瓮声瓮气的人声急促高昂,像是牛头马面的催命咒,平复不住的恐惧如泥潭裹满全身。
脆弱的睫羽振翅颤抖,强撑着在恶意沼泽中挣扎。
不想死。
我不要死。
被黑暗注视得浑身发麻。
攥住手里的小刀,张合勉强稳住气息,煞无血色的脸蛋微侧着头,看似放弃了抵抗。
实则在辨出声源的那一刻,张合的动作闪如毒蛇吐信。
须臾间,挥刀断颈。
“哈啊!”
挣破梦魇的人一下从床上惊坐起身。
张合出了一身薄汗,色浓如艳夏的眼眸像是断线触地的珠玉,不聚焦得随着紧绷的神经而颤抖。
以为自己犹在梦中,他不安的拽着被角,胸膛依旧起伏急促的紧张打量着周遭。
吱呀声响,一袭熟悉墨衣步入。
“醒了?”
张飞在院内就察觉到他骤然起伏的气息,果然入室便见他一脸惊恐未定,必是做了噩梦。
背手掩住门,手中竹篓随手搁在几案上,张飞三步做一步的走到他面前。
原本寻常的动作,堂堂华胥前首席脚下却闪过片刻的仓乱。
“要喝水吗?”
无人应声的茶杯空悬了片刻,见他神情恍惚尚未回魂,张飞举着杯子,示意似的在他面前抬了抬,转手搁在床头。
侧身就着床边的面盆架子净了净手,握着拧得半干的帕子,张飞自然得紧贴着张合坐下。
久病初醒的人气血两虚,张合就这样愣愣地盯着首席的脸看,随着他的动作,又看了看那方摊在宽大的掌心的棉帕,半晌了还未回过神来。
每晚都会给张合净身换衣,里衣腰带因此也系得略显松散。
暖金发丝睡得有些乱翘,勾着领口半开漏出的那截白皙颈肩,滑过消瘦明晰的锁骨,一路钻进隐秘的胸腹。
窗纸滤过的日光透入室内,将张合鼻尖颗颗汗珠映得折光。
“身上,有不舒服吗?”
迎着张合依旧散乱的目光,张飞顿了片刻,见他依旧神游天外,抬手将这张滴溜着大眼睛望着自己的脸扶住,帕子熟练的将张合鼻尖的薄汗拭去,手法轻柔娴熟得给他顺着毛。
淡淡皂角香萦在鼻尖。
“唔……!首…唔唔…我唔…没…唔……”
昏睡了不知多久,被巫血侵蚀过的喉间还有些晦涩沙哑,发出的声音和未睁眼的小奶猫一样。
张合被首席手里那方净脸的帕子糊了满脸,感觉梦里的浑噩恐惧都被那方清爽的凉帕拂去。
…还好…是梦……
没事了……
有首席在…不会有事的……
大梦初醒,张合有几分劫后偷生的庆幸。
手掌放松舒展,放开攥皱的被单,贴着棉麻的被面来回抚摸,反复确认着安全存活的实感。
紧绷的肩颈松了下来,嗅着满面皂角清香,张合半眯着眼睛,小猫一样高抬着下巴,乖巧顺从得由着张飞动作。
和每晚洁身一样,张飞顺着眉眼脸腮一路擦拭,顺手勾过他脸颊旁湿成一绺绺的发丝,屈指别于耳后。
“哈!唔…………”
触感微凉如玉的指腹带着几分茧皮,若即若离的蹭过张合的耳背,惹得他下意识的缩了缩肩膀,向后撤了半寸。
又害怕会惹首席生气,张合条件反射似的搬出自己惯用的那套示弱招数,侧过脸,贴着张飞手心的帕子讨好得蹭了蹭。
眼睛眨巴眨巴得,偷偷观察着首席的脸色。
首席手上的茧,是画出来的,还是练出来的呢?
“好了。”
看着张合歪着上半身,一个劲得朝他怀里斜,张飞依旧端如劲松,迎着那双烧金琉璃般透亮的眼睛,面色如常的起身。
背光站在床边,张飞手里理着那方棉帕,眼睛扫过张合泛白的唇瓣。
“身上,还疼吗?”
嗡得一下,晦暗色欲的记忆伴着草浆汁水袭上张合浆糊似的脑子。
蝉鸣星沉,人影颠倒起伏绰绰,呢喃低语暧暧啜啜。
朦胧交缠的记忆里,水声黏腻,苍青色的眼底翻涌喧嚣,呼啸着卷起满地残花落叶,将他拆吞入腹。
晦涩荒唐的情事暧暧惹人羞。
一想到那晚自己和首席……
张合忙不迭低头错开眼神,柔细发丝垂落,掩去脸上的窘迫,却遮不住那滚烫烧红的耳垂。
“…啊…不……不疼……已经……不………”
脑子里全是和首席水乳交融、鱼水交欢的画面,张合满面羞赧,自惭形秽得缩作一团,只敢用发旋和首席对视。
他不该这样非分肖想首席,如果被发现了,怕是会比落在春梦手里死的还惨。
但落在唇瓣的一吻又挠上心头,胸口痒酥酥的,生出些许妄想。
张合狼狈地将头埋得更低了。
半坐起的身子被窗纸缝里透出的日光照得浑身金茸茸,像只炸毛的金丝虎猫。
“怕我?”
首席的声音泠冽平静似利刃,又把张合唬得身形一颤,眼睛睁得圆圆的,咬着下唇却又不敢接话。
“……我…我…我没有……没有……”
没有怕
光影透过月白布料,顺着腰线勾勒出嶙峋的皮骨,空荡荡的里衣显着张合格外单薄。
张飞转身从那盖了红纸的竹篓里掏了个东西,直接塞进张合手里。
“饿了吃。”
乖巧摊开的两掌之上躺着颗红艳艳的鸡蛋。
从未见过这样颜色的鸡蛋,像被珠翠吸引的鸦鸟,张合微微歪头,好奇得打量着。
“那…首席呢?”
一个鸡蛋要好几钱,张合有些舍不得一个人吃。
摊着被鸡蛋染红的手心,扭过脸,纤长眼睫扑扇,怯怯得望向将好东西都腾给自己的首席。
日头悬中,丁香色的眼底映着艳丽茜红,揉碎的阳光洒在打理得顺滑柔亮的砂金长发上,漂亮得晃眼。
“我吃过了。”
撒谎。
张合双手合十放在膝上,低头小心翼翼得珍握着这枚鸡蛋。
日上三杆了灶间还没开火,他醒来时首席也才提着东西从外间进来,肯定是他睡过去这几日拖累的首席忙前忙后,连饭都顾不上吃了。
首席居然还顾着他的想法,特意说些假话来宽慰他。
这一次他必定又给首席惹了不少麻烦,不知道华胥和春梦那边会不会牵连到首席。
巫血入体,自己这次结结实实得躺了好几日,醒来时,自己贴身的衣物却干净舒爽,头发也梳得顺顺的,想来都是首席为他打理的。
这几日,首席为他梳发换衣。
首席………
“在想什么。”
大病初醒的人老是闷闷不语,张飞上身前倾,又凑近观察了遍张合的脸色。
骤然拉近的距离,脆如青山的眼眸刺得张合身形微颤,嫣红的鸡蛋壳上骤然划过一道慌乱的甲痕。
“…首!…我……我想…想……”望着近在咫尺的首席,张合再次涨红了脸,眼神心虚得乱瞟,舌头也磕磕绊绊的打着结。
“…想…我……我想如厕!”
不会说谎的张合出口便后悔了,拧着被角扭开脸,被自己的口不择言臊得抬不起头。
怎么又乱说话!
“嗯,好。”
张合原本以为首席会皱皱眉走开,谁知张飞沉吟片刻,直接长臂一伸将人揽抱在怀,说着就朝门外走去。
一时失重,张合连忙攀住首席的衣领,被桃花幽香扑了满鼻。
“…首……首席………”
首席腿长脚快,张合眼看首席是打算抱着他直接入厕,攥着衣领的五指一紧。
“嗯。”
领口被勒得有些紧,张飞垂眸看向怀里人,收回
张合醒来后便总是郁郁不出声,要不就是吞吞吐吐的顾左右而言他,神色郁结难掩苦闷,他都看在眼里。
“我……”
“你……”
院内有片刻沉寂,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好不容易鼓起勇气的张合迎上首席开口,刚抬起半寸的头,又蔫了下去。
张飞盯着眼前的发旋,轻叹口气。
“说吧。”
被阳光晒得有了几分亮色的长发化作稚鸟唯一的羽翼,战战兢兢得遮在肩头。
张合轻咬下唇喉头虚咽,强撑得抬起下巴,但在和首席对视之下,嘶哑的声音如蚊虫嗡嗡。
“……首席……要…要睡我吗……”
像是初通人性的妍丽精怪,原本暧昧诱人的话语被他说得磕磕绊绊。
最终还是没敢说出口。
明明……他想说的不是这个………
手指绞着衣领,张合只觉心口酸涩,理不清的一团乱麻绕在唇齿间。
他想问问
那晚他握住的,如今还作数吗
可首席的眼底过于剔透,引得日光将他内心暗意滋长的野草烧得寸根无几。
将张合的挣扎与逃避尽收眼底,张飞垂眼看着张合红透的耳根,掩在帽檐下的剑眉微蹙。
“我救你,不是为了睡你。”
许是夜露沾湿丁香。
再抬头,张合的眼里蕴了几分破碎泪意。
“那…首席…会…赶我走吗……”
四目相望时,芰荷深处化了满池春水。
对上那双被泪水淘洗得透亮的眼眸,张飞顿时懂了他这些浅劣的试探与不安,懂了他黯然伤神为的究竟是什么。
经年沉寂的夜绿深潭被一尾笨拙的月黛凤尾文鱼搅得碎银浮动,乱了心绪。
“不会。”
环着他腰际腿弯的双臂一紧,将人往胸口搂了搂。
院内微风卷着丝丝暑意,吹得发丝深浅交织,缠绵如夫妻结发。
“我应下的事,不会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