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一晃而过。
沈燕归的大嫂方梓柔曾担忧这位年轻漂亮的名门闺秀只是一时冲动,实际面对半残的丈夫,相处久了,心中必会渐生嫌隙。
况且,你又怎么能指望沉香谷谷主娇生惯养的独女擅长照料病人呢?
几乎是看着侠客长大的夫妻都怕越来越寡言少语的幼弟会独自默默忍受痛苦。
但辛玉做得比所有人想象的都要优秀。
再温善柔顺的人都会因长期照料病患而脾气暴躁,但辛玉从未抱怨过,无论何时,她脸上都凝着抹宁静祥和的浅笑。
她本就生得美,近乎象牙色的瓜子脸上,衬着一双线条柔和的大眼睛。挺翘的秀鼻下,是淡柔如花瓣的嘴唇。美人如玉,嫁给意中人后,又蕴养出更加皎然出云的松弛姿态,像一件无懈可击的瓷像那么完美无缺。
如果沈燕归身无缺憾,两人真乃佳偶天成,天作之合。
江湖多风雨,哪怕是神火剑跌落神坛这样的大事,也会被层出不穷的奇闻轶事冲淡褪色。
眼下还会被送到千麓山庄的拜帖,多是来自沈燕归的挚友与红颜。但自从辛玉嫁入沈家,这处独院的来往交际的管家权就全数交于新妻之手。
沈燕归无意见人,原本沈父还会敦促他多与外界来往,如今换成不敢违抗他意愿的辛玉,小院就一日复一日地彻底沉寂。
因辛玉照料沈燕归从不假他人之手,进出的婢女仆从也渐渐少了。热闹喧嚣的千麓山庄内,唯独这一处总是笼罩着沉沉郁色,似死海中央的绝世孤岛。
大婚后,辛玉睡了七日外间,直到月事来的那天被沈燕归看见衣摆沾上的血迹,这才松口允许她夜里在矮榻上休息。
许是逐渐认命,沈燕归待她不像一开始那般冷漠无情。青年心情好的时候也会稍稍展颜,允她推轮椅出门,二人在山庄幽静的后花园中散步消闲。
一日家宴,沈燕归仍吃的极少,却多饮了两杯酒,破天荒地提起儿时的玩笑。
无论是沈父还是他的两个兄长俱是欣喜异常,抢着接过话头,行事颇为豪放的二嫂更是开了两坛陈年的女儿红,在逐渐滑稽放肆的欢笑中,全家人一道喝了个痛快。
辛玉浅浅饮了一杯,不敢多喝,盈盈笑着,满心满眼都是沈燕归光彩飞扬的脸。
“辛玉,你与小弟已结婚三月有余,可有什么喜信了?”
方梓柔喝多了,双颊酡红,望着辛玉的眼神也充满已婚有子妇人的调侃。
辛玉面上的笑容微微一僵,执箸的手依然很稳,夹了一块鱼腹送到沈燕归碗里,含糊其辞:“大嫂说笑了,我还……”
“大嫂。”沈燕归忽然说。“我的背好像有些疼。”
“哎呀,这,可疼得厉害?呆子,还不快去叫大夫!”方梓柔怼了身边的丈夫一肘,皱眉怒道。
“无妨,只是近日阴雨连绵,后背伤口钝痛而已。”青年挥手拦住慌里慌张的长兄,凉津津的视线投向辛玉,“小弟就先失陪了。”
夜色渐深,离开热闹的正院,二人顺着石子路往别院走。
辛玉推着轮椅,沈燕归安静地坐在里面,双目微阖,像是在小憩。
辛玉紧紧抓着轮椅的背栏,抿着唇:“燕郎,你……”
“两日后,是兰姨的祭日吧。”
沈燕归说。
“今年无法在灵前上一炷香,劳烦你替我致一句歉了。”
“……娘不会怪你的。”辛玉眼圈微红,语气还很平静。“她疼你如疼我,从前就念叨着要把沈家幺儿骗到沉香谷,女婿为半子,娘开心还来不及。”
兰姨……
沈燕归轻叹。
辛玉之母、辛易爱妻鄂飞兰在长女七岁那年因胎位不正,小产流了一个七个月大的男婴。失血过多带来极严重的后遗症,令她缠绵病榻两年有余,最后死于一个寒冷的冬日。
女子怀孕生产如过鬼门关,长于医术如圣手辛易,也无法从阎王那里争回妻子的性命。
鄂飞兰逝世那日,辛玉啼哭不休,直到昏厥,醒来就不认人了,甚至指着辛易连声叫鬼。最后得知消息的沈燕归连夜从天山赶往沉香谷,陪在青梅身边一月有余,少女才慢慢好了。
沈燕归的母亲也因病早亡,两个少年如同相依取暖的小兽,只有彼此依偎,才能度过冰冷刺骨的寒冬。
春阑院依旧那么寂静,冬日的冷风萧萧淌过竹叶,抖起一片浓碧。
“过来。”
地龙将内间烘得暖意融融。沈燕归整个人裹在织着毛领的氅衣里,脸被未散的酒意浸出微红,拍了拍膝头,向辛玉示意。
一点惊喜在辛玉心头烟花般绽放。
素手挽鬓,眼含秋水,女人软了腰肢,坐于铺了西域毛毯的地面,将头轻轻搁在沈燕归膝上。
“燕郎……”她哑声唤他,不敢抬头,生怕这份罕见的亲昵像浪花卷起的泡沫,分秒后就会随风消逝。
“你从来不叫我什么燕郎。”
青年懒懒地说。
长睫轻颤,辛玉犹犹豫豫地抬眼,月光正好泻入她的秋水黑瞳,里面闪着令人怜爱的细碎泪光。
“阿徊,阿徊,玉儿好想你……”
她一头扎进他怀里,声音含着几分凄楚哀怨,细而爱娇,可怜又可爱。
沈燕归轻抚她的发心,动作柔和又若有所思,布满剑茧的指腹在她纤细白皙的颈后轻轻掠过。
他又用那种眼神看她。
辛玉心里莫名发憷。
那种既不算生气、也不算高兴,带着些许不解,但又没什么感情的眼神。
这让她想起一件困扰她多时,已像跗骨之蛆、剧毒梦魇般紧紧缠绕于身的怪事。
沈燕归在外结识的江湖人中有一对相依为命的兄妹,家世坎坷,遂了无牵挂,在送往千麓山庄的拜帖中,只有属于这两人的拜帖每月都会出现,如今已是一旬一封,俨然摆出种不见不休的架势。
辛玉写信表明身份,试图婉拒,谁知最新的一封信笺里,竟夹了一张小小的纸条。
——“暗害沈大哥的一味毒只有沉香谷有,沈夫人知道都有谁能接触到吗?”
谁也不知道看见这句话时,她的心中涌现出多么巨大的惊骇和恐惧,像是比死还绝望的末日当头罩下一样。
没有别的出路了……
辛玉想。
她起身点燃几根红烛,放下床帐。
辛玉将腰带解开,中衣一点一点滑下,露出雪白的香肩。
女人脸颊通红,眼珠深黑、迷蒙,其中的感情却热切而坦率,翻涌着近乎无穷无尽的爱恋。
沈燕归流露出一点震动的神情,法的鹰爪功。
眼前的情形实在诡异,鬼气森森,令人抖落一地鸡皮疙瘩。
“除了玉笛,小兰花还有别的武器么?”桑落收回手,问。
裴兰生学她的语调,缓缓道:“你可以用我的剑。”
他还未指明剑在何处,桑落便对他绽开一个恬静清丽的笑,右手抹过束着男人窄腰的白练。
白练正是一把软剑——软时如绸,硬时如钢,柄无格,只铭了细细浅浅的“天地雪”三字。
桑落往剑中注入内力,剑铭就奇异地泛出清光,剑刃亦寒光凛凛,隐有龙吟剑鸣传出。
“好剑。”
“自然是好剑。”
裴兰生松松散散一撤步,染着寒气的清光就从桑落手中直飞而出,人像慢了半拍,追着剑影,掠到挣脱陷身之处的宋逐日身前。
她的身法太过飘逸轻捷,原地甚至留下了浅淡的虚像。
剑芒一击既收,恍若月光轻动,以精准得惊人的力道刺透百会穴。桑落手臂一曲,折身收剑,剑尖只坠落一滴鲜血。
宋逐日瞪着独眼,上下两排牙“咯咯”敲击数下,头一歪,终究死了。
“‘鬼蛛’以毒见长,未曾想剑也使得这般好。”裴兰生抚掌赞叹,喝了一声彩。
桑落挺挺背,站着轻轻喘了会气,才将“天地雪”还给裴兰生:“起作用的不是我的剑法,是毒。”
她摊开右手,葱节似的食指指腹处有一条寸许长的血口。
“江湖人皆知‘鬼蛛’极擅用毒,紫髓烟杆冒出蓝烟时,至少退走一射之地。”桑落淡淡道。“其实他们说得挺对,只是防错了地方。‘鬼蛛’——我——浑身上下,没有一寸血肉不带毒。”
“毒血从百会入手三阴经,又从手三阴走向手三阳,再转头、面、足,如是流转,阴阳循环,才能破他用的邪法。”
裴兰生不咸不淡地点点头:“他那功法虽是雕虫小技,也有几分可取之处……”
“雕虫小技?”桑落扭头看来,脸色稍暗,“教主这些年少出昆凌,想来诸如《附冥决》,《烹龙功》,《红雨剑法》,秘法‘凭神’……这些‘雕虫小技’,都不值当教主一分在意了。”
“慢着,你说《附冥决》和‘凭神’?”裴兰生皱眉,“前者是内家心法,后者是死士才会使的邪功,二者怎能相提并论?”
“它们有许多共同点,”桑落说,“皆在二十年前传入江湖,习练者不论根骨,都能有所成,一时武林中兴,出现了不少后起之秀。”
“听着倒与这宋氏兄弟的情况相似。”裴兰生道。
“不错。”
“桑落姑娘,别打哑谜。”青年一笑,竟让月光也染上艳色,“你知道什么?”
“这些功法出自同源。”桑落并不隐瞒,干脆道,“来自《造化天无功》。”
“数十年前,苗疆瑶族族中秘传《造化天无功》被盗去半本。二十年前,放置另外半本的巫家祠堂遭窃,巫家亦惨遭灭门,上下二十余口,皆死于动乱的夜晚。”
裴兰生看了桑落一眼,她面色苍白依旧,情绪也似古井不波。
“让我猜猜……”青年拖长尾音,懒倦倦地接道,“姑娘莫不是巫家遗孤?入中原,建‘鬼蛛’,搅动江湖风云,就是为了复仇,找出灭族的幕后黑手?”
女人若有所思地看着指尖凝了血的口子,摇摇头:“我虽得巫姓,却并非什么遗孤,蒙巫家收养的一个乞儿罢了。你说得不错,我确实想找出真相,替巫族报仇。但我留在中原,最主要的理由,决不是常人想象中的那样。”
“哦?”裴兰生盯着她,似笑非笑,“那是为了什么?”
桑落叹了口气,面上浮现几分郁闷:“我说了,你肯定不信。”
“怎么会呢?”裴兰生一颗心像被猫抓了两下,围着女人绕了两圈,“只要你肯说,我便信。”
她自下而上,飞快地看了他一眼,迟疑道:“复仇之后,我想……我想带你回苗疆成亲。小兰花,我很喜欢你,你能不能也爱上我?”
裴兰生停住步子,脸色突然变得极为怪异。
“你可知我是魔教教主,心狠手辣,城府深沉,且屠人如猪狗?”
“哪有人这么评价自己?不过,我知道。”
“而你同时身负血海深仇,敌人身份扑朔迷离,往深处查,说不定会牵出一场惊天巨案?”
“定会如此。”
“这么一想,我那大司命中的毒着实怪异不凡,将死未死时恰好碰到‘鬼蛛’中人,吊住一条命。一切都是你设计的?”
“不全是。”桑落语气诚恳。“我只是替换了他任务目标武器上原来染的普通剧毒而已。”
裴兰生深吸一口气,心里倒生出些钦佩,还有分莫名其妙的受宠若惊:“桑落姑娘,旁的我不知,但你真真有个好大的胆子。”
已是初夏,鸦九看着自家教主的背影,浑身上下都因弥漫在空气里的杀意而生出寒气。他不知远处的女人是如何还好好站在那里的。
桑落望着神色不虞的青年,轻轻道:“裴兰生,你信命运吗?”
他挑眉:“不信。难道你信?”
月光中,女人的脸色似乎有些过分苍白,给人异样的诡谲感:“我以前不信……直到我得到一本‘天书’。”
“越说越玄乎了。”裴兰生觉得不耐,哂笑道,“桑落姑娘,你最好编一个圆得起来的谎。”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桑落轻轻开口,眼中含着全然的坦诚:“教主已得长生,我又为何不能有白玉京?”
小皇帝姓司名辰,十三岁登基,披着过大的龙袍,人尚懵懂,还不明白自己置身何等令人悲伤的真相。
大权旁落,落给摄政王司澹。
摄政王是小皇帝的七皇叔,亦是名将,以战功受封雍州王,数退北夷,复十三城。
活了很久的老皇帝在冬日的一个夜晚急病而亡,见的最后一人就是自己的七弟。
主弱臣强,司澹摄政名正言顺,文官少有骨气,武官又尽是摄政王派系。皇权至高,谁有了这权,就有了无上的力量;尝了力量,就有了瘾;有了瘾,就会生出无尽贪婪。
摄政王貌赛潘安,气质澄清若水,似不食人烟的天上谪仙。其人虽玉面风流,长戟却埋葬无数北夷亡魂,战功彪炳,每每大胜归朝行过天街,黑马金戟银铠,不知乱了多少佳人芳心。
唯一令人遗憾的是,摄政王生性冷淡,二十七岁仍未娶妻。他并非天乾地坤,仅是生育力平平的常人,而司家最后能坐稳皇位的,无一不是如小皇帝这样无论男女、皆能使人受孕的天乾。
小皇帝十五岁生辰那年,大宴结束后,一直作为众人焦点的摄政王一反常态地提前离席。有臣子当即吹捧摄政王勤于政事,但比任何人都关注他的帝王敏锐地觉察到了不对,轻轻推开面前的碗碟,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她遥望那拥着紫绮裘的身影似是要往后宫走,却摇摇晃晃进了御花园。月光泠泠,竹影疏斜,小皇帝嗅到了一股有别与竹叶清香的异样气味。
那道若孤松独立的萧肃清影倒下时,当真如古文典故里描述的一样,花底夜深寒校甚,须拼却,玉山倾。
喔,原来皇叔是地坤,却一直装成普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