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大人语气虽还温和,话锋却犀利起来,梁虎的鼻尖上已经沁出了细汗。
“我直说吧,”沈延对无意义的话一向听不下去,“今日一早,顺天府来叫人去河边看尸首的时候,两位怎么没去?以至让一个新来的主事接了这案子。”
“下官和方员外那时都要提审犯人,才由柳主事出面。” 梁虎很是镇定。
方钰眉头紧皱,抿着唇没吭声。
“是吗?什么案子这么重要,必须那时提审犯人?” 沈延眉毛一挑。
“回大人,是刘大杀妻案,那刘大一直嘴硬得很,今早狱卒说他要松口了,下官怕错过时机,便赶忙提审了他。” 梁虎早就想好了应对,为了将此事做真,他还真将那刘大提审了一下。
“哪个刘大?是槐花胡同的刘大?” 沈延即刻问道。
“……是。” 梁虎脑后的筋猛抽了一下。
刑部待结的案子那么多,在诸多的凶杀案里这根本就是件极普通的案子。他没料到沈大人竟然连人犯家住何处都记得这么清楚。
况且,他才上任两三日而已,那么多案件他怎么记住的?
“梁主事,”沈延的眼中寒意更甚,“刘大昨日就招供了,时辰、地点、作案方式俱全,已经到了该量刑的时候,你今早又是在审些什么?”
梁虎实在没料到会在这些细节之上被戳穿,不禁吓得一哆嗦:“大人,下官是……下官是想……” 沈大人是他上司的上司,他的仕途全攥在人家手里了。
方钰见他还不认错,使劲戳了戳他,又拱手对沈延道:“大人,今日之事,下官二人身为前辈却将棘手的案子推给柳主事,实在该罚,下官恳请大人处置。”
沈延眼中的凛然之意这才稍稍退了些。
“叫二位来也没有旁的意思。从前衙门里如何我不知道,不过如今我既做了这刑部侍郎,便容不得那些同僚之前互相倾轧的事。毕竟这整个刑部上下,荣辱一体。日后还望二位多多警醒,不要再有下次。”
方梁二人已是浑身酸软,听他给了台阶下便连连应诺,略表决心之后便告退了。
梁虎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的这层院子,待一颗心终于定下来,身上已经出了一层黏汗。
“老方,你说这沈大人的脑袋是什么做的?咱们每日审的犯人这么多,又不会一一报给他,他即便要来了证词自己看,那内容也是繁冗复杂。他怎会记得如此清楚?”
方钰瞥了他一眼,抬手点指:“你呀!我这回可是被你连累了。”
他甩了甩袖子,自己走到前面去了。
刑部并不只河神案这一桩案子,除了查此案,柳青还接手了四五宗各省的清吏司移交的案件。她从前在大理寺只做复核,如今自己断案,一切证据都要自己整理,又加上她才上手,速度不免慢了些。待她将这几桩案子处理完,已到了傍晚。
她收拾好东西,出门在街上吃了碗面,天色便已经暗了。她望了望天,朝着玉沉河的方向走,既然案发都是在晚上,也许有些线索是白日里发现不了的。
才走了几步,她忽然想起一事,便又在路边摊买了几块大米糕,包好了拎在手里。
月似金钩,微微颤颤地挂在枝头,几片灰蒙蒙的浮云飘飘荡荡,路上时而昏暗时而明亮。来福从这棵树飞到那棵树,一路哇哇地陪着她。
柳青先按打更人所述的那三人落水前的路线,从河堤的尽头一路走到河边。此时还是一更天,路上人烟稀少,天色沉静,全无什么异常之处。
她又按打更人打更的路线走了一圈,也未发现什么。离着不远处是那座小小的河神庙,打更人那日为了避雨曾在河神庙里待过一会,她便也走进去看看。
庙里灯火明亮,所见之处不过是孤零零的一座神像和四周老旧脱漆的柱子。柳青在庙里走了一圈,觉得一切皆是普普通通。
看来这样是找不出什么了,明日要仔细问问那些落水者的家人,将落水者常到之处逐一排查。但这样一来,三日怕是不够。
她心里颇有些忧虑,一路走到河堤上,将买来的米糕掰成小块放到河堤上的那些小土洞口。
吱吱——白日里出来过的那些硕鼠片刻便跑了出来。
“你倒是个说话算话的,不枉我们帮你。”早上与她对话的硕鼠对她还算满意。他只探了半个身子在洞口,一脸警觉地瞧着她肩上的来福。
“自然,你们好好吃吧,我走了。”柳青淡淡笑道。
“你好像不太高兴啊?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弄不清这条河究竟是怎么回事。”
柳青说着话,随意往河里一望,突然发现河面上映出一个熟悉的身影。
“爹爹?!” 她站起身来走到河边,揉了揉眼睛再看。
千万别松口
几年来柳青一直想不起父亲的模样,如今竟是如此真切地看到了他。
他仍是穿着那件二品绯色的补服,胸前插着那柄匕首,浓稠的鲜血缓缓淌下,染红了整个河面。
柳青告诉自己这大抵是幻象,毕竟若面前真有这么一滩血,她早就昏过去了。可是她已经太久想不起父亲的样子了,如今他清清楚楚地出现在眼前,她忍不住想要靠得再近些。
父亲似是有话要说,却发不出声音,他颤抖着一只手指向一侧,柳青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过去,河面里竟缓缓现出另一人的身影。
那人一身华服,通身的气派,看上去非富即贵,只是水波荡漾,看不清他的容貌。
难道是父亲在天有灵,要通过这个方法告诉她凶手是谁?
理智告诉她,应当不大可能,可万一呢?她承受整骨之痛,更名改姓,冒充男人拼死拼活地努力,所求不就是找到害他之人?
来福围着她扑棱扑棱地飞,又是叫,又是啄她的衣服,她却全然感觉不到。她往前探了探身子,仍是看不清水中那人,于是她又往前迈了一步。
在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双脚下的湿软泥土已经塌陷,她已经抑制不住地朝着水面扑了下去。
旁侧也没什么能抓住的东西。她吓得啊啊直叫,两只手在空中乱挥,可那股往下冲的劲怎么都收不住。
恰在此时,一只温暖的大手将她的手腕牢牢扣住。她这纤弱的身子被猛力一拽,即刻向后倾倒下去。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似乎踩到了一样软软的东西,紧接着后脑勺撞到了一个坚实的胸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