大院集合!”
“批斗大会正式开始,请农民朋友,各位同志,到村委大院集合!”
“批斗大会正式开始,请农民朋友,各位同志,到村委大院集合!”
牛头和马面一人一边,两个中农把她拽起来押住,向贴满大字报的大院走去,手劲儿明显轻了不少。
成舒还没来,她一个人站在临时搭起来的批斗台上,看下面的乡里乡亲。
空地上渐渐聚满了人,大家并不像批斗大队长那般群情激愤,而是成群地站着,嘴上带着曖昧不明的笑,彷彿是大过年的看唱戏一样轻松。年迈的姑婆站在台下,一脸担忧地看她。
她衝姑婆笑了笑,又挨了一个嘴巴。
62年出生的小孩子现在会跑了,又还没上小学,这边打量,那边看看。
“来了!来了!”裹着黄头巾的农妇喊了一声,台下一阵骚动,嬴洛向西边看去。
北风呼啸,成舒被红五类冯长根儿和一个陌生的男知青架着两条胳膊,从西边那间瓦房拖出来,拖到村委前的空地上。
他脖子上挂了一块牌子:
反动透顶,拒绝改造的
右派分子
成舒(名字上有两个黑色的叉叉)
青年垂着脑袋,不知道是死是活。身上的棉袄湿透了,头发也被剪得七零八落,额角还被剪刀戳破,流下一道血。
嬴洛怔怔地看着青年,直到确信青年胸口还在起伏,才松了一口气。
这样下去,恐怕活不过明天……她得想个办法。
有个胆子大的小孩跑上来,踹了昏迷的青年一脚,”江青”嘖了一声,小孩才笑嘻嘻地跑开,回到群众队伍中去。
“放开他。”嬴洛看向对面的冯长根儿:”冯大哥,乡里乡亲一场,你给我死了的爹一个面子,饶了成同志。”
当年这个“贫农”,还是他爹看冯长根儿可怜,向舅爷求了情,才给判定的。
刚说完,她看见冯长根儿脸上意味不明的笑,心里就凉了。她真是糊涂,哪能用前朝的剑,斩现在的官?
“不害臊……”
“谁知道护林员怎么当上的……”
“她爹要是还活着,不得打断她的腿……”
她听见这些议论,摇摇头,试图把它们从耳朵里甩出去,结果只甩落了一堆头发上的冰碴子。
“江青”扔了一本黑皮笔记本过来,鸽子翅膀一样的白纸页飞旋,“咚”地落到她面前。天上又开始飘雪。
冯长根儿是文盲,看不懂字,也不敢伸手去拿,马脸知青捡起来笔记本,哗啦啦翻了翻,将一首洋文写的诗懟到她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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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什么?”嬴洛说:“我没文化,不认识洋文。”
雪花落到面前青年的身上,他的指尖在不停发抖。
马脸又翻了一页:“这个你总该认识了吧!”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
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君应有语:
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她看懂了,嘴上不承认,只能梗着脖子犟:“我看不懂,同志,请你给我解释解释。”
如果交待了,她也得挨打,到时候怎么照顾半死不活的那位?
“这又是什么?”马面哗啦翻到下一页,纯白的笔记本页上,竖着写她的名字:“难道你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识?”
馀情悦其淑美兮,心振盪而不怡。
无良媒以接欢兮,托微波而通辞??
洛灵感焉,徙倚彷徨。神光离合,乍阴乍阳。
竦轻躯以鹤立,若将飞而未翔。
践椒涂之郁烈,步蘅薄而流芳。
她费力地读这一段东西,很多字不认识,反唇相讥:“写名字能证明什么?你的名字怕被写?”
马脸又翻了一页,她心里颤了一下,再説不出一句话。
那上面清清楚楚地画着花裙子的裁剪图纸。尺寸,用量,用墨蓝色的小楷标注,清晰,简洁,娟秀工整。
冯长根儿揪起青年额前的头发,一瓢凉水浇上去,青年抽动着,睫毛抖了抖,睁开眼睛,关切地看着她。
或许是发现她依然活蹦乱跳,青年放心地又闭上眼睛休息。
“铁证如山,右派分子都交待了,你还有什么好说的?”“江青”发话了。
“交待什么?右派分子交待的你信,贫下中农交待的你不信?我姓嬴的怎么也是个中农,成份清白,根正苗红,怎么,说话还不如右派放屁响?你们不是为贫下中农讨公道吗,怎么不聼贫下中农説话?”嬴洛来了火气,不管不顾地向“江青”大吼。
“你是什么东西?能代表贫下中农吗?你只代表你自己!”“江青”被她逼急了,站起来,指挥牛头马面:“别让她説话!”
两个中农抓着她,牛头马面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大堆稻草,硬是塞到她嘴里,她不服气,挣扎间,狠狠咬了马面一口,自然又挨了几脚。
“说,你交待了什么?”冯长根儿又拽起青年凌乱的额发,逼他説话。
成舒再次睁开眼睛,深深地看着嬴洛,雪花落在他的头发和眉毛上,他的泪水融化了一片落在眼窝里的雪。
两片没有血色的嘴唇,吐出一朵圆形的白气。
“我爱你。”他说:“和你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