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他,直接跨过考试,被学室先生举荐去做这军中小吏去了。
很难评这个学室先生,到底是真的看中他优异的才学,还是他挡了谁的道,被暗中塞到军中“历练”来了。
当然后者都是李斯心中猜想的。
李斯不能拒绝这次选拔,更不能逃跑,因为他去学室的时候,报的是真实的姓名,包括他姓名和画像的档案已经送去军中了,他要是逃跑了,除非他永远不在秦国出仕,而一旦他在秦国出仕,以秦国的户籍制度和用人制度,若是发现他曾经是逃吏,那么等着他的,不管是什么结果,都不会太好就是了。
而且,李斯自傲又自负,不过是去军中走一趟,正好他看看这秦军,到底有何与众不同之处。
所以,当荀子在咸阳和雍城为写信来投奔他的弟子忧心的时候
,李斯正在秦国的军中做小吏呢。
至于为什么没有给荀子写信,纯粹是没来得及。
像是囊中羞涩无力去秦国这样的窘迫就不用写了吧,若是拿这种理由去跟老师解释他或许会晚些时日去秦国,会不会有让老师给他邮寄去秦国路费的嫌疑?
李斯原本是打算等他考上小吏之后,再跟荀子报平安的,但谁知,还没等他考试,就去军中做小吏去了。
去了军中,为了防止间谍事件的发生,不仅坐卧行止有严格的规定,就是家书之类的文书,就更严格了。
写可以,但是要经过严格审查的,尤其是像李斯这样的小吏。
李斯他,不想让同僚和上司们知道,他是秦国的大儒荀子的弟子,他虚荣心作祟,想等做出成绩来之后,再报上名号,惊讶所有人。
就这样,李斯的信件一直没有送出去。
秦赵开战近三个月,李斯就在军中呆了三个月,因为他是后方管粮草和记录文书的小吏,他无需上战场,自然也就没有性命之忧。
李斯原本以为,他虽是在战场后方,但也算直面了战场的血腥与残酷,但直到战后,赵国都与秦国议和了,他才真切的感受到,何为真正的残酷。
赵国邯郸,残破的城墙外,硝烟未散,乱石堆叠,放眼过去,满目缟素,四野哭嚎,到处都是愁容惨淡之色。
伏在地上忙碌的,都是收尸人。
秦赵在邯郸城外的这场大战,双方死伤总数不下十万众,秦国的伤兵死尸大部分在第一时间就被收走了,留下的,都是赵军卒尸体。
马上就开春了,再不将这些死尸收敛干净,邯郸城内外肯定要引发瘟疫,这样的话,邯郸城艰难的熬过了秦国攻城,却很可能要倒在瘟疫中了。
所以,赵相在战后下达的第一个命令,不是去跟秦国怎么议和,而是下令基层官吏组织城中百姓和奴仆,赶快去城外收尸,避免尸体腐烂污染水源和土地。
几乎有半城幸存的百姓都被赶到城外收尸了,但也有一小群人,不是被迫,而是自愿的。
他们寻找的不是赵尸,而是秦尸。
一个半大的孩子仗着身轻体小手脚灵活,猫着身子拿着铲子
专往险峻的乱石堆里钻,乱石堆外围一目了然可以辨认身份的尸体都是赵尸,而他要找的是被埋在乱石堆下的秦尸,当然,若是石碓下有赵尸,他也会记下来,回去告诉大人,而不会挖出来。
有秦人在邯郸城里张贴告示,凡是有送战死秦兵卒尸体去长城外秦兵营的,可以换钱粮,可以换布帛,可以换粮种,你想换什么,都能在秦人那里换来。
也有投机取巧的人给赵尸穿上秦人的衣裳送去秦军营充数的,但总能被一眼就给认出来,说是秦军卒的军衣都是有定制的,同样一件衣裳,穿在赵人身上就不如穿在秦人身上合身,而且,每一个秦军卒都有代表自身身份的铭牌,轻易做不得假。
所以,那些以赵充秦的人,只能灰溜溜的被赶了回来。
这半大孩子努力趴在一处大石堆叠起来的裂缝处仔细往里头看,一般来说,这种宽大的裂缝下面,都是有空洞的,不用动手挖,只要看的仔细就能看清楚里面到底有没有尸体。
哈,找到一具秦尸,今春他们全家就都不用挨饿了,找到两具秦尸,他们全家就可以宽松的活到夏收,找到三具秦尸
不敢想了,秦人走的时候,带走了面上的大部分尸体,只有被乱石掩埋的尸体,才会被迫留下来,就连这样被掩埋的尸体,也都被大人们哄抢收敛走了,他只能在后头碰碰运气,是不敢想能找到三具秦尸的,只要有一具,只要挖到一具秦尸,他的小妹妹今春就能活下来了。
倏地,孩子的眼睛瞬间变成了两盏小太阳,他看到了,里面有一具穿着全黑的尸体,是尸体,他都看到石缝里伸出来的手了。
光靠孩子自己,显然是不能将尸体给挖出来的。
孩子朝着人群中大喊一声:“荃翁!”
一前一后搬运尸体的人群中,有一个驼背老头抬起了头颅,朝声音来处看了一眼,见是邻居家的犬娃在跟他招手,他浑浊的眼睛倏地一亮,和与他配合抬尸的壮汉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兴奋之色,他们扔下手中的尸体,无视了其他抬尸人,快速的朝小孩犬娃所在的乱石堆跑去。
等两人跑近了,犬娃兴奋跟两人道:“荃翁,利伯,是秦尸,穿黑衣,戴盔甲,一定是秦尸。”
荃翁从犬娃之前趴
伏的那个缝隙里向里面看,果然在乱石堆下看到了一个人体,看着很像是秦人军卒的装扮。
是不是的,挖出来看看就知道了。
荃翁和利伯联手,犬娃从旁边帮忙,三人协力,废了好大的力气才将这个高大的尸体全须全尾的从乱石堆下面挖出来。
这具尸体,身形高大的不像样,四肢粗壮,即便现在软绵绵的,也能看出他原本的孔武有力。
这具高大的尸体脚上登着长至小腿的皮靴,头上带着铁制盔帽,身体外面穿着皮甲和铁甲混合编织的铠甲,内里穿着全黑的粗布棉衣,犬娃摸了一下这尸体露出的棉衣厚度,哇,厚实着嘞!
只有秦军卒才会穿这样厚实的棉衣。
荃翁眉头紧皱,他道:“这尸体,太干净了些。”
利伯疑惑:“浑身沙土,哪里干净了?”
荃翁道:“这里是战场,没血,还不叫干净?”
这话说完,荃翁自己都心下一动,他和利伯对视一眼,荃翁去摘这尸体的盔帽,利伯则是俯耳去听这尸体的胸口。
“咚——”
利伯吓的猛的抬头,差点撞上旁边的犬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