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惨然笑道:“也是,父皇可能真的以为是鬼魂作祟。他仍旧不信当地人的话,西北的高山,在盛夏真的会很冷。”李玄霸道:“表兄,别忧虑了。好好休息。”李世民道:“是啊,表兄,你会好起来的。”杨昭摇了摇头,又重重咳了几声。他用手帕捂住嘴,手帕上陈血新血层层晕染,暗红鲜红的色块相叠,好像被夕阳映红的石头。李玄霸看着手帕上的血迹,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微微曲起。肺部毛细血管破裂才会咳出血来,这就已经是重度肺炎了。“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到这时我才后悔没听大德的劝留守京城。”杨昭擦干嘴边的血迹后,似乎舒服了一些,说话连贯了一些,“不过现在说这些也晚了。两位表弟,表兄求你们一件事。”李世民和李玄霸对视一眼。李世民道:“表兄请说,如果是我们能做到,又不损害我们利益的事,我们一定做。”杨昭笑道:“你们真实诚,半点虚话都不说。不过正因为如此,我才放心。我希望你们能好好劝导阿孩,尽可能让阿孩在我的儿子长大前成为太子。”李世民和李玄霸略微有点惊讶。但细思之后,他们明白了杨昭请求的原因。杨昭自己也紧接着说出原因。“父皇偏爱我的庶长子杨倓。以父皇凡事都爱随心所欲的态度,说不定会想越过诸子立杨倓为太子。”“阿孩已经年过弱冠,在朝中颇有权势,我若熬不过这次,他就是父皇嫡长子;三弟虽只有两岁,但待倓儿长大时他也已经长大,身为皇子,他不可能不对皇位有期望。”“倓儿不仅辈分上差阿孩和三弟一代,就是平辈之中,他的弟弟侑儿才是嫡长。且侑儿之母出身京兆韦氏,有母家支持。倓儿之母不仅已经亡故,还只是良家女。”“父皇也是疼爱阿孩的。只是阿孩性格和父皇类似,也是个随心所欲的人。他若只当个皇子还好,若成为储君,父皇一定不能容忍阿孩过于张扬的性格。”杨昭两眼微微放空,眼前仿佛出现了弟弟和儿子们的模样。“请你们告诉阿孩,储君天生分君王一半权势,所以一定要谨慎低调,不能让君王感到威胁。切记切记,只有如此,他才能坐稳储君之位。”“若阿孩在我的孩子们和三弟之前就被封为储君,我的孩子们和三弟只要不谋反,他们的性命就都保住了。”李世民和李玄霸听着杨昭这些本不应该让他们这两位“外人”听到的肺腑之言,一时心情过于复杂,很是沉闷。他们都明白杨昭话语中的未尽之意。若不是最理所当然该继承太子之位的杨暕当太子,那么杨昭的儿子就会与叔父残杀,还会自相残杀。杨昭宁愿自己的孩子不当太子,只希望他们能平安终老。李世民低头不语。太子算尽了一切,万万没算到他的父皇会在短短十五年,就让正处于强盛期的大隋轰然崩塌。无论是他的弟弟,还是他的儿子,都还没来得及自相残杀,大隋就没了。李玄霸道:“能劝我们一定劝。”李世民附和:“嗯。”杨昭笑道:“有你们这句话就够了。如果实在是劝不住,你们还是保重自己,别卷入夺嫡之争。你们置身事外,身居高位,才可能帮我保住一丝血脉。倓儿、侗儿、侑儿中谁都行,庶人也好,流放也罢,只要活着就够了。”杨昭在发现自己可能熬不过去的时候,就做好了自己血脉断绝的最坏预想。只要他的父皇不让二弟按照常理补位成为太子,那么他的儿子一定会卷入夺嫡之争。按照伯父叔父们夺嫡的惨烈,输者肯定会被斩草除根。他的儿子又太小了,就算夺嫡成功,大概率也是傀儡。那时说不定会有大隋代北周的事再次发生。杨昭很聪慧,太聪慧。所以他对自己死后的未来很绝望。李玄霸道:“好,我答应你。若真出现了你担忧的事,我会尽全力至少保下你一个血脉,并争取让他富贵终老。”李世民眉头一跳。杨昭猛地撑坐起身:“你居然答应?”李玄霸道:“表兄你都如此请求了,我必须答应。”杨昭的眼睛闭上,眼泪从眼角溢出:“大德,表兄再次为以前错怪你道歉。”他以为李玄霸和李世民能勉强答应,若情况允许就拉他血脉一把,就已经是极限。他其实不止和李玄霸和李世民说了这件事。许多来探病的人,只要他信得过对方品行,都做出了托孤之事。夺嫡之事牵连很重,谁占谁灭门。杨昭不信任何人会不顾自家安慰来救他的孩子,但为人父,他必须为孩子们做点什么。所以他只是广撒网,能求一个是一个。所有听了他的托孤之话的人都含糊其词,有些人甚至连安慰的话都不敢说,只让他“宽心”,“病一定会好”。唯独被他曾经误解为“擅钻营”“心思深沉”的表弟李玄霸,居然答应了他。甚至李玄霸答应的还不是保住他的子嗣“活着”,而是“富贵终老”。“表弟……”杨昭忍不住抱住李玄霸,呜咽哭了起来。李玄霸努力地伸手拍杨昭难以拍到的背:“表兄你帮了我许多,这是我该做的。”李玄霸:【给太子一个安慰吧。太子确实帮了我们很多忙。而且我们应该做得到承诺。】
李世民:“……嗯。”杨昭哭着道:“谢谢,谢谢……”李玄霸劝杨昭重新躺下,又与杨昭聊了几句后,才与李世民离开。李玄霸和李世民离开后,杨昭长叹了一口气。他唤来心腹:“将我今日床前之事告知父皇,一字不差地告知父皇。”心腹担忧道:“连你担心夺嫡之事也告知父皇?”杨昭咬牙道:“一同告知!”他说完后,像是用尽所有的力气一般,声音微弱,几不可闻:“父皇,这是儿最后的劝谏了。”“求你……求你一定要听啊……”大业五年六月十七日,隋太子杨昭高烧晕厥,在一群巫者的驱邪声中病逝。同日,隋朝皇帝杨广来到了燕支山,会见了西域共二十七国的国王和使臣。杨广命令武威、张掖的贵族女性盛装打扮,夹道围观。郡县检查她们的衣服和车马,如果衣服和车马不华丽整齐就勒令更换。西域国王和使臣佩金戴玉,载歌载舞,进献珍宝。被杨广命令来观看此次会面的贵女的车驾堵塞了几十里路。西域国王和使臣看着没有戴冪离的贵女姣好的面容,和她们华美的衣服、车驾,纷纷夸赞大隋强盛。当杨昭在痛苦中阖上双眼时,杨广正高兴地接下西域诸国国王和使臣进献的几千里土地。李世民和李玄霸被杨广叫去随驾。但李玄霸恰好又病了,所以他们没有去现场,只是事后知道了这一场盛大的献地仪式。“阿玄,那名义上献给大隋的几千里土地,有多少能真正落入大隋的口袋?”“谁知道呢。总之,大隋的强盛,此刻就是顶点。”“哦。”“阿玄,太子表兄还好吗?我们离开时,太子表兄似乎病情还很稳定。他知道今日的事,一定会很高兴。说不定心情一好,身体也会好许多。”“不知道。隔得老远,我哪知道?”“唉。” 灿阳下的纸钱雨太子病逝是大事, 消息第二日就传到了杨广的耳中。杨广虽然很悲伤,但作为皇帝,完成此次西巡的政治目的更为重要。所以杨广斋戒三日为最疼爱的儿子表示哀悼之后, 继续与诸国国王和使臣宴饮。杨广和地位最高的高昌国国王与伊吾吐屯坐在观风行殿上, 其他使臣分列下座作陪。殿前陈列着宏大的仪仗和仪式, 热闹的鱼龙百戏在九部乐的伴奏声中循环演出,宾主都十分尽兴。杨广高兴之余,赏赐外藩使臣无数珍宝, 又下令大赦天下。杨广对身边重臣洋洋自夸,自古天子有巡狩之礼,江东诸帝多待在深宫不出来, 不知民间疾苦,所以他们活该亡国。我就不一样。近臣们纷纷夸赞皇帝南巡北巡西巡之功。李渊也在近臣中。他闻言后嘴上附和, 心里不以为然。古代确有喜欢巡狩的明君, 但没见过带着妃嫔宫女行宫乐人巡狩的明君。杨昭与自家二郎三郎熟悉,李渊与太子杨昭的关系也较亲近。李渊很欣赏太子杨昭,常与朋友说若杨昭继位,定是一位仁明之君。自己的孩子能成为太子的臣子,是他们的幸运。杨昭身死给了李渊很大的打击。他素有济世安民的念头, 才会给二儿子取名为“世民”。在这之前,李渊只是想成为如高颎、杨素那样的国之重臣, 稍稍一点的奢望也就是结局要比高颎、杨素好,不仅自己一辈子得皇帝信任,自己的儿子们也能成为国之重臣。他所想的“济世安民”, 也只是身为臣子辅佐君王济世安民而已。但跟随杨广御驾亲征这一路, “皇帝”的光辉形象在李渊面前缓缓崩裂。杨昭之死, 给了李渊原本理想重重一击。文臣武将, 当生活足够富足后,“利”已经满足,想要的就只剩下“名”。这样的皇帝,真的能完成自己济世安民的愿望吗?李渊很早就对杨广生出了不满和警惕之心,太子之死,第一次让他对杨广生出了不屑之心。这样的皇帝,这样昏庸还不自知的自大愚蠢皇帝,凭什么立在自己上头?如果是自己,如果是自己……他打了个颤,警觉自己居然生出了忤逆之心,惊出了一身冷汗。李渊赶紧将心中的僭越之意抹去,但念头一旦升起,就在心底扎了根,只等一场风雨发芽。李世民和李玄霸得知太子病逝后,立刻向杨广请求回去拜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