纱厂里的机器早已经挂满了灰,不少机器上还缠着纱线,真是无法想象,战争结束前,这里曾是个兴旺的工厂。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有些窗户都已经破了,晚风刮进来,有细灰扬起,让人忍不住想咳嗽。但是这些仿佛都不会影响到井上畯,他仍在闭目养神,静静等着第二批人过来。
尽管他早已不是宪兵队队长,总一身便装,但他日常生活里的行走坐立,依然保持着一副日本军人的习惯。
在不远处坐着的竹野智,虽然也算日本军方的人,却远没有井上畯这样的职业军人做派。这个矮子缩在一边,陪井上畯一直等了这么久,早已是腰酸背痛,实在没忍住伸了伸脚,却不小心踢到了地上一个散落的纱锭,发出尖锐刺耳的声响。
井上畯闻声睁开了眼,扭头看了一眼,竹野智吓得赶紧低下头。
井上畯却没有说话,继续闭上眼睛养精蓄锐。等过会儿第二批人来了,他还要详细地跟他们解释,那些小小试管里的粉末,该如何投撒。
他没有跟任何人说起过试管里装的到底是什么。充其量只是在进竹野智家的那天,提了句箱子里装的,是剧毒。
虽然说的不是实话,但好像,也不是假话。
因为,当时他带过去的,除了几本医学书,还有一箱子干燥菌——
鼠疫干燥菌。
这全得益于东北的731部队好不容易搞出来的新技术。这新办法能令鼠疫菌在干燥状态下保存,放进玻璃试管里密封就行,使用时加点水就能发挥效力。
多摩部队即“荣字第1644部队”,侵华日军1939年在南京组建的一支专门研究细菌战的特种部队。在苏、浙、沪、鄂、赣、皖等地共设立了12个分支机构,对外公开名称为“中支那防疫给水部”,是当时一支不为外人所知的秘密部队。一度在上海多次转运细菌武器,在他还是队长时,他也曾参与过转运。
他身边的这个箱子里装着的,就是多摩部队在福民医院留下的部分干燥菌。当时,他们都没料到天皇会如此突然地宣布停止战争,远在南京的多摩部队只能原地等待向国民政府投降,对上海相关的一切,已是鞭长莫及了,以至于那箱鼠疫干燥菌,就那么静静地躺在福民医院的秘密仓库里,没人负责没人管,更没人去销毁。
至于国民政府的人,则都在忙着抢房子抢车子,是根本不会去注意一家曾经的日本医院里,到底会藏着些什么东西的。
如果不是井上畯改换身份,成了福民医院的一名医生,他也不会有机会到曾经的秘密仓库里把这些东西取出来。他也是前不久一次偶然的机会,才发现了这一箱被遗漏的秘密武器。
这箱菌虽然放了有一阵,但效力依然不容小觑。毕竟鼠疫这种病,只要在人畜身上传开了,后面,就好办了。
井上畯很懂这些。
他在当兵之前,就是学医的出身。
如果不是战争,也许他会在东京的一家有名的医院,做个高大帅气的医生,娶妻生子,受人尊敬。
但战争,让他来到了中国。
在日本时,因为他的救治,曾让藤原次郎背部的伤痛得以大大缓解。经此契机,他结识了当时在陆军位高权重的藤原次郎。据藤原次郎说,那个狰狞的伤,还是当年甲午战争在中国旅顺,被当地一个少年砍伤的。所以得知他要被派往中国,藤原次郎鼓励他,一定要在中国有所作为。
之后,背靠藤原次郎这棵大树,他在中国一路高升。直到后来藤原次郎倒下了,他的位置被别的势力派别觊觎,他又被光速撤职。
好在他在宪兵队一直兢兢业业,并无太多树敌。所以上级在将他撤职后给了他选择的余地。他可以选择被调到其他部队,只不过职位没这么高;也可以留在虹口,到那些日本人的公司里,安排个好职位。
井上畯不想到其他部队去受气,干脆就选择留在了虹口。从军变成从商,他转得还算顺利,在一家株式会社做着一个不小的股东,拿着丰厚的薪酬。如果不去想升迁贬黜之类事,单讲生活,可以算得上相当不错。
但战后,那家株式会社很快就被国民党政府收回去了。因为最早先,这些厂房都是霸占的中国厂子,所以日本败了,就要还给中国人。
而如果他继续沿袭原股东的身份,毫无疑问,将会被遣返回日本。
他父母在长崎,挨了原子弹,肯定没了;弟弟被绑上了飞机撞美国军舰,已经死了。在日本,一个亲人都没有了。他,不想回去。
尤其他是真不甘心,战争的突然结束让他长久难以适应。
其实,他总觉得战争并未终止,现下的一切只不过是个梦,梦醒了,日本还依然是那个横扫东亚的巨兽。甚至他还专门研究了天皇的终战诏书,逐字逐句地读,读了好多遍,也没找到“投降”二字。
他甚至怀疑天皇是不是被什么势力胁迫了,要不怎么会发这么一份诏书?
他愤怒过,不解过,怨恨过,但等到他恢复平静和理智,他觉得,日本定会卷土重来的。他要留在上海,以待时机。
而这个时候,他当年的医学背景,就派上了大用场。
凭他堂堂京都帝国大学二战后,更名“京都大学”,是731部队队长石井四郎的母校。医学部的高材生,以专业医生的身份留在上海,给人看个病还是非常轻松的。所以他找人疏通给够钱财,就改变了名字更换了身份。尤其他和福民医院的一个高层是旧日老友,此人又愿意帮他,因此,当好些日本人仍在绞尽脑汁想要留在上海之时,井上畯则轻松地成了福民医院的一名医术精湛的大夫,可以继续留在中国了。
也正因为此,他才会在医院里看到去治关节的竹野智。
虽说井上畯曾是宪兵队的队长,权力不可谓不大,但他对手下人的了解,却比一般长官对下级的了解,还要到位得多。
比如对竹野智这个从岩井公馆转来的情报人员,井上畯就有着深刻的印象。
那天,虽然竹野智并没有专门到井上畯的科室看病,井上畯却在偶然看到了这个当年的老部下之后,暗中跟踪,无声无息地摸到了这人的住处。甚至连竹野智这个老情报,都没有发现自己竟然被人跟到了老巢。
井上畯跟到竹野智的住处,是源自他对周边环境的高度敏感,而恰恰是这份职业惯性,又让他在前几天被逼得走投无路时,能迅速找到藏身之所,得以从警察的视线里消失,顺利脱身。
那天,他正在医院走廊向外走着,打外面迎面过来一男一女。那男的未见异样,但那女的在看到他之后,脸色却迅速变得铁青。
井上畯是何种人物,遇到这种异常立即便有了十足的警觉。和这男女二人擦身而过之后,他没有停下脚步,微微回头,余光便扫到那女的神色开始激动起来,似要向他扑过来一般,但被那男的拦住。
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事。
井上畯没做停留便快速出了医院,之后,就没再回去。
当天晚上,他便接到医院那位老友的电话,告诉他,那天下午幸亏他不在,国民党政府派了人过去查,说有人举报,他就是前宪兵队队长井上畯,一个女的挨个大夫指认,说是她父母被井上畯所杀。如果他在,肯定当场就被抓走了。
井上畯本来是要换个身份继续在中国隐藏下去,但已经暴露到这个程度,一时是难以在福民医院呆下去了,而且他的住处,迟早也不安全了。
所以他当机立断,带着从医院偷取出来的干燥菌箱子,还有那几本一直珍藏在身边的医学书,来到了竹野智的家中。
狼狈啊!
他一路都是天之骄子,还从未这样不堪过。
他一个上海曾经的征服者,现在竟然到处被人追捕,怎能让他不恼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