鲛人海域,弥留之冢。
高台之上,放着一座冰棺,绿尾鲛人躺在棺中,双眼紧闭,面容灰白,泛着不正常的青黑色。
洛九歌站在冰棺之前,头颅低垂,神情庄严。
谢识赶来就看见这一幕。
数百只鲛人围在冰棺周围,见他过来后,纷纷后退,为谢识留出一条可供通行的通道。
他们目光中的重量更加沉重。
谢识撑着这些如有实质的目光,一步一步,缓慢地走到洛九歌身后。
死亡,尤其是鲛人一族的死亡,总是沉重而肃穆。
生命的延续,或者说种族的延续,就像是被数根麻草拧成一大股的绳索。
这根绳索无限期地延向远方,生命便无限期地延续下去。
可鲛人族的生命绳索,已经快要断绝了。
只剩下细细的一小搓,艰难地紧绷着,迟迟不肯断去。
对于这个快濒临灭绝的种族来说,逝去一名族人,垂垂危矣的绳索便又断开一分。
崩断的声音令他们神经紧张,好像是彻底归于永夜的倒计时。
这样沉重的时刻,谢识走进了,却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是洛九歌先开的口,他轻轻说:“昨夜黑沼再次来犯,他以身为祭,挡了回去。”
“他……”谢识嗓子艰涩,好半天才继续道:“为何没有鸣报?”
“鲛人海域被囚,这里的灵气早就消耗殆尽。”洛九歌垂眸看着棺中的涟叶,轻轻说:“我族子民,修为难以精进,却又要抵抗黑沼。在没有弥留之冢前,我族每天都因黑沼死伤惨重,那段时间,鲛人海域的海水都是红的。直到有一天,我们在一本古书中,发现了一个邪术——”
谢识低头,看着黑沼之前,这方没有尽头的坟冢。
心头颤动,仿佛突然明白什么。
“弥留之冢的固魂阵,实则是锁魂阵。”洛九歌道:“鲛人祭灵,亡魂生怨。锁魂阵抽取亡灵怨气,才能制造出抵挡黑沼的结界。”
谢识便懂了。
弥留之冢,消耗的不是愿力,而是……怨力。
只不过到底是愿,还是怨,对鲛人一族来说,已经分不清楚。
所以他们的怨气,才会呈现出一种温和而瑰丽的状态。
怪不得洛九歌会这样虚弱。
鲛皇请怨,怨气反噬,弥留之冢千千万万鲛人亡魂,全落在他一人身上,啃噬着他的温度与生命。
可洛九歌的目光仍然平静而温和。
“黑沼日渐猖獗,锁魂阵的愿力已然不够。”他的手指攀上冰棺边缘,抓得很紧,似乎极想要抓住什么,可他最后还是骤然一松,手臂垂落。
洛九歌昨日请愿,已是耗损了大量心力,若再请一次,恐怕真要没命了。
所以涟叶才选择不鸣报,而是祭身献灵,巩固锁魂阵。
谢识陷入沉默,洛九歌也不再言语,他双手交叠,以右手手背贴于额头。
随后,他身后所有的鲛人,都纷纷效仿。
这大概是鲛人族的某种送葬礼仪。
谢识也照做了。
宋魇面无表情,却也双手交叠,贴于额头。
“雩——”
鲛皇微微弯腰,启唇发出一声长长的呜鸣。
随后,所有的鲛人都弯下腰,发出同样的长鸣。
谢识从来都没有听过这样震撼的声音,空灵缥缈,哀婉凄绝,一层一层垒在一起,仿佛能将人的灵魂穿透。
他不知不觉间时间模糊,知道宋魇微凉的指尖,点上他的眼皮。
谢识一眨眼,滚烫的泪珠滚落,迅速融于海水。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刻钟,又或许是一个时辰。
极具穿透力的鸣喊才结束,洛九歌直起腰,放下双手。
他看向冰棺中紧闭双眼的涟叶,冰凉的手心按上他的额头,一道银蓝色的复杂纹络浮现在涟叶的额上。
接着,涟叶的双眼猛地睁开,幽绿的双眼闪过细碎的流光。
“吾集全族之愿赐福于你。”洛九歌低声诉说:“你的灵魂不坠深渊,不落亡地。”
“——你将长眠此地,不得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