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站在一旁兰姨娘便是幽幽一叹。搂着四姑娘开口说道:“可怜见的。想是大姑娘见太太进门,且与二姑娘、三姑娘母女情深,便想到了自己的母亲了。”
大姑娘闻言,忙看了陈氏一眼,开口辩解道:“并非如此。当真是灯穗子招下灰来迷了眼睛。姨娘不要乱说。”
陈氏嗤笑一声,看了眼尤子玉,阴阳怪气的说道:“兰姨娘可不是浑说。你父亲说了,兰姨娘为人最是温婉体贴,向来都是别人肚子里的蛔虫。岂有浑说的。”
一句话说的尤子玉十分尴尬,兰姨娘心下也是一阵恼怒,待要开口说什么,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陈氏索性盯着尤子玉的眼睛道:“老爷不是有话同兰姨娘交代么。趁着大家都在,尽快说了罢。”
众人闻言,不觉诧异,皆看向尤子玉。尤子玉本来是想着私下同兰姨娘说的,却被陈氏一语道破。只得丢开原先的盘算,向兰姨娘说了要她代替陈氏茹素抄经,替老太太祈福的事儿。
兰姨娘且是后宅厮混久了的人物,听了这话,哪里还不知道陈氏的盘算。只是陈氏那一番借口冠冕堂皇,何况又拉上了三位姑娘,又请了尤子玉做说客,倒是由不得她反驳。当下只能爽快的应了下来,口内还说了几句奉承老太太的漂亮话。因又提议道:“四姑娘虽然年纪尚小,却也是老太太的孙女儿,既然前头三个姐姐都要抄经祈福,她也不好躲懒。虽是小人儿家,受不得累,每日也抄一篇经书,这也是她的孝心。”
尤子玉听了这一番答对,愈发觉得兰姨娘和顺温婉,看向兰姨娘的目光也带了几分赞赏。
兰姨娘见状,反倒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去,神情间带了几分娇羞怯怯。
陈氏最看不得姨娘侍妾做出这么一副狐媚子的模样儿来勾搭男人,当即冷笑连连。心下暗骂了一句“也不看看自己多大年纪了,仍是这么个小女儿的做派,没的叫人恶心”,口内却说道:“既是礼佛抄经,茹素吃斋,况且又为的是替老太太祈福,更要心诚才是。我明儿便吩咐家下人在正院后头的偏房里收拾出一间佛堂来,以后兰姨娘便在佛堂里头抄经。一应的汤水吃食也叫厨房单做出来送进去。”
既是茹素,便不能沾荤腥。自然要同府内其他人的吃食区分开来才好。
说了这一句,又想起另外抄经的几个姑娘来。生怕兰姨娘借此生事,忙开口描补道:“几个姐儿年纪还小,且都是生长的时候,倒不好在吃食上不见荤腥——抄经为的是替老太太祈福,倘或因此饿坏了几个姐儿,倒不是原先的意思了。”
姨娘就不一样了,别说三十岁的人了,饮食清淡些没什么,即便是有什么,当着老太太和老爷的面儿,兰姨娘还敢反驳不成?
陈氏心下一阵冷笑,这种沽名钓誉爱扮贤良的主儿最好对付。平日里在众人跟前儿拿腔作势的久了,根本不用亲自出手,只要架着孝道的名义随口吩咐两句,大帽子扣下来,让人想反驳也不成。
所以说这世上好人难做。何况心底本来就不大好,却硬要装出一副好人儿的模样来呢?
想到这些,陈氏不免一阵幸灾乐祸。故意当着尤老安人和尤子玉的面儿,开口问兰姨娘道:“这也是我私心的一点子想法。倘若你觉得不妥,或是舍不得锦衣玉食,那也罢了。毕竟圣人说得好,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比如我自己,离了鱼肉一日,便如刀割了身上的肉一般难受。想是姨娘同我一样的无肉不欢,那可不好强求。”
陈氏早几年跟着女儿们同吴先生念书,一来是为了多认得几个字,将来也方便管家理事看账本看帖子。二来也学了些自以为有用的成语诗句,想着读书人的话刁钻犀利,有时候拿来堵人的嘴,最是恰到好处。今日便用在了兰姨娘的身上。
兰姨娘听了这话,由不得面色一变。她祖籍是南方人,何况自幼出身诗书官宦之家,受长辈影响,平日里饮食较为清淡,尤家上下都是知道的。
倘或这会子顺着陈氏的话不肯茹素吃斋,只怕老太太最先不信,连尤子玉也会十分失望。兰姨娘生怕自己一个不好引得尤子玉怀疑她的孝心品性,因而明知道陈氏已想了法子要作践她,却不敢当面挑明。只是要她眼睁睁的落入陈氏的圈套,任她摆布,又不甘心。正犹犹豫豫不知该怎么开交的时候,就听尤老安人接口说道:“兰姨娘不过是代你抄经罢了,又不是真的要出家修行。且不必现收拾佛堂那么麻烦。就在我院儿里的小佛堂抄经便是了。至于吃食一道,合该区分开来,也免得冲撞了佛祖。”
尤老安人都开口了,兰姨娘再是不满,也只得咽了下去。只是心下愤愤不平,仍旧满目哀怨的看着尤子玉。尤子玉倒是没想那么多,只以为尤老安人同陈氏的吩咐皆是题中应有之意,当下笑向兰姨娘嘱咐道:“你要好生抄经祈福,叫佛祖保佑老太太长命百岁,身体康健,再抱一个大胖孙儿才是。”
这句话倒是合了尤老安人的心思,当下笑的合不拢嘴。又嘱咐尤子玉与陈氏两人,“这一日辛苦了,快些回房歇着去罢。晚饭也不必过来吃了,只在房中自便就是。”
又吩咐大姐儿,“你是长姐,比下头几位妹妹大上好些,须得好生照顾几个小妹妹。二姐儿与三姐儿都是刚来咱们家,只怕还有些怯生,你要多加留心,莫要拘束了她们才是。”
大姑娘坐在上房许久,只除了方才二姐儿问她一句话,兰姨娘拿她做筏子的一句话,便如隐形人一般。如今且听了尤老安人的一句吩咐,心下更是百感交集,忙起身应道:“祖母放心,我会照顾妥当的。”
尤老安人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又拉着二姐儿、三姐儿嘱咐了一些话,这才放了众人离开。
最小的四姑娘平日里最受祖母和父亲的喜爱,今日却无人理会,尝到了受人冷落的滋味。心下十分不满。忙开口说道:“祖母和父亲都不理我,我要生气了。”
尤老安人对兰姨娘挑拨陈氏发作她心腹嬷嬷的所作所为怀有芥蒂,只是四姑娘到底是她的亲孙女儿,又是她看着长了这么大,待遇同兰姨娘自是不同。当下笑着招手儿示意四姑娘上前,抱着她说了一会子话,又吩咐大丫鬟吉祥和如意开箱子拿了些玩意儿哄四姑娘玩。一时又想到了陈氏所出的两个姐儿,少不得也找了两只银质的九连环送与二姐儿和三姐儿。
二姐儿和三姐儿含笑道谢,接过九连环,眼见大姑娘站在一旁不言不语,沉默安分的模样儿,不觉一怔。
是夜,尤老安人留了四姑娘在上房吃晚饭,尤子玉夫妇回房自便,大姑娘碍于尤老安人的吩咐,则带着二姐儿、三姐儿回房吃饭。也不过是六菜一汤,汤是酸笋鸡皮汤,菜是四荤两素。二姐儿、三姐儿因着午膳吃多了,尚有些没克化,晚上便吃的少了。
大姑娘不知是胃口如此,还是别的缘故,也只用汤泡饭,就着两盘素菜略略进了半碗,便叫丫鬟们进来。也不吩咐撤桌,只叫丫鬟们就着剩下的菜吃了晚饭。那两个丫头想必习惯了这样的事儿,都笑嘻嘻的告了谢,拿了自己份例中的饭菜,站在桌旁吃了。
大姑娘则带着二姐儿三姐儿进里间儿吃茶。三姐儿这才有暇打量大姑娘的屋子,但见屋内陈设简单朴素,虽不似雪洞儿一般,却也没有甚么玩器。桌上也只是一套青花瓷的茶具,床上也只吊着最寻常的轻纱帐幔,很不像官家小姐的绣房。更不如尤家给二姐儿、三姐儿收拾出来的屋子精致。
二姐儿见状,不免心下一惊。回头看了三姐儿一眼。三姐儿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打着过能打着过后告诉陈氏的主意。
大姑娘想是习惯了,也不甚在意,又同二姐儿、三姐儿闲聊一回,见天色晚了,便各自散了。二姐儿回房歇息,三姐儿却在灯下施展了自己双手打算盘的绝技盘点账目。
其后几日,陈氏仍旧按捺不动,每日除晨昏定省伺候夫君督促兰姨娘并几位姑娘抄经祈福之外,便是同三姐儿熟悉府上的规矩,共同参议管家事宜。至于那些个管家媳妇们或是试探或是剖白效忠的话茬儿,一概不接不闻。只推脱“有甚么事都等盘完账目库房后再做理论”。
岂料陈氏越是如此沉得住气,诸位见识了她脾气厉害的管家媳妇们越是忐忑不安。就连先前打定了主意要坐壁上观的几人都有些坐不住了,更别提那些个抱着烧热灶主意的嬷嬷们,更是整日里拿着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或者自以为重要的后宅阴私过来禀报。
陈氏看在眼中,也不多说。
这日一早,陈氏服侍着尤子玉洗漱穿戴,出门上朝。又带着几个姐儿至上房请安,说了一回话。刚刚回至正院儿,便有秋菊通传说家下几位管家媳妇正在外头等着拜见太太。
陈氏叫进众人,诸位管家媳妇们先是叩头请安,再起来时,就见陈氏一改从前几日不言不语的态度,将几本账掷在众人脚下,捧着茶盏掀开茶盖刮了刮茶末子,不紧不慢地轻啜一口,方才说道:“账本上圈了红圈儿的,都是开销有误的。我知道你们都打着法不责众的主意,或者欺我年轻,以为我经不得事,理不清账,也是有的。”
众人见状,忙弯下身将账目捡了起来,一一翻看过,但见账目中凡有猫腻的地方全都圈了出来,只是有些日子浅近,一并连罪证都附在上头,有些经年累月,别说存证,便是连他们自己都记不大清了。尽管如此,众人仍旧被陈氏查账盘账的手段折服,心下原有些小觑轻视的意思,也都被打消了。忙开口或是奉承或是讨起情儿来。
因着惧怕陈氏的脾气性格儿,纵使有些人仗着自己有老太太老爷做保,却也不敢在言语上弹压陈氏。只一味的软语央求,更有些不顾体面的,当着众人的面儿淌眼抹泪的诉起艰难来。
陈氏之所以查账盘账如此严谨,原打的就是敲打立威的主意。何况里头的管家媳妇们大多经管内务,即便是上下其手,贪墨的东西也有限,也比不得外头的管事买办们能里应外合,弄出那么大的亏空来。所以竟用不着喊打喊杀的。
眼见众人都服软低头,陈氏不再啰嗦,只说今日之事会原原本本告诉老太太和老爷,听那二位的示下。又嘱咐众人今后要好生当差,倘或在她管家的时候出了什么纰漏,“可就别怪我铁面无私,届时三四辈子的老脸也都顾不成了。”
正所谓听话听音儿,众人眼见陈氏如此说,皆以为上头不再追究了,忙感恩戴德的谢过陈氏,又诅咒发誓的说今后一定好生当差云云。陈氏任由众人搜肠刮肚的表白,直到众人词穷,这才放了大招——
先是明说了今后记账的方法需得三方共同协理,是为相互监督掣肘之意,又按照府中的花名册和诸位管事嬷嬷们先头的差事一一明确了职责范围,即某人管某处,某人领某物,又规定了严格的奖惩制度,最后则宣布了按照管事丫头们的差事等级所能享受的“养廉银子”的等级。
一行举措下来,有赏有罚,有大棒有甜枣儿,听得众人一时跌入谷底一时飘入云端,最后竟全都被陈氏口内的“养廉银子”吸引了注意力。
凭白得了这么一项好处,更是终生受用的,众人哪还理会先头的那些苛刻安排,俱都向陈氏感恩戴德的叩头谢恩。就连先前畏惧陈氏手段生怕陈氏找借口撸了她们差事的几个嬷嬷也忍不住动心了。毕竟按照陈氏的新规矩来管家的话,她们到底是谁的人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们能否认真当差,行好自己的分内之事。
眼见众人已然诚服,陈氏挥手先叫众人散了。自己则捧着账本儿至上房寻尤老安人。她早就说过自己不会理论尤府旧事,该怎么惩处之前贪墨的管事嬷嬷们,皆听老太太和老爷的示下。
尤老安人年纪越高越发慈悲,舍不得发落跟了自己半辈子的老人儿,眼见陈氏不说追究,她便态度含糊的也不再提。至于陈氏会不会发落兰姨娘提拔的那些人,尤老安人更不在意。
陈氏见状,也不戳破。撂下账本儿,反倒提及了大姑娘的事儿。
“前儿我去她屋里寻她说话,只见她房里雪洞儿一般,又将她平日里的穿戴打扮,也很素气,着实不像十六七岁大家闺秀的样子。我身为嫡母,虽不是她的亲生母亲,却也有教导抚育之责。所以想同老太太商议,开了库房挑拣一些好瓷器绫罗古玩摆设帘幕帐幔,也给她那屋子好生装饰一番。再挑拣几匹好颜色花样儿的料子,也给她做几身好衣裳,打两套好头面。将来跟着我出门见客,也不丢了咱们尤家的脸。”
只是这些东西,陈氏不会拿自己的梯己填补人,必须得从尤家的公中出。尤老安人因着大姑娘的母亲,素日不大喜欢大姑娘。只是心下再不喜欢,那也是她的新孙女。平日里没留心也还罢了,今日陈氏既提出来,尤老安人少不得应了她。又拍着陈氏的手说道:“果然你是个好的。素日我精力不济,这些事情上不大留心。当初兰姨娘管家时,因着满心在四丫头身上,只怕也不曾留心。可见这为人心性,光看她说了什么是不中用的,须得从平日处事上细品才是。”
陈氏听了尤老安人这一番话,只是一笑。因又说道:“替大姑娘收拾屋子打头面做衣裳这是一件。我是想着……大姑娘今年也十六七岁了,身旁除了一位乳母之外,便只有几个丫头陪伴。也没个教养嬷嬷教导她。恰好我哥哥前儿得了太子的恩典,请了一位东宫告老的嬷嬷家来教婉姐儿规矩。哥哥嫂子的意思,是叫二姐儿、三姐儿也回去学一学。我想着大姐儿也大了,不妨跟着一同回去。将来谈婚论嫁时,听说是跟宫里的嬷嬷学过规矩的,也是一份体面。老太太觉着可好?”
尤老安人听了这话,再无不妥的,当即笑着应了。因又想到四姑娘,本就伶俐通透,倘或学了规矩,岂不更加惹人怜爱。便向陈氏开口提起。
岂料陈氏只是淡淡一笑,随口说道:“四姑娘今年才五岁,身娇肉贵的,正是贪玩的年纪,哪里吃得了学规矩的辛苦。何况哥哥请宫里的嬷嬷家来,本是想着教导婉姐儿规矩,以备婉姐儿两年后出阁。便是二姐儿、三姐儿跟着回去,也是陪着太子读书罢了。我是想着大姑娘年岁大了,人又生的稳重安分,再不是那等掐尖卖快的人,这才觍颜同哥哥嫂子开了口。这已经是过分了。毕竟那宫里来的嬷嬷只有一个人,又那般岁数了,还有多少精力呢。多教导一个人,便多了一分牵扯。老太太又要我带四姑娘去,我怎好开口?”
说句私心的话,倘若不是怕只带着二姐儿、三姐儿回去学规矩,叫尤家的人见了不舒服。到时候开口讨情儿反叫她被动起来,陈氏才不会主动提起叫大姑娘去学规矩。毕竟羊肉贴不到狗身上,又不是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的种,她何苦替她们费心筹谋。不过面子上瞧得过去,也就完了。
更何况那四丫头还是个庶出,她姨娘又是那么一副模样儿,显见的是养不熟的。陈氏更懒得多费心思。
尤老安人眼见陈氏如此说,也只得罢了。
至晚间尤子玉家来,吃罢晚饭回房歇息,见了陈氏同三姐儿一起写的管家细则,由不得大为惊异。直至见了账本记载的那些外院儿买办们贪墨藏掖的各项好处,更是脸面一沉。
陈氏见状,更是架桥拨火的道:“好能耐,这些年贪的东西,都比得上你尤家的三分家当了。”
陈氏自打进了尤家的门儿,接手管家之事,尚且没想过从公中捞些银子来贴补自己个儿,又怎能忍得那起子奴才从中捞油水。
当日为了拿捏住众人的把柄以立其威,陈氏不但同三姐儿整日查账盘库,更在暗地里打发了自家陪房到外头去搜罗罪证。得知那些个管事买办们除了贪墨主家的银子,采买东西时以次充好之外,更打着主家的名号,在外头横行霸道,欺压百姓,欺行霸市,无所不为。诸如重利盘剥,包揽诉讼,倚财仗势,以薄田衰铺之价去强买人家的良田旺铺,人家倘或不卖,便贿赂当地父母官儿们算计的人家吃了官司败了业,然后再将看中的田地买卖做了官价购买……桩桩件件皆是朝廷严令禁止,罔顾法纪的重罪。更有一两件事即便陈氏看了,也觉触目惊心。暗暗嗟叹这些个奴才秧子果然胆大妄为,不但尤家的名声都叫他们给败坏了,长此以往,连尤子玉都恐陷入牢狱之灾。
陈氏本为深宅妇人,原不大懂得其中的厉害。争奈三姐儿平日里最喜研读律法,又经常同她舅舅议论世情,陈氏听了几耳朵,也算有了些许印象。何况陈氏虽然泼辣难缠,却有些赤子之心。十分看不惯那些个奴才们自己尚且是卑贱之躯,就敢仗着主家的势力欺负良家百姓。因此向尤子玉进言道:“老爷是朝廷的官儿,平日里最重名誉,这些个事情倘若叨登不出来,也还罢了。倘或哪一日老爷遭了旁人算计,那些个言官多嘴多舌弹劾一折子,就够老爷喝一壶的。莫若趁此机会了结此事,一来可以追回被他们贪下的银钱东西,二来也无后顾之忧了。”
尤子玉听了陈氏的话,心中深以为然。只是尚且有些犹豫。盖因那些个奴才们办的坏事,有些是打着他的名号自行其是,有些确实是得了他的吩咐才去办的。如今却要这些个奴才们一股脑的顶了罪,尤子玉也有些不忍。
陈氏却不知道尤子玉心中的这一笔账。她自幼耳濡目染,身旁当官儿的只有哥哥陈珪并嫂子娘家的亲戚们。旁人家的事儿陈氏且不知道,可自家哥哥手段圆滑,行事谨慎,平日里哪怕是办坏事儿也从不肯漏把柄于人。陈氏以此推之,只当尤子玉做了陈珪这么些年的上峰,行事举止必定要周全过陈珪才是。如今且见尤子玉面露不忍之色,遂笑言问道:“老爷乃重情之人,必定是舍不得这些个奴才,不忍将其送官发落,这也是常情。只是老爷心中有怜恤之意,也该叫他们明白知道才是。别的也还罢了,好歹贪墨公中的银子该还了,还有那些个打着老爷名号儿放印子钱的,也该一把火烧了那些个条子,就算给尤家积积阴鸷罢。至于那些个包揽诉讼的事儿,老爷何不着人打听打听那些个苦主儿的消息。倘或是罪有应得也还罢了,倘或真的受了冤枉,也该给人家儿一个交代才是。”
陈氏所言所想,皆是三姐儿当日看了陪房何财家的送来的罪证后一一想出来的应对之法。按照三姐儿的主意,这些个目无法纪的奴才最好送去见官。只是考虑到家丑不可外扬,尤子玉未必同意,才又想到了后面的迂回手段。更嘱咐陈氏该如何劝说尤子玉——务必要口口声声都落在官声前途之上,唯有如此方能引得尤子玉重视。
陈氏到了尤子玉跟前儿便照本宣科。果然这一席话深合尤子玉的意思,当下拉着陈氏的手笑道:“世人都说妻贤夫祸少,我能娶夫人为妻,实在是一大幸事也。”
从前还以为陈氏光有美貌家世,如今看来,陈氏不拘人品容貌,都是很好的。有这样一位夫人替他打理内宅,尤子玉再无后顾之忧。
过后几日,尤子玉果然照着陈氏所言处置了家中贪墨枉法的管事买办。因着不忍将这些家奴送官发落,只挑拣了其中罪大恶极的逐出尤家,又打发了一众中饱私囊之辈,之后抄没的银钱田地商铺买卖,一半儿收归公中,一半儿则拿出来补贴曾受尤家下人迫害的百姓们,尤子玉更是带着几个随从亲自到了几户人家,不但送金送银送药材,更放低身段儿赔不是,只说自己管家不善,竟让这些个下人打着主家的名号鱼肉乡里,着实不该。
总之一番折腾下来,尤子玉果然将身上不好的名声罪过皆推到底下人的头上,那些个受了尤府下人们欺压的大都是无依无靠的平头百姓,心中最是懦弱良善。眼见尤子玉贵为朝廷命官,竟然能不顾身份同他们低头赔不是,又送了好些银钱东西,心中的怨气不满早就烟消云散,反而受宠若惊起来。
纵使尤子玉竭尽全力的机密行事,然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那些个言官御史早已闻风而奏。且陈氏并三姐儿早同舅舅陈珪里应外合,这头儿尤子玉刚刚动身,那头儿陈珪已经央了好友徐子川再写一个话本儿,写的就是某某京官铁面无私,大义灭下,有过即改的故事。
消息一经传散开来,京中顿时引为美谈。最后连圣人都惊动了,不免在御书房同几位皇子闲聊时,提到了此事。
因着陈珪八面玲珑,办事伶俐,太子殿下早已将其引为心腹。更知道陈珪的胞妹便嫁给了尤子玉。闻听圣人垂问,不免笑了笑,看似公允的评价道:“谁人无过,改了便是好的。”
三皇子向来喜欢同太子殿下打擂台,他因着时常关注太子,也知道陈珪的行事手段。闻听太子殿下如此说,倒也没说旁的,只是看似不经意的笑了笑,向众人说道:“他们家倒是同戏台子结缘。时不时的便弄出一些新闻出来,引得京中百姓口口相传。皆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了。”
一句话倒是引起了圣人的注意,不免饶有兴味的看了过来。
三皇子便将陈珪央求同僚好友徐子川写了两回戏折子话本儿,又有一次上元节智斗匪类,被众人传唱的事情原原本本道来。
一句话落,殿内年纪最小的十二皇子倒是恍然大悟,仍然记得那个随身携带“防狼粉”的小姑娘,不免开口说了一句“原来是他们家的人,果然好热果然好热闹。”
又追问圣人道:“父皇还记得那个说话伶牙俐齿的小大姐儿么?”
那么些年前的事儿,圣人早忘了。不过经由十二皇子一提,倒是有了些许印象,不觉含笑点了点头。
六皇子与十二皇子乃一母所出,性情方正,沉稳务实,最不喜底下官员弄这些花花肠子。当下便对陈珪一家子有些恶感。不过他如今跟着太子当差,倒不好当着太子的面儿说他的得意心腹的不好,因而只能闭口不谈。
下剩的几位皇子因着立场不同,或是忖着圣人的心思评价了几句,皆无关痛痒。
一时到了午正时分,圣人因要歇赏,便欲往后宫一行,诸位皇子们见状,立即退下。
走出大明宫后,太子殿下当着诸位皇弟的面儿,笑向三皇子道:“三皇弟向来留心孤身边儿的人。倒也难得。只可惜这一番心血,倒是白费了。”
三皇子像是没听出太子殿下的言外之意,笑眯眯说道:“太子乃是国之储君,一言一行皆受满朝关注。弟弟既为皇子,也为朝臣,自然也不例外。”
太子殿下闻言,只是冷笑一声,大袖一甩,径自去了。六皇子因有些外朝的事务,尚且要同太子商议着办理,见此形景,只得向诸位皇兄拱了拱手作辞,跟着太子匆匆而去。
三皇子最是看不得太子这么一副狂傲模样儿,一腔怒气憋在心里不得发泄,见了六皇子如此举止,不免照地下啐了一口,口内不三不四的说道:“甚么东西。怪不得喜欢养狗,他自己成日里就跟哈巴狗儿似的围在别人后头转。这才叫物似主人型。如此谄媚巴结,真是玷污了咱们兄弟的脸面。”
一句话骂的痛快,却是惹恼了同六皇子一母所出的十二皇子。十二皇子因着年岁小,性情伶俐,平日里深受圣人喜爱。又因十四五岁的年纪,最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时候。听见三皇子如此说,不免冷笑一声,开口抢白道:“三皇兄这句话要是敢在父皇跟前儿说出口,我才佩服你。背地里言三语四歪派人,也是君子之德?”
说罢,也不待三皇子答应,便冲着诸位皇兄拱了拱手,转身走了。气的三皇子站在原地直跳脚,指着十二皇子的背影大呼“当真是反了,竟然敢藐视兄长……”
诸位皇子见状,少不得相视一笑,一一拱手作别。
那厢太子回了东宫,心下仍有些气闷。闻听陈珪正在外头候着,少不得命人传唤。六皇子急匆匆的赶到东宫,正欲同太子殿下商议吏部考核之事。正巧遇见陈珪徐徐而来,向太子与六皇子见过礼后,径自开口,着重进言了“复式记账法”以及“养廉银子”诸事。
之所以从三姐儿想出的种种举措中挑拣了这两项,陈珪也是有考虑的。一则他身为户部官员,且又擢升了五品主事,正该做出一些政绩来巩固自己的地位。“复式记账法”的出现便正对了陈珪的现状。
至于“养廉银子”么,便涉及到了吏部考核。众所周知,历来朝廷改、革吏治,稍有差错便要得罪好大一批人。陈珪生性圆滑,做事情八面玲珑,只得罪人而没好处的事情他从来不肯做的。现如今提议“养廉银子”就不同,须知本朝给发放官员俸禄,乃随了前朝的旧制,每年钱米并不多。可是当官儿之后的排场交际、上下打点却从来不少。就拿陈珪自己来说,如今都升了五品主事了,每个月的俸禄却只有十六石。换算成银子便是八两。一个月才八两银子啊!连吃顿上好的席面都不够,更遑论体体面面的过日子。
所以某些官员之所以上下其手,不断贪墨,其实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现如今陈珪向太子殿下进言要增加养廉银子,一来能使百官明白太子殿□□恤之情,邀买人心,二来倘若此事能成,他陈珪也算谏言之功,在满朝文武跟前儿也能得了个好人缘儿。三来于吏治有功,先提出养廉银子,再提出能得到养廉银子的诸项考核标准,以此鼓励官员清廉做事,一心为民。在此基础上再提出倘或贪墨该如何惩治……当然了,后一条得罪人的谏言,当然不会从他陈珪口中说出。
但是陈珪当着太子殿下与六皇子的面儿,已经明言自家以绩效考核之法管理下人之事,又云兹事体大,因此间种种举措皆为内宅妇人所想,尚且未曾见有成效,所以不敢擅自进言。还请太子殿下暂且按捺一番,以观后效……
当然,倘或有人因此受了启发,更等不及陈珪先拿了自家的后宅做试验便如何如何……那就不再陈珪的控制之内了。
没错,陈珪如今便打着六皇子的主意。在陈珪看来,这位六皇子生性沉稳,品格方正,本来就不大讨圣人的喜欢,平素又最喜欢干一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况且他又在吏部当差,针对吏治一事有所谏言也是分内之事。
再者六皇子如今跟着太子办事,也算是半个太子的人。养廉银子的事情又是他陈珪率先提出来的,可见今后不论有了什么功劳,那也是太子殿下有识人之明,兼且教导有方。便是朝中重臣因此而埋怨那些考核的办法太过严苛谨慎,那些怨气也是冲着六皇子去的。与太子和他并不相干。
而且最主要的,便是这坑是他陈珪挖的,却也是六皇子主动往下跳的。与人无尤。
这么想着,陈珪不动声色地扫了六皇子一眼。
果然,那六皇子听了陈珪进言的考核诸事,不知不觉间,眼睛都亮的吓人。
正在尤家内宅翻阅海外番邦轶事游记,努力想法子替外家争功,以避来日祸患的尤三姐儿并不知道,舅舅陈珪已经如她所愿的出手了……
目今且说尤子玉因外头管事买办们贪墨开销,又打着主人的名号横行霸道,罔顾律法,致使他官威名声受损。大动雷霆之余,着实打发了好些奴才。腾出来的空缺自然要挑拣更老实忠厚且伶俐当差的补上。
如今掌管内宅的便是陈氏,何况尤子玉之所以大动无名,皆因陈氏一番筹划。诸多下人们见此情景,不免又惊又怕。更贪恋着上位的际遇,为混个脸熟儿,自然常来孝敬陈氏些东西,或不时的请安奉承。陈氏先还无所察觉,过后明白了,倒觉好笑。思来想去,遂带着家下人的花名册至尤老安人跟前儿,询问老太太的意思。
这次被打发的奴才之中,就有两家是尤老安人的心腹下人。明仗着老太太的宠信,在外头无所不为,差点儿逼出了人命的。尤子玉因此将人撵出尤家,尤老安人纵使不舍,也没脸面向儿子讨情儿。今见了陈氏过来请安,愈发尴尬难堪。
陈氏恍若未觉,指着花名册中的潘佑梁笑向尤老安人道:“府内的大总管因着在外头重利盘剥,包揽诉讼之事,被老爷罚没了家财打发出去了。现如今总管之职空缺着,倒也不好。毕竟老爷是官身,平日里打点送礼之事颇多。我是内宅妇人,总不好对外头的事儿多加干涉。外人瞧着也不像。这几日我冷眼瞧着,这潘佑梁倒是个老实忠恳的。何况她老子娘又是老太太跟前儿伺候久了的,规矩上再不会出错。不知老太太觉着如何?”
这潘佑梁乃是尤老安人的陪房潘嬷嬷的大儿子,今年已是四十往上的年纪。从小儿跟在老爷身旁做陪读。此前一直管着尤子玉外书房的事儿,兼任府上的二总管。于外头的交际往来也是门儿清。前些日子陈氏打发人搜查尤府众管事买办的罪证,这潘佑梁虽有些贪墨之弊,但外头却不曾仗着主子的势力欺压百姓,作威作福的。单只这一条,本性也算是好的。何况他在老太太和老爷跟前儿都有体面,让他继任尤府大总管,不但是情理之中。也讨了老太太和老爷的喜欢。
尤老安人倒不曾想陈氏竟然会举荐潘佑梁担任总管之职,一时竟有些反应不过来。想了半日,方才说道:“外院儿比不得内宅,一应大小事务总得你老爷应准了才是。我们倒不好替他安排了。”
陈氏听尤老安人这么说,因笑道:“老太太最是多虑。这潘佑梁乃是从小儿跟着老爷的,何况此前又管着老爷的外书房,更是府上的二总管,由他来继任总管一职,再妥当不过。老爷也没甚说的。”
这话倒也实在。尤老安人想了一想,原本还觉着盘查下人一事扫了她的颜面。如今陈氏却安排她的陪房潘嬷嬷的儿子继任了大总管。一来二去,尤老安人在府中的势力非但没被削弱,反而比先更近了一步。可见陈氏虽有除弊揽权之心,却也不曾想着同她打擂台,务必要折腾出个“东风压倒了西风”的局面来。既这么着,她也该投桃报李,与陈氏一些好处才是。
尤老安人一壁想着,一壁将视线落在花名册上。口内笑道:“我记着你进门之时,也带了四家陪房的人。如今都在什么行当上?”
陈氏不妨尤老安人有此一问,不免笑言道:“一家管着田庄花圃,如今住在城外。一家管着铺面买卖,也在外头。下剩的两家我都安排在二门外听差,闲时我房里的人想要采买些零碎东西,或打发他们回娘家传个话儿,倒也不必很麻烦外头的人。再者如今铺上的生意好,做出来的胭脂香粉供不应求,我便想着过了年再买两处花圃,打发一家子去圃上打理花草,明年也好多些进项。”
陈氏说得好听,不过是听从了三姐儿的谏言,不欲将自家陪房太早的安□□府,占了肥缺儿。免得叫人说嘴,背地里议论陈氏之所以大动文章搜罗罪证,却是为了排除异己的。
果然,尤老安人嘴上不说,先还有些想头。闻听陈氏如此安排,才知道自己想左了,当下倒有些不好意思。忙开口笑道:“我知道你家铺子的生意好,多些人手帮衬也是应当的。只是咱们府上如今出了这么大事,正是缺人的时候,你有好人儿,不想着帮衬府里,反而打发到外头去,想是不同我们一条心了。”
这话说的重了。陈氏闻言,忙开口剖白自己。因又说道:“府上的人多。便是先头儿打发了一批,再寻好的上来也就是了。总归是金簪子掉在井里头,便宜不了旁人。我的年轻,又是才进门的新媳妇子。倘或趁这会子忽刺巴的将我自己的人安插到好地方,底下人瞧见了,不说我是举人不避亲,只当我是为了安插自己人才寻法子打发了他们。那我岂不是满身是嘴也说不清楚了?”
陈氏不过是就着三姐儿的话表白了一回,岂料一席话正中尤老安人的心事,不免红了一张老脸,忙开口说道:“这话可是不通。历来背主忘恩,欺上瞒下的奴才不是撵出去,便是直接打死。有这样事的,也不独咱们家。既存了安老的心,当初就不该做下那样的事儿。他们要真是个好的,谁吃饱了撑的与他们过不去?可见是他们先做下不能容的坏事,人才寻了不是打发他们。既打发了人留出空缺,自该寻好的补上来。如今我瞧着你那几家陪房就很好,现在外头当差的且不必说了,留在家里的你却不能随意打发。我倒是有一桩事,须得他们管着我才安心。”
说罢,因又提起掌管府上春秋两季地租子的事情。先头儿的管事因着在外头放印子钱,逼得人家卖儿卖女还债的事儿被尤子玉打发了,如今恰好空出这缺来。尤老安人本想着提拔自己的人占了这事儿,却没想到陈氏提议潘佑梁任了大总管。既这么着,尤老安人倒不好再筹措下去,免得吃相太过难看。引得儿子不满。
这一桩可真真是个肥缺,连陈氏都不曾想到的。闻听尤老安人这么提议,她倒是先吓了一跳,忙开口推脱。
尤老安人见状,反倒执意要将这一桩肥缺与了陈氏才好。因又说道:“想是你多心,怕底下人嚼舌根子。这倒不必,这件事情是我安排的,他们要有甚么异议,叫他们来我跟前儿说话。你也不必推辞了。论理儿,你现是咱们家的管家太太,倘或你的陪房都在外头当差,或在二门上跑腿儿,叫人瞧了也是不像。只当我这个婆婆可恶,容不得儿媳妇管家掌权似的。你要是安心坏我的名声,你就不要答应。”
尤老安人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陈氏再推脱也是不好。只得含笑应了,心下倒是美滋滋的。
回头儿同三姐儿一说,三姐儿最先想到的是该怎么安抚下剩在二门外当差的那一家。正所谓不患寡而患不均,同是陈氏的陪房,其余三家任的都是肥差,只这么一家沦落成跑腿儿传话儿的。长此以往,只怕心里落差太大,明面儿上纵不敢如何,背地里也会抱怨。
三姐儿倒不是怕他们抱怨。只是分明能把事情处理妥当,非得闹出矛盾来,那是傻子才会做的事情。
陈氏不明白三姐儿为何听了好消息还会愁眉紧锁,一脸的凝重。待听了三姐儿这一番话,不免好笑,不以为然的道:“好不好,都是咱们家的奴才。提拔了是恩典,不提拔也要本分当差。都像你想的那么着,咱们当主子的替他们断官司还忙不过来,还过不过日子了?”
三姐儿不赞同陈氏的话,仍旧一门心思想着解决之道。最后倒是大姑娘的一番话开解了三姐儿的心思,另外想出了一个主意。
却是陈氏同三姐儿说了一回话,眼见话不投机,懒得理会钻了牛角尖儿的三姐,便回房歇晌儿后,大姑娘闲来无事来寻二姐儿、三姐儿说话。彼时二姐儿、三姐儿都在三姐儿房内看书练字打发时间,大姑娘见了,少不得艳羡两位妹妹能读书识字,又会抚琴作画这等风雅之事。
二姐儿、三姐儿这才知道,因着大姑娘在府中不受宠,况且亲娘去的早,竟没认真读过几本书。如今也不过是略识几个字,会写自己的名字,看帖子,不做个睁眼瞎子罢了。
眼见大姑娘如此钦羡二人,二姐儿心肠柔软之余,少不得笑言同大姑娘商议,闲暇时可教导大姑娘读书。叫大姑娘每日晨起也过来同她们练字云云。
大姑娘闻听此言,自然喜的无可不可。这一番态度倒是触动了三姐儿的心肠。且想到了平服众人的主意。
至晚用膳时,三姐儿便将这一番主意悄声告诉了陈氏。陈氏虽然对三姐儿太过重视几家陪房之事不以为然。但她也明白笼络人心须得一碗水端平的作用。当下应了三姐儿所言。
次日一早,陈氏服侍了尤子玉洗漱穿戴,吃饭上朝后,便派人叫进那两家在二门上当差的陪房,交代了意欲提携一人掌管府上春秋两季地租子之事。未等那两家陪房有所反应,因又说道:“你们都是跟着我的,只要忠心当差,我自然少不了你们的好处。我也知道,现如今何财、梁瑞两家管着外头的田地买卖,你们瞧着眼红。如今又提拔了一人管着府上的地租子,下剩的更觉不公。这些事我都是知道的。同是我的人,待遇也不好太悬殊了。所以我便想着,不拘你们哪一位,肯留在二门当差,我也不会薄待了。待明年开春儿,便挑拣了你家的孩子——有伶俐通透的,跟着桡哥儿回学里念书。将来倘或我生了哥儿,是必定挑他给哥儿陪读的。今后也管着哥儿的外书房及交际往来之事。在此之前,这小子便一直跟着桡哥儿学些规矩体统。将来桡哥儿科考入仕,倘或瞧中了他,兴许别有一番造化也未可知。”
其实按照三姐儿的意思,是想着挑选剩下那家的小子回学里读书,倘或书读的好,那家人今后又立了大功劳,便是外放那哥儿出去科考做官儿也不是不能。只是陈氏不欲在众下人未曾立功前就如此厚待,免得纵容他们生出多余的念头来,所以才换成给桡哥儿陪读。将来或有机会给她的哥儿陪读——端看她日后能否生出哥儿来。
即便是如此,众人依旧是喜出望外。忙跪在地上碰头有声,直呼太太慈悲。
陈氏趁此定了掌管府上春秋两季地租子的那一家陪房名唤彭显的。下剩的那一家在二门上听差的陪房名唤包吉的,改日便带着他家的小子来见陈氏,陈氏见那小子果然生的白净懂事,伶俐通透,便寻了个空闲的时日,送回陈家给陈桡做陪读。
三姐儿得知陈氏的一番作为,也颇为赞赏。直觉陈氏这样的举措,反倒比自己的想法更为妥帖。
其后陈氏在挑人接手管事买办之事上仍旧不敢自专,也并不理会那些个到她跟前儿讨好卖乖求情找门路的下人。成日里抱着花名册同尤老安人并尤子玉商议,一应人选皆听这两位的示下。最终选出来的人也大都是尤老安人与尤子玉的心腹。
乍看上去,陈氏这一番折腾下来,除了提拔彭显掌管府内春秋两季地租子之外,再无受益。何况彭显接管此事,也并非是陈氏的运作,而是尤老安人的意思。为的无非是陈氏管家的体面。
因而在有些人眼中,陈氏好似白忙活了一场。然从这一场风波中切切实实地体会到陈氏厉害手段的那起子奴才下人,却再也不敢欺负陈氏初来乍到,便误认她是个心慈手软没算计的,于人前背后也不敢轻忽怠慢了。
陈氏依着三姐儿的谏言,不费吹灰之力便打破了尤府固有的势力局面,又在没有很得罪老太太和老爷的情况下,明公正道最大限度的收拢了内宅外院儿之权,更是替公中添了一笔为数不少的银子。
这样不见一丝烟火的手段算计看在有心人的眼中,只觉不寒而栗——比起当年自入门后便被尤老安人压得不敢大声儿喘气的先太太,以及得了势便上蹿下跳不断在各处安插自己心腹以期掌控内宅的兰姨娘,现如今的陈氏才叫一个“吃人不吐骨头”。
更何况陈氏除了有雷霆手段,在人情往来上也毫不逊色。这才进尤家几个月的时间,不但笼络住了老太太和老爷,就连非她所生的大姑娘也同她带来的两个拖油瓶相熟起来。更别提在她刚进门时还敢龇牙蹦跶的兰姨娘,如今也只能守着佛堂吃斋茹素,几个月也未曾留住老爷在她屋里睡上一夜,再难说翻身争宠之事。
还有那位先时在老太太和老爷跟前儿异常受宠的四姑娘,如今的吃穿用度虽未曾苛待,也被陈氏以“嫡庶有别”为由,同大姑娘、二姑娘和三姑娘的待遇区别开来。
又有先头儿三位姑娘时常回陈家经受宫中嬷嬷的教导,时日一长,越发显出言谈举止有别于众人。今日吃穿琐事已然如此,来日谈婚论嫁,指不定陈氏还有什么手段去敲打兰姨娘。
后宅几位尤子玉的侍妾见了,方才得知陈氏的手段心性。不免黯淡了心中的想头儿,愈发老实起来。
转眼便到了年下。朝廷封笔,百官沐休。长安城内张灯结彩,披红挂绿,路边的摊子上也开始摆起大红灯笼、年画门神、对联桃符、炮竹花火以及各色过年所用的年货。红红绿绿的映衬着白雪青砖,越发显出几分年味儿来。
商铺摊子上寻常两三日都卖不完的猪羊鸡鸭等牲畜家禽如今每日开了张都没剩,大街上人来人往的,都是穿着大毛衣裳置办年货的人。哪怕是平日里最舍不得见荤腥的人家,到了这个档口儿,略有些富裕的也都咬咬牙提上几斤肉,买些灶糖点心瓜果炒货,以图红红火火地过个丰年,来年更好。
更别提那些个原就不在乎吃穿的官绅富户。不但要精心准备年货吃食,更得预备好戏酒玩意儿,以求亲朋旧友们走动拜访时,既不失了面子,也不失了里子。因此刚进了腊月初,长安城中略有些名气的杂耍班子名角儿小戏儿打十番的,都叫人早早便定了去。陈氏因着早年家中旧事,生恐临期疏漏,也早早定了一班小戏儿家来。虽当中并无名角儿名伶,其身段儿唱腔亦有可取之处。因又吩咐家中奴仆小子于尤老安人所住内院儿搭建戏台,以备亲友来时赏玩。且不必说。
如今且说陈珪向太子谏言在户部施行“复式记账法”以及朝中筹备“养廉银子”以激励百官清查吏治诸事,太子并六殿下深以为然。随后入大明宫请安时,太子便将诸般谏言当面告诉。
圣人乃英明仁厚之主,最是体察世情,怜恤百官,闻听太子如此谏言,初时只觉惊艳,再思更觉鞭辟入里,深以为然。遂于大明宫勤政殿召见诸位阁老商议其事,诸位阁老一致称赞,皆以为此乃圣人不世出之恩典。而后责令太子掌管户部、吏部共拟详细条陈,待政令完备后,择于年前明旨宣颂,昭告天下。
此旨一下,满朝文武皆踊跃感戴,以谢天恩。太子身为储君,经此一事更得民心无数。东宫一时风头无两,最重要的是太子因此得到了圣人的称赞青眼,将一众兄弟尽皆比衬的似有如无。
看着三皇子每日阴沉着脸面却又不得不强颜欢笑以作恭喜的模样儿,太子心下愈发喜欢。因想着立功之人,至年下时便亲赐了一班戏酒与陈珪,一则为表恩赏,二来也是知道陈珪家道不丰,有意替他作脸儿的意思。
陈珪千恩万谢的拜过,又明言自家每年出息少,太子殿下赏赐的御酒也还罢了,陈珪着实养不起这样一般小戏儿,因而只得带回去显摆几日,待过完年后便将诸人送还东宫。还请太子宽恕其囊中羞涩之罪。
太子殿下不妨陈珪竟如此实言相告,且言辞诙谐妙语连珠,一时忍俊不住,竟将一口好茶悉数喷出。恰好坐在太子下首的六皇子便被喷了个满头满脸。
六皇子有些无奈的从袖中掏出一方绣着几竿青竹的帕子,抬手擦了擦脸面,在太子一叠声儿的告罪声中被小太监引着至偏殿更衣洗漱。思及陈珪那一番言辞举止,六皇子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只觉着陈珪其人纵然手段玲珑,办事机谨,然这般巧言令色,满口胡沁的习惯,着实令人不喜。
当下且言不着六皇子如何品评陈珪。只说陈珪带着太子殿下赏赐的戏酒返回家中。一时间早有消息灵通的官宦朝臣得知此事,登门道喜。陈珪少不得带着满腔得意的同诸人寒暄。顺便将自己早先定的一班小戏儿转送于人。又将太子殿下亲赏的御酒分出三份来送与好友徐子川、发妻冯氏的娘家哥哥以及尤子玉。也是为着同气连枝,有福同享的意思。
陈氏接了哥哥打发人送来的御酒,便向尤老安人及尤子玉笑道:“不如等开祠堂祭祖的时候,便用这御酒供奉祖宗。到底比别的东西更有体面,又是沾恩赐福的。”
尤老安人与尤子玉听了,深以为然。尤老安人看着那一壶玉酒,只比看着金山银山都乐,且向陈氏笑道:“再想不到她舅舅还有这一份体面。可见得太子殿下有多看重了。”
陈氏也想不到哥哥竟然有此奇遇,亦觉面儿上有光。当下笑着夸赞了哥哥几句。倒是尤子玉身为朝廷命官,得知陈珪向太子谏言的一应举措竟然同陈氏想出来的管家法子一模一样,不觉心下起了狐疑。背着人少不得问了几句。
陈氏因忙着打点年下诸事,随口敷衍了过去。尤子玉见状,只得罢了。
那厢陈氏且不理论这事,只顾着张罗阖家大小扫房除尘,预备各色祭祖之物。除此之外,又同大姑娘打点了送诸位族老并族人的年货礼物,撰写请各家吃年酒的日期单子,吩咐管事买办采买过年用的大红灯笼、门神年画、大红纸扎、炮竹、花火等装点之物。又央求尤子玉亲笔写了对联,福字,亲自盯着小子丫鬟们登高爬梯的贴上……一应大小琐事桩桩件件都得想到吩咐到,真真是忙的脚不沾地。
这一日,陈氏正坐在房中同大姑娘查看府上为了过年赏人新打的押岁锞子,有笔锭如意的,有八宝联春的,有状元及第的,每锭银锞子只有二两重,端得小巧精致,令人爱不释手。
陈氏同大姑娘看了一回,便命人收起。正说笑间,便有丫鬟通传说“兰姨娘带着四姑娘来给太太请安”。
陈氏一怔,旋即才想起来,因着年下已至,陈氏早已将兰姨娘并诸位姑娘撰写的佛经送到庙堂庵寺,恭请和尚姑子道士们诵读后当面烧给菩萨佛祖,用以祈福。此事过后,陈氏也不能用这法子再折腾兰姨娘,整日里在佛堂茹素吃斋抄经祈福的兰姨娘也算脱离了苦脱离了苦海。
所以这会子才有闲心来给她请安。
陈氏心下冷笑,摆手吩咐春兰将人引进来。春兰答应着去了。一时回转,便引着兰姨娘走了进来。房内伺候的小丫头子立时摆了两个蒲团上来,供兰姨娘并四姑娘叩头请安。
陈氏留心打量,只见兰姨娘今日穿着一件宝蓝色撒银菊花的锦缎对襟儿长袄儿,黑缎子锁边儿,下身系着一条姜黄色棉绫马面裙,头上只挽了个家常的纂儿,插着一根点翠嵌红宝的三尾小凤钗,凤口衔着的珍珠红宝流苏随着兰姨娘躬身跪拜的举动不断摇晃打秋千。这一水儿半新不旧的打扮愈发衬得兰姨娘温婉安分,同半年前那一身儿娇俏鲜嫩的模样儿相比,简直是判若两人。
陈氏略有些兴味的挑了挑眉,也不叫起。一旁秋菊早用茶盘捧了一碗茶过来。陈氏伸手接过茶,掀开茶盖慢慢拂了拂水上的茶叶,轻轻啜了一口,徐徐缓缓地笑问秋菊道:“你从外头进来,可瞧见二姑娘、三姑娘都在房里做什么呢。”
秋菊见问,因笑回道:“二姑娘并三姑娘正在三姑娘房中做针线,说是年下了,要一人给老太太绣一副抹额,给老爷绣一支荷包,给太太绣一副帕子。如今正到了收尾的时节了。”
陈氏听见了,便笑道:“这也是她们两个孩子的孝心。只是她们人儿小,于针线女红上倒不大通,不像大姑娘,给老太太并老爷分别裁剪的一套新冬衣,也都做好了罢?”
大姑娘坐在一旁,眼见着从前在家里颇为得宠的兰姨娘和四妹妹跪在当地,已然是坐立不安。不曾想陈氏突地问起她的话来,一时还没反应过来。楞了一下子,方开口笑答道:“前儿已经做好了。只等着二妹妹和三妹妹的抹额也做好了,一同送给老祖宗。”
陈氏听了这话,甚为满意的勾了勾嘴角,伸手拍了拍大姑娘放在膝上的手,因说道:“我就知道你这孩子,言谈举止再稳妥不过的。你前儿送我的那一套衣裳,我也很喜欢。正想着过年款待自家亲友时穿了也叫她们瞧一瞧我女儿的针线。话说回来,我也是喜欢你这副厚道性子。从不抓尖卖快的强出风头。这才是咱们大家小姐的做派。不拘是做人做事,总得稳稳当当地才好。长辈们见了,也喜欢。”
说罢,又笑向兰姨娘问道:“老爷曾经说过,兰姨娘性情温婉,最是知书达理的。四姑娘从小跟着你耳濡目染,想必女肖其母。如今眼见着快过年了,不知道四姑娘身为晚辈,给老太太和老爷预备了甚么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