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慕容灼迟早都会想到这一点,并且以慕容灼沉不住气的性子,一定会开口发问。
她并不打算隐瞒,她只是有一刹那的恍惚。
那锥心刺骨的痛苦依旧清晰无比,仿佛就发生在昨日。景昀低下头,情不自禁地去看自己的双手,哪怕她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但识海深处,还是清晰倒映出了那幅她此生都无法忘怀的惨痛一幕。
景昀听见自己的声音依旧平静,忍不住开始钦佩自己的定力。她抬起头,淡红唇角微微扬起,居然还能露出一个柔和的微笑。
她就带着笑意看向慕容灼,在慕容灼惊悚的神情中,静静说道:“师兄与我未曾结侣,并未订立神魂契约,所以我确实无法确定他的神魂方位。”
话音未落,街道尽头玄真观大门一侧紧闭的侧门忽而吱呀一声开了。还没等大门前排队的香客涌上去,只见数位青衣修行者鱼贯而出。看那青衣样式,分明是玄真观内弟子的统一制式。
“怎么玄真观的仙长出来了。”“是出事了?”“别胡说,有仙长们坐镇河阳,能出什么事?”
几乎是在看到这些玄真观弟子的瞬间,人群顿时就热闹了起来,交头接耳纷纷议论,目送着一行玄真观弟子们消失在视线中。
而另一边,慕容灼嘴唇微微颤抖,牢牢盯着景昀覆眼的白绫,等着她说完未尽之语。
她生平最爱热闹,换做往常早在侧门打开的瞬间,就冲过去围观玄真观弟子面貌了。然而这一刻她根本顾不上凑热闹,一个非常匪夷所思又无比震骇的猜想从她心底升起,攫住了她整颗心脏。
下一刻,景昀轻描淡写地说出了后半句话。
“我确实无法感应到师兄神魂碎片所在。”
“所以我一直以来感应的,是我自己的神魂。”
4
◎云台外小径上,拂微真人江雪溪缓步而来◎
“程师叔。”“程师叔来了。”“师叔好。”
玄真观弟子纷纷问好,从中间让出一条路来。面色严峻的中年男子快步而来,只顾得上对这些弟子们点一点头,而后目光立刻落在了殓房正中摆着的四具尸体上。
这四具尸体非常可怖,衣裳仔细看是好料子,但此刻已经变成了勉强挂在身上的几块碎布;从头到脚全都是干涸发黑的血和血淋淋皮肉外翻的伤口。有两具尸体连内脏都挂在外面,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息。
程璧是道殿派往河阳玄真观中几位主事长老之一,在观中资历地位能排进前三,修为已至化神初境,放在修行界普通门派里,就算争一争掌门之位也足够了。
以他的修为资历,自然不会被这几具尸体吓住。只是程璧只看了一眼尸体,立刻蹙起眉来。
“这尸体?”
玄真观弟子中,为首一位站了出来:“回长老,这四具尸体由衙门转交而来,他们在验尸过程中发现异样,弟子几人检查时,发现尸体产生变化,很像是化形大妖死后妖化的迹象,所以立刻通报长老。”
程璧点点头,示意他们过来,指着尸体伤口四周不知什么时候冒出来的灰白毛发道:“看这些软毛。”
又指着其中一具尸体大张的嘴:“看牙齿。”
弟子们知道这是程长老有心提点,也顾不得恶心,一窝蜂探头过来查看。
“化形大妖死后,尸首自然而然会向原身转化,没有外力干预的情况下,一般会在三天之内变回原身,生前修为越高妖化速度越慢。这些确实是妖化,而且现在妖气已经开始外散了,等你们境界再高一点,对妖气的感觉就会更敏锐——你们来看看,看这像是什么妖?”
几名弟子互相看看,一名弟子犹豫道:“弟子觉得,有点像妖狐族……”
“正是妖狐族。”程璧赞赏地看她一眼,“眼力不错。”
另一名弟子小心翼翼开了口:“可这四只妖狐,怎么会死在河阳城里?看这身上的伤口,也并不像是妖类厮斗,反而是刀剑伤。”
程璧神色肃然,知道这弟子说得有理。倒不是说河阳城里没有妖物,毕竟河阳距离界碑山不远,城中虽然有城门阵法,又有玄真观坐镇,要肃清城中所有妖物也不太现实。
事实上,无论是玄真观还是官府衙门,对此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妖物如果在城中伤人吃人,那必然是立刻处死以儆效尤,但如果妖物安分守己并不作乱,玄真观也不会特意抓它们出来杀了——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官府和玄真观上上下下统共就那么多人,全都累死也不可能防住每一只妖物混进来。
程璧真正疑惑的是另外一点:弟子们年纪轻修为浅看不出来,他却能看出,这四只妖修为都不错,换算成人族等级足有元婴。
四只元婴大妖,妖族天生嗜血善战,程璧自己都不敢保证能杀掉全部,然而这四只妖却无声无息死在了城中一处偏僻巷内,直到一对野鸳鸯跑进来偷/情,发现满地是血,才惨叫着跑去衙门报案。
妖物在河阳城吃人伤人的案件屡屡有之,妖物之间在城中斗殴打得惊天动地亦有前例。但元婴修为的大妖无声无息死在城中,一死就是四个,全身上下遍布刀剑伤痕,这实在透着几分别样的古怪。
程璧沉吟片刻,一手抬起,自四具尸体上方徐徐虚抚,以神识仔细检查,却始终没能发现什么异样。四只妖狐已经死透了,绝无可能突然从地上跳起来大开杀戒。
短短几刻并不够程璧想出头绪,他皱眉心想难道是妖族内斗?沉吟片刻之后,程璧交代几名弟子:“我会禀报观主调查此事,你们先整理好衙门移交过来的文书,以及你们查验尸体的记录,准备移交出去。”
这几名弟子修为都不很高,明白这件事大概率要交由师兄师姐甚至是师伯师叔们来处理,纷纷点头应是。
程璧又说:“此事暂时保密,嘱咐衙门不得外传。”
弟子们纷纷领命而去。
与此同时,客栈三楼,天字一号房。
“你们真是疯子。”慕容灼说。
她不知何时换了件湘妃色衣裙,依旧华贵至极,衬得她面颊如榴花一般娇艳。
这娇艳的美人在房中走来走去,遍身珠玉叮当作响。榻上景昀垂眸静坐,好像完全听不见。直到慕容灼掷地有声说出那句话,景昀才终于抬首,静静道:“过奖,凤君当年不惜为殿下剥离半身血脉之举,亦不遑多让。”
一记回旋镖扎到了自己身上,慕容灼顿时张口结舌。
她愣了半天,才扬起下巴,粉面微红,骄傲道:“少师爱我。”
景昀深知这位殿下的秉性,并不多说话,继续静坐。果然还没安静一刻钟,慕容灼就又依偎到她身边来:“你就在这里坐着,不需要去外面走走?”
她们都是容颜极盛的美人,当她们靠在一起的时候,就像是一团火焰依偎着一捧冰雪。而她们的性情又与容貌极其相似,景昀生性冷淡,慕容灼却既爱热闹又十分喜欢和人亲近。
景昀早已经习惯了,当年她飞升后见到慕容灼,称赞她‘瑰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然而和慕容灼相处不到三天,她就默默把‘仪静体闲’四个字在心里划掉了。
“不需要。”景昀解释,“我要梳理自己的记忆,看看师兄在宣州有没有洞府,顺便把神识放出去查探一下——你如果想出去,可以自己先出去,我听说晚上城中有花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