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家家里良田五顷,宅基地四十五亩,人臣妾三十余人,隶臣妾十余人,米粟万石,鸡鸭牛马等牲畜无数,即便在富庶的西乡里,也是数一数二的富户。
即便如此富庶,秦鱼的祖母仍旧心气难消,每日都要压着秦鱼兄姐弟四个背族谱,听她说上小半天的祖宗光荣。
秦鱼年岁尚小,还听不懂战国末期秦国土话的时候,就当这老太太说古了,顺便学习一下这里的语言了。
但等这老太太珍重万分的从密封的箱子里取出一卷卷的竹简摊开晾晒的时候,他看着弯曲却熟悉的字体,就有些沉默了。
嬴姓,赵氏,啊,这是秦国王室的姓氏啊!
可是,他们家是怎么变成秦氏的呢?
嬴姓老祖宗们自然是有以国为氏的,那么,他们家是属于哪一支呢?!
贵族变平民
从看到竹简的那一刻起,因为有着文字做中介,知道了自己所处的时代,普通话和秦国土话有了对照,秦鱼瞬间就好像打通了任督二脉一样,开始快速的适应起这个时代的生活。他说的话变多了,吐字也比以前清晰标准多了。
不,是太标准了,尤其是在说雅言的时候,秦家大母不止一次的夸奖秦鱼的雅言说的比生活在咸阳城的小君子们都要好。
他识字更是快速且准确,喜的秦家大母直呼天生聪慧,每当这个时候,他的母亲就会在旁温柔的笑道:“妾生吾儿前夕,有白鱼入怀,次日霞光漫天之时产下吾儿,自是不凡。”所以秦鱼的母亲一直都宠溺的叫他白鱼儿。
仗着家里两个女性长辈的宠爱,有一次秦家大母晒竹简的时候,他就在一旁帮着摊开竹简,好让每一片竹简都能充分的沐浴日光,将里面生出来的蛀虫和霉菌都杀死。
这个时候,他已经三岁了,也跟着识字的大母认识了几百个秦字大篆了,更是听自家大母说了无数次的家谱,知道了自家的源头。
他奶声奶气的问自家大母,随意中带着一丝好奇:“大母,既然曾祖是嬴姓赵氏,为什么咱们家反而是秦氏,而不是赵氏呢?”他家大母虽然让他们兄姐弟几个背族谱,但却并未说明赵氏为什么变成了秦氏,他去问年纪最大的兄长川知不知道,以为这是自家的不传之密,只传嫡长的那种,大母只跟长兄川说了,没有跟他们几个小的说,或者是他年纪太小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漏听漏记了。结果,川这个做大哥的,比他还要茫然,还问他为什么会问这个,大母说什么就是什么,记着就行了,无需多问。
秦鱼顿时无语:大哥啊,你是不是老实的过头了,也太没心没肺了一些,你都不好奇自家的姓氏根底来源的吗?
川既然不知道,说明大母压根就没说过这其中的变化因由,秦鱼实在好奇,他家是怎么从秦国王室血脉变成边缘血脉的,就找了这么个机会,趁着大母再一次说古的时候,问了出来。
他问话的时候,是直视着大母的,因此,大母脸上那一瞬间的不自然,他看了个清清楚楚。
但也只有这一瞬间的不自然,她抚摸着秦鱼圆溜溜光秃秃的小脑袋,慈爱的道:“你大父体弱,
不能上战场搏军功,你曾祖病世之后,咱们家就成了无爵无官之家,索性就从咸阳城搬了出来。你曾祖临终曾言:既然没有赵氏的血性,就改国为氏好了。所以,我们这一支,就是嬴姓秦氏了。”说完,大母好似承受不住一般,脸色灰败,嘴唇颤抖,自称有些乏了,就回屋休息去了。
那背影,怎么看怎么落寞。
秦鱼默然。
他用胖乎乎圆嫩嫩的指腹摩挲着竹简上赵季昌这三个字,长长的呼出了一口气。
他大约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赵季昌,在后世,教科书上,他被叫做嬴季昌,而且只出现了一行字,说明了他的身份,是秦献公的次子,秦孝公的亲弟弟,其他的,就没有了。
没有生卒年,没有具体或附带的事迹,就这么一行字,跟芸芸众生一样,无声无息的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
公子虔作为太子老师,还因为违反秦律被提了两次呢,作为秦献公唯二的公子之一,赵季昌竟然只有一句平平淡淡的说明,史书里既没有记录他的功绩,也没有记录他的劣迹,一点子渣滓都没有,那只能说明,这是一个及其平庸的人。平庸到,只有一个秦国公子的身份可以依附着他的父亲献公记录在册。
可以想象,一百多年前,卫鞅来到秦国变法的时候,秦国本地的旧贵族们是如何反对商鞅变法的,他们并不是反对秦国变法带来的富国强兵,而是反对因为变法所失去的贵族特权——由世卿世禄变为军功爵制!
军功爵规定,即便是王室子弟,若是没有从战场上获得军功爵位,那也不能有爵位,不能享有贵族的荣光。
秦国旧贵族们哗然!他们可是王室贵族之后啊,他们这样生来就高贵的人,也必须和黔首们一样去战场上砍人头,才能维持住自身贵族的身份和荣光,若是不去,那么,他们也只能算是一个家有资财的富户,而不是享有特权的贵族。
爵位是不能传承的,即便自己挣得了军功,即便手里现有的田宅,若是儿孙没有军功爵位,自己死后也会收归国有,自家儿孙除了一点子资财傍身,什么也不会得到,这就是他们竭力反对去变法的最大原因!
法,可以变,但不能是这么个变法。
这可是真正的死了就死了,一
了百了啊!
商鞅变法当然成功了,而且已经顺利施行了一百多年了,秦国国力蒸蒸日上,足以证明商鞅变法是正确的,是有助于秦国强大的。
秦国强大了,被商鞅变法淘汰下来的旧贵族们,可就未必好过了。
秦鱼猜,他们家,或者是赵季昌这一支,就是这么败落下来的。
变法不是一下子就变完的,变法是一个过程,这个过程持续了二十多年。赵季昌作为国君的亲弟弟,若是他不朝死里得罪他的国君哥哥,或者有意无意的去触犯秦律,在商鞅变法开始施行的初期,即便他没有上战场,他的生活也应该是尊贵而优渥的。但随着变法的一步一步实施,赵季昌的尊贵可以保住,他的子孙可就不是这样了。
秦鱼一一辨认着竹简上记载的内容。
赵季昌一共有三个嫡子,七个庶子,除了秦鱼的大父是幼子,得以留在老父身边侍候,他其他的九个哥哥,都战死了。
九个儿子,都战死了!!
该说是他们运气不好,还是实在是太平庸了,上了战场只能死,连一个都没活着回来?
赵季昌说是病死的,怕不是心疼死的吧?
这就可以理解,大母说起往事时脸上的不自然是怎么回事了。大母说秦鱼的大父体弱,不能上战场,恐怕不是上不了战场,而是要为老父送终,不能上战场,更或者,是不敢上战场吧?
赵季昌死后,他仅存的幼子这一脉,就彻底的成了平民百姓。
要说秦国嬴姓王室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赵季昌这一脉就这么惨烈收场无动于衷,倒也没那么无情冷酷。
当时,已经称王的秦惠文王还是很怜悯自己的这个叔叔的,他在咸阳城里给自家堂弟,也就是秦鱼的大父赐下了良田和宅邸,想要厚待于他。
秦鱼的大父收下了惠文王的赏赐,但他自己没有留下一分一毫,全部分给了九个哥哥的妻子儿女,自己反而带着父亲留下的祭祀器皿、钱粮、布帛、书简等资财离开了咸阳,搬去了赵季昌出生和成长的地方居住生活,并按照父亲的遗言,改赵氏为秦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