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弥漫着花水的味道,大概是玫瑰、茉莉和兰花交迭的气味,不算难闻。
成夙看着灯下的那张脸,几乎不需要更多的修饰,眉如翠羽,唇如点朱,眉目颦蹙风流,竟像画中走出来的一般,他有些恍惚,抚过她的脸庞,看她纯澈无辜的眼睛,心中微微动容。
他解开她的裙带,帮她重新打了一个漂亮的结,再替她罩上外衫,一点点系好。他做这些事情的时候,面容神色很是温柔认真,没有一点猥琐和亵玩的意思。
怎么,那些衣服在他手下就变得很服帖乖顺,不愧是他的衣服。
“真看不出来,你一个男人,心思手艺这样精巧,我一个女人也自愧不如。”如霜称赞道。
“我也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并未给旁人做过。儿时只见父亲为母亲如此,我只是循取记忆中的一些影子罢了。”
“我并没有疑你。”如霜忙道。
他却牵起来她的手,很自然的。
她的手很小,手指纤细,指腹有薄薄的茧子,可是很柔软,这样一握,他的温暖便袭到了她身上。
如果他不介意那个人是他,如果她不介意……被握住的那一刻,如霜一直在想这句话。
两个人牵手出门去,从外形到仪态气质无一不相配,宛如一对璧人。
他们出了门,坐车,行了一阵子,成夙带她下来,到渡口,坐船。
如霜没有坐过船,只是跟着成夙有样学样,弃岸的时候没站稳,紧紧抓着成夙的手,不过好在很快就适应了。
“舍不得放了?”成夙打趣她。
如霜这才后知后觉,她抓他抓得太紧,都攥出了汗,立刻放开了手。
“用完就扔?”他又回道。
这人什么都有的说,如霜不想理他,转过头去看两岸的风景。
侍从的船娘回过头来看他们,偷偷掩着嘴笑。
很好的夜晚,春水涨上来,明净而清凉,有明月照下来,照在水上,波光闪烁如银,船家拨动船桨,有泠泠的水声,其余皆寂。岸又低又平,岸边青草触手可及,一路有花和草混杂的清香,水草浮在水面上,是鲜嫩的青色,很远处有几片洲沚,岸上有士女挑灯杂行,他们的衣饰都在夜里显出艳异的光彩。
小船有篷有舱,桌上备好了一些小菜,是一些水鲜,还有蜜桔。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这些都是她用饭时多夹了几筷子的菜品。
“喜欢?”
如霜点点头。
“谢谢,有机会你来了西凉,我来请你,请你看西凉的山水,看雪,看大漠。”
“只怕没有机会吧。”成夙笑道。
也是,不过也不是没有可能,徐酲不也来了,如霜想道。
“那么给我说一些西凉的事吧,或者你的事。”
如霜有些犹豫,她从没对人说起过她的事情,她的身份,也有太多事情不能说。
“如果我不介意那个人是我,如果你不介意……”
“我想想。”如霜道。
“我是一个孤儿,母亲大概在我出生之后就死了,是王上收养了我,把我当亲生女儿一样看待。九岁的时候因为贪玩溜出宫去,遭到了一场刺杀,我伤得很重,病愈后就决定学武,先是做暗卫,后来成了西凉的将军,除了打仗,从没有出过西凉,也没有,怎么见过男人。我今年二十三岁,武功么,还可以,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也没有什么特别不喜欢的,就这样。”
她干巴巴地讲完了,这样说有些尴尬,可是再说不出来别的什么,她已经活了二十三年,除了一些特别大的变故,一直都是不悲不喜的状态,她无法做到用娇嗔的语气来对人撒娇,也无法做到用悲伤凄惨的哭泣来叙说自己的孤苦,她一直都是这样的淡漠。
“你在克制自己。”成夙说。
“当天热的时候,人会想要靠近凉爽,天冷的时候,人会想要添衣取暖,人都有趋乐避苦的本性。当面对两样的东西,总有不相同的喜爱态度,两盘果子,你更喜欢蜜橘而不是龙眼,同一盘菜里,你更喜欢茭白而不是笋子,更喜欢白虾而不是鹿脯,鱼更喜欢用来炙烤而不是炖汤。你的耳目聪明,过目不忘,但是看书更喜欢先看结尾再从头来过。你的性情冷淡,但是性格急躁,用兵的时候一定喜欢速战速决。黑白两色之外,紫色、青色的衣服更适合你,因为穿起来显得雅致低调,鲛丝、雪缎还有浮光锦的布料更衬你,你的皮肤白,这些看起来轻暖通透。你的武功高强,但你不好战甚至厌战,不喜欢凌驾辱人,但是遇事相对于讲理更喜欢直接动手。也许我们相处更久,我会知道更多,你是远比看起来更值得令人珍惜的人。”
如霜想说他说的不对,可是又无从反驳,良久,悠悠地叹道。
“当你的敌人,日子一定不会好过。”
“也许你说得对,过去的日子里,我总觉得人生中不能选择的东西更多,所以一向逆来顺受,无悲无喜。我是一向不懂怎样生活和取乐的人。可是唯有如此,否则我找不到其他的路,我是无怨无悔才走到今天来的,或许明朝、后朝……”她越说,越觉得不安起来。
对将来的想望使她如此不安。
“不对,你一定懂得。”成夙说“你要告诉我,西凉的天气是怎么样的,这些年你都涉足过它哪里,爬过几座山,游过几条河,那一片天空的云和江南是不是有很大的不同,什么时候吹风下雪,产什么果子,你穿什么样的衣服,吃什么样的菜,过什么样的节日,读过什么书,为什么受过罚,你讨厌谁……”
“这些有必要说吗?你想听?”
“为什么不呢?也许我去过西凉,但我所见的和你见过的一定不同,你所生活过的因为你而别有意义。我说过,如果我不介意那个人是我,如果你不介意……”
成夙的话让如霜的心渐渐安定下来,她想到了那些日常而美好的东西,回想起来,仿佛重新拥有过他们一遍。想起那样的生活,她的眼睛里不由自主地放出温柔的光彩。
“在西凉,很早就开始下雪……”
如霜说了很多,好像这辈子对人的话加起来也没有今晚多,一些东西袒露出来使她获得了一种畅快的感觉。而成夙在他身边耐心地听着,时而应着,他的声色极尽温柔。
水流很平,船娘已经不再划船了,而是任其随意在湖心飘着,湖面是那样的宽广无垠,烟波浩渺的样子让她恍如见到了海,她很有一种沉醉的感觉,眼睛里升起了蒙蒙的雾气,双脸销红。
“那么你呢?我也想听你的事。”
成夙顿了片刻,开口道。
“如你所见,我是楚国的宗室,现在是楚国的大司马。十二岁之前,我的父母都还健在。我的父亲是先王的堂叔,他是一个很有才干很仁和的人,我的母亲也是贵族之女,性情温良淑善,两个人婚后琴瑟和鸣,是楚国人尽皆知的一对神仙眷侣。我自小在他们的宠爱里长大,养得性情顽劣骄纵。那一年,父亲受先王之命到郊外祭祀……”
如霜静静听着,一边看着他的眉眼,看他说出那样残忍惊绝的经历时神色依是那样平静而温和,仿佛在漫不经心叙说别人的事,心中觉得不胜伤情。
她想安慰他,但又说不出别的话来。
只是静静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