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后。
这一天,b市的冬季迎来入冬后的第一场雪,细雪纷飞,在天际交织成灿白雪幕。起风了,街道两旁的枯树枝丫不堪重负,“吱嘎”一声,雪落地,很快便化成水。
未至清明,墓园显得格外凄清。
一个年轻女人面色平静,将新鲜花束放在墓碑旁。头顶的雪安静下着,她觉得冷,不由将脖子上的围巾裹得更紧,白皙双颊被冻得微微泛红。
“来得挺早。”一道低婉的嗓音响起。
程隐抬眸,看见小路尽头走来一抹窈窕身影,白皙,纤瘦至极,浑身上下裹着一件厚实的白色羽绒服,妆容精致下的五官很艳丽,又有些浓妆都掩不住的憔悴。
后头还跟着一个个子高高的男人。
程隐皱眉,“新闻上说,今天是你电影的定檔发布会,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我化完妆就过来了。”尚萌萌语气很淡,弯腰将带来的鲜花放下,“今天是你哥哥的生日,我料你会来,也就跟着来了。”
姜力也淡笑,“都是老朋友,总该来看看的。”
墓碑上刻着“程烈”两个字。
三个月前,临水的那场特大爆炸甚至上了新闻和微博热搜。那场火,消融了程烈的血肉,埋葬了他的故事,抹去了一切那个男人存在过的痕迹。碑下葬的,是程烈生前的衣物。
一个衣冠冢,一个被时光带走的故人。
程隐朝两人勾起唇,“谢谢你们了。”
尚萌萌扑了扑手,直起身子站定,看向眼前的年轻女孩子,“对了小隐,我已经跟穆氏的人事部说过了,你明年六月毕业,直接就能过去上班。”
程隐沉默须臾,垂眸笑了下,“不用了萌萌,我准备回老家了。”
“……”她眸光微闪,“回老家?”
程隐点头,“嗯。也顺便……把我哥的墓迁回去。哥哥这辈子一直漂泊,现在,我想让他落叶归根。”
尚萌萌静片刻,淡笑道,“你是他最牵挂的人,当然能给他做主。”稍顿,“回老家之后呢?打算做点什么?”
程隐侧目,视线看向程烈的墓碑,碑文最上方是一张黑白照。照片上的男人,笑容冷淡眼神轻佻,是他最标志性的表情。
她说,“哥哥的心愿是开一间火锅店,我得帮他完成啊。”
这声音极轻,散落在腊月的雪风中,仿佛就勾画出了一幕慕鲜活画面。
离开墓园告别程隐之前,尚萌萌顺便去隔壁给龙子和秃子的墓都摆上了花,随后,姜力开车送她去电影定檔会现场。
她裹着羽绒服缩在汽车后座,静静看着窗外飞驰往后的街景——b市,国内首屈一指的繁华之都,转眼间,她已经回来了整整三个月。
临水的种种仿佛只是黄粱一梦,她的生活重新回到正轨,光鲜,亮丽,星途闪耀。
忽然手机响起。
尚萌萌垂眸,见是陈悦打的。
她滑开接听键,“喂,陈姐。”
陈悦的声音从听筒裏传出,带着隐隐的焦急意味,又似乎极是小心:“萌萌,还有一个小时发布会就开始了,李南平和另外几个主演都到了,你、你还有多久?”
尚萌萌忽然觉得疲累,“路上了。”然后便挂断电话。
电影定檔会结束,暮色已经低垂。
剧组组织了晚上去四时景吃饭,尚萌萌推了,坐陈悦的车去了穆氏私立医院,一路有说有笑。下车之后,她径自进入电梯,摁下层。
李南平的评价一点错都没有,尚萌萌是天生的演员。
从发布会现场到医院病房,她嘴角的弧度没有降下来过,面容平静,像个没事人。走廊上有护士和医生认出她来,恭敬喊着夫人,她只觉这些交迭的声音模糊,踩着高跟鞋,游魂似的走进了尽头处的病房。
门开,裏头照例是一屋子的人。
她淡道,“都在啊。”
黎景,易江南,克莱斯特和姜力都在屋子裏,闻言抬头。四个铁骨铮铮的男人,眼睛裏竟全是隐隐血丝。
易江南沉声道,“萌萌,今天你回去休息吧,大哥这儿有我们。”
尚萌萌放下肩上的包,语气稀松平常,“你们都走吧,我和你们大哥有悄悄话要说喔。”然后促狭地笑,拿出卸妆水和卸妆棉,走进洗手间卸妆。
易江南用力皱眉,动了动唇还想说什么,却被克莱斯特摁下来。
黎景沉默半晌,站起身,“那我们先走了,明天再过来。”
洗手间裏传出尚萌萌的声音,夹杂哗啦啦的水声:“再见。”
四个男人面色凝重,起身走出病房,反手关上门。
门刚关上,易江南的声音便传了进来,极大,几乎响彻整个走廊。
“霍姨说她已经连续很久没有好好吃过东西了,再这样下去,她不是疯就是死!”
然后是黎景的:“能有什么办法?你去让大哥醒过来!”
旁边路过一个穿白大褂的年长男人,恰好是医院院长,穆城的主治医师。易江南一把拽住他的衣领,咆哮怒吼:“穆总到底什么时候能醒?你他妈今天必须给我个准话!”
不多时,院长的声音也哆嗦着响起,明显被吓住了,“……三爷,穆总大脑缺氧的时间太长,现在是植物昏迷状态,能不能醒过来,什么时候醒,谁都没办法说清楚……”
“要是城哥醒不过来,我他妈杀了你!”
“老三!这裏是医院,你发什么疯!”
“三爷你冷静一点。”
争吵激烈而混乱。
隔着一扇门板,尚萌萌关上水龙头,抬眸,直视着镜子裏的自己——卸去了眼妆,粉底,遮瑕,她几乎已不认识这张脸。
双眼浮肿,两颊消瘦,下巴成了一种诡异的尖,苍白而憔悴。
她抬起袖子随便擦了擦脸,转身走出去,抬眸,视线看向病房中央的白色病床——周围摆着心电监护仪,供氧瓶,吊瓶,穆城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双眸紧闭,唇色黯淡,整个人没有一丝生气。
尚萌萌从进这个房间开始,便没有看他。
不是不想,是不敢。只这一眼,她强装了一整天的笑容和若无其事,崩塌殆尽。
三个月前在临水,那枚子弹从背后射。入,距离他的心脏只有几公分。漫无边际的冰冷堰水中,他抱紧她,竭力度来残余体温,她在他怀裏,夜色之下什么都是模糊的,她看不见,只摸到满手的血。
她不记得他们在水裏泡了多久,也不记得他们是怎么被救起。她只知道,从穆城抱着她跳入水中,到他意识全无被送上救护车,这个男人,只对她说了一句话。
他说,“如果我没有撑到最后,你就跟姜力上岸。”
尚萌萌最痛恨类似临终告别的话,因为你除了遵从,根本没有第二选择。
那一刻,她只觉心脏被硬生生撕扯成两半。
后来穆家的人来了,穆城被送往当地医院时已经深度昏迷。她全身湿透却恍若未觉,握住他的手,清晰感受到他一点点变冷的体温。
那时她只有一个念头。
江曼青那一枪是朝她开的,他拿命替她挡下一枪,如果他走,她当然也要跟着走。他们之间羁羁绊绊牵扯不清,实在太痛苦,她无奈无力无能,除了下辈子继续纠缠,想不到其它办法来报复。
抢救进行了一次,然后穆城便被连夜转到c市最好的医院。
再后来,他终于还是挺了过来,回到b市,这个医院的院长说,他能活下来,是上天的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