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节(2/2)

江雪溪深衣广袖,自雪地中缓缓行来。他停在了数丈之外,朝容嬅微微颔首:“圣女。”

容嬅愣在原地。

巨大的惊喜从心底升腾而起,翾光花早已被她抛到了九霄云外:“江师兄?”

上清宗为道门三宗之一, 容嬅是上清宗圣女,称呼道殿正使一声师兄亲近却不逾距。她匆忙起身, 惊喜道:“江师兄, 你怎么在这里?许多年没有见你了。”

江雪溪淡淡道:“闭关修行, 年深日久不记岁月, 许久不见, 圣女安好?”

他语声有如敲冰戛玉般动人, 面容比山巅皑皑冰雪更白三分,容嬅不好直直盯着他看,一时间竟未察觉到不对,又是羞涩又是欣悦地应了自己一切都好,而后随便找了两个话题,才轻声问:“这些翾光花,都是江师兄种下的吗?”

江雪溪颔首,却在容嬅开口之前,先一步道:“原本该赠给圣女些做见面礼,奈何这些翾光花已有其主,圣女见谅。”

容嬅当时听来有些失落,却不十分失望。江雪溪看出了她有意求一支翾光花,故而先一步致歉,免得开口拒绝伤了容嬅的面子,已经是心存体谅了。

她有心想问这些翾光花的主人是谁,犹豫片刻又将到了唇边的话咽了回去,只抬起眼望向江雪溪,却不由得怔住。

容嬅仙子爱慕拂微真人一事,在道门中并非隐秘。她抓住所有机会与江雪溪见面,认真探究和江雪溪有关的一切,正因如此,容嬅一眼就看出,如今的江雪溪和从前相比,清减了少许,面容毫无血色,倒像是闭关修行时受了伤的模样。

她焦急地向前一步,江雪溪已经微微偏首,以袖遮面轻咳两声。

听到这里,景昀的心忽然一揪。

论起对江雪溪的了解,景昀世间无出其右。她自然知道,师兄表面上微微显露的虚弱只是冰山一角,真正被他压制住的问题,是水面下巨大的冰山,严重到难以想象的程度。

倘若还有一丝多余的力气,师兄都决计不会在外人面前流露出半分疲态。

她袖摆下的十指微攥,声音却平静镇定一如往常:“然后呢?”

“然后呢?”容嬅冷笑一声,“然后江师兄客客气气,出言请我离开了苍山。”

江雪溪并未回答容嬅的担忧和询问,只客气地请她保守秘密,不要说出他在苍山之巅闭关。

待容嬅踏出山巅,无形的结界在她身后拔地而起。容嬅惊疑回首,只见身后来路踪影全无,恍惚间已经忘记自己从何处离开了。

她遵守了对江雪溪的承诺,此后十年,拂微真人久不现身,世间传言纷纷如雪,容嬅也没有吐露过半个字。

这世间最了解彼此的不一定是知己爱人,反而更有可能是冤家对头。玄真道尊表面功夫做的极好,尽管道门中诸多猜测,无人知晓拂微真人所在,却没有半个人疑心拂微真人唯一的师妹、道尊玄真同样不知他的下落。

唯有容嬅猜出了这一点。

她对景昀的了解甚至更胜于对江雪溪的探究,是以她心底还有着另一种隐隐的喜悦,仿佛藏着一个独属于她和江雪溪的秘密。

直到她在玄真道尊的爱徒纯华手中见到一朵翾光花。

景昀神色微动,从记忆的角落里翻出了一点线索。

确实有这么一回事,那时师兄数年不回,唯有他的灵兽小白每年衔回一朵翾光花,花中藏着江雪溪赠给她的新年礼物。

无论翾光花,还是花中的礼物,实际上对景昀而言,都没有任何意义,她只想亲眼见师兄一面。但江雪溪常年不归,倘若不是景昀对江雪溪的性情十分了解,她都要怀疑江雪溪是否瞒着她成婚生子去了。

每年对着小白送来的花,以及死活不肯开口的小白,失望和倦怠日积月累,以至于到了后来,那些翾光花她连看见都觉得疲惫,往往纯华喜欢,她就随手给了纯华玩。

容嬅再度冷笑。

景昀蹙眉道:“你这是走火入魔了?”

容嬅道:“不敢不敢,觉得丢脸罢了。”

她看到纯华手中的翾光花时,才蓦然惊觉,江雪溪口中那苍山之巅冰雪深处翾光花的主人,原来是景玄真。

那一刻,容嬅的记忆忽而分外明晰。她百般珍视同江雪溪在苍山之巅的那次相逢,曾经将那短短数刻的记忆翻来覆去,却直到望见景玄真弟子手中那朵淡金色的翾光花,才恍然回忆起,原来当日江雪溪说出那句‘已有其主’的时候,眼底分明是无尽的柔情。

究竟要耗费多少灵力,才能催开苍山之巅那许多的翾光花?

修行界踪迹全无、至为难寻的翾光花,以灵力浇灌催生的珍宝,原来尽是江雪溪赠给他师妹的情思。然而对于景玄真而言,不过是随手可以转送小辈的玩物罢了。

容嬅唇角绽出一点讽刺的笑意。

她只能讽刺自己,讽刺一厢情愿、惘然不知的自己。

江雪溪从来没有给过她半点妄念滋生的余地,从始至终,他眼中唯有他的师妹。至于容嬅,甚至不曾有片刻真真正正入过他的眼。

——容圣女。

多么客套,多么礼貌,多么毫无遐思的称谓。

容嬅只能讽刺自己。

当然,这不妨碍她顺便讽刺一下景昀。

“原来你什么都不知道啊。”容嬅道,“江师兄的心意,对你来说不过是随手拿给小辈玩耍的玩物而已,他消失二十年,你既惘然不知他的下落,又不知他究竟因何受伤避居,偏偏时隔千百年,又要折回来找他。玄真道尊算尽世间万物,不知道有没有算清楚过自己的心。”

这一次景昀没有反击。

她甚至根本没有留意容嬅说了什么,她的心底忽然生出了一个非常惊人的猜测,以至于她的心忽然重重沉下,连指尖都变得冰凉。

师兄为什么会避居苍山,二十年来不肯露面?

容嬅说他负伤清减,可这九州天下除了景昀,又有谁能够伤及道殿正使拂微真人?

景昀忽然想起了承天台上最后一次见到师兄时的模样。

她垂下了眼,情不自禁抬起右手,按住了衣襟下的月华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