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抬头,却见布赫也极郑重地向她行了一礼。这想来是有父亲的原因在其中。
话已说开,布赫请她坐下,才慢慢将他与沈望的过往讲给她。
布赫见到沈望的那一年,他年方十二。
时年战乱不断,大景与北颜的战事正处胶着,库河城之内几个王子又为了争夺汗卫杀得你死我活,害得许多百姓没了生计。
布赫跟随他的汉人母亲逃亡到大景,辗转到了蓟州卫。他们人生地不熟,盘缠将将用尽,母亲又病倒了。母子俩每日饥一顿饱一顿,委身破庙暂避风雨。
有一日他上街买吃的,被人抢了钱袋,他死死追着那人不放,却被那人的几个同伙围上来一顿痛打。
“我记得当时有人要来劝,还有人要去报官,那些人就说‘他是贺族人的野种,你们谁家没有亲人死在贺族人手里,你们还帮他?’便再无人肯帮我。
“我那时蜷在地上,眼前鲜红的一片,身上已经说不清是哪里疼。我还以为再也回不去见我阿娘了。这时候沈叔来了。我那时候已经看不太清楚,就觉得他一身锃亮的盔甲,骑在一匹极高大的马上,威武得像天神下凡。
“他用鞭子抽了两个打我的人,那些人一下子就散开跑了。他要把我抱到马上去,有个跟着他的兵还要拦着,说‘沈大人,他是贺族人’。沈叔就笑了,说‘是呀,这是我侄子,你们不知道吧,我们家有一半是贺族人’就把我放到马上去了。”
布赫平静地讲述着,眼眶渐渐泛了红。
“后来我才知道,救我的可是蓟州卫的指挥佥事沈大人。那条街的人自从听说我是沈大人的亲戚,待我都亲善了许多。沈叔带我去治了伤,给我娘请了大夫,又给我找了活计,借银子给我们母子找住处,后来还教我些功夫防身
“若不是沈叔相助,我恐怕早被人打死或是同我阿娘一起饿死了,还哪会有今日。”布赫似乎心绪澎湃,话语里带着温度,看青岚的眼神也甚是亲近。
青岚听得入了神。
父亲做佥事的时候,她还年幼,这些事她根本没听说过。眼下听布赫这么一说,觉得父亲好像就在眼前一般,心里潮乎乎的。
“我们老爷在蓟州一住就是六年,”颜芝笑道,身子往前一凑,挡住了两人的视线,“后来,老太太身体不好了,想回大颜,老爷这才回来了。”
青岚抬头看了看颜芝,觉得这侍女虽然笑得亲切,看她的眼神却总好像带着几分防备。
“听您的意思,”她探身绕过颜芝,对布赫道,“您与家父一直有联系,那您让颜芝姑娘写那封信的意思是?”
布赫点点头:“我和沈叔一直通信,但谨慎起见,从不落款。我在西边混出些名堂后,大汗召我回库河,我还曾借着休沐之名回过蓟州,与沈叔见了一面。那时两国虽已停战,暗中却常有些你来我往,我既受沈叔大恩,便思报答。所以我与沈叔约定,若有威胁蓟州的大事,便以字验传讯。
“方才那首诗,是我前些日子写给沈叔的。想必你也猜出来了,那些信是有些玄机的。我得知了一些蓟州卫的事,要借此告诉沈叔。”
青岚听罢,搭在炕桌上的手不禁握紧了:“您方才说您写信给家父,从不落款?”
布赫答得笃定:“从不落款,且都是颜芝代笔。事关沈叔与我的身家性命,故慎之又慎……为何有此一问?”
青岚身子一沉,像是被一块巨石压了下来。
“果然,有人蓄意陷害家父……”
而那人不是布赫。
作者有话说:
今天体力差点,感觉下章吧,下章可以到了
顾昔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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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岚便将师父所说的, 有人以布赫的名义写信给父亲,那信又被卫衙门截获的事告诉了他。
“岂有此理!”布赫一掌拍到炕桌上,茶汤四溅, “沈叔为蓟州卫鞠躬尽瘁, 这些人竟然用如此阴损的伎俩对付他……”
他一阵忿忿过后,又赶忙来问她:“对了,之前你在大汗面前说沈叔出关遇袭,是怎么回事?”
青岚被他一问,觉得心底里一处才结成的血痂又忽地一下被揭开来,痛楚不亚于从前。
她虽看得出布赫与父亲颇为亲近,却尚不能完全信任他, 便只讲了那些写进奏报里的事,却只字未提她怀疑父亲仍在人世。
布赫听罢, 神色很是凝重。他与颜芝对视了一眼,半晌才道:“怕是我害了沈叔。”
见青岚疑惑,他这才解释:“你看到的那首诗是我给沈叔的最后一封信里的, 我在信中说我得到消息, 有颜国的细作混入了蓟州卫的新兵之中,但这个细作的使命尚不清楚。正巧我刚领了所谓外围巡防的差事, 每隔一段日子就巡查一次, 便在信中与沈叔约定在端午后一日到达墨月岭,由沈叔假设埋伏, 逼那细作出手。按你所说, 沈叔既抓了那提前放箭的人, 想必是已判定那人便是细作。
“我当时见有人放箭, 以为此计已成, 便带人撤走了。竟不知沈叔会在回城途中遭人埋伏……”
经他这么一说, 青岚对那日的许多疑问一下子得到了解释。难怪父亲当日出城,只带了少数几个校尉以及那几百个近两年垛集的新兵。
“那会否是其他北颜的人马突袭?”青岚心急问道。按出事的地方遗留的痕迹来看,北颜军嫌疑最大。
布赫略一回忆便摇了摇头:“不会,我们回去的沿途并未见到成队的人马。况且,那一阵大汗的病情急转直下,世子怕有人趁机作乱,对靠南一带的所有人马,都派了心腹严密看管着。我领的那个所谓巡防差事,只不过是带着些老弱兵卒走走过场而已。”
青岚听他说着,心就一沉。所以,那些所谓的痕迹恐怕也只是某人的障眼法而已。
父亲早年南征北战,又为官多年,难免得罪人。这三百多新兵战力想必极差,若对方训练有素且事先设下陷阱,哪怕十几二十人也可能将他们一举击溃。所以仅凭目前的线索,还无法推断是何方势力所为。
青岚沉吟良久,突然抬起头来:“既然有人冒将军的名义写信给家父,恐怕此人是知晓当年将军与家父这段渊源的……不知这样的人有几个?”
“我也想到了这一层,只是当年沈叔常来照拂我,我有事也常去衙门找他,故而那些年在衙门里待过的,甚至我做工那处的掌柜、伙计、熟客应当都是知道的。”
青岚叹了口气。的确,若有人蓄意陷害,哪怕只是听说了父亲与布赫的关系,也可以大做文章,这个范围也是太广了。
两人一时沉默。
颜芝见他们发愁,便张罗着让他们用饭。青岚与布赫都早就饿了,肚子里有了食,精神便好了许多,布赫也像是打开了话匣子。
他问青岚乔装改扮千里迢迢来到这里是否是为了查探父亲的事,青岚赧然笑了笑,他却是满眼的欣赏。后又问她在驿馆住得可还习惯,李大人和其他人待她如何,手里则不停地给她夹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