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2)

闻听少年所言,那年岁稍大一些的女娃有些羞涩的红了红脸。伸手将一朵雨过天青色的绢花儿接到手里,十分稀罕的抚摸片刻,细不可闻的谢道:“多谢张华哥哥。”

张华闻言,眉开眼笑的摆了摆手,开口说道:“你我之间,何必如此。”

那女娃闻言,定定看了张华一会儿,抿嘴一笑。复低眉敛目,担心的说道:“也不知里头是个什么情形。”

张华见状,不觉劝道:“你放心。伯母平日里是最疼你们两个的,断不会委屈了你们。更何况还有我跟我爹呢,你莫怕。”

顿了顿,又道:“我如今已经进学念书,先生说我的功底还算扎实,等过两年我就下场科考,若能侥幸中了秀才廪生,就没人敢欺负你了。”

少年虽然年岁尚小,但自幼读书进学,明理知义,也晓得什么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更兼赵家大姐儿性情温柔,模样标致,比他寻常见过的任何女眷都要貌美。因而张华虽懵懂,却也对赵家大姐儿温柔小意,呵护备至。一对儿青梅竹马过家家似的相处玩闹,长辈们也都乐见其成。

赵家大姐儿闻言,不觉懵懵懂懂的点了点头,一脸的纯然信赖。张华见状,更是不好意思的摸了摸脑袋,当真是一番两小无猜。

粉团似的赵家二姐儿站在树下看得津津有味,只觉得这一对儿青梅竹马学着大人花前月下,喁喁私语的模样分外有趣。

那张华站在窗根儿底下,徐徐缓缓的同赵家大姐儿说了几句话,但见平日里伶俐活泼的赵家小妹垂首低眉沉吟不语,误以为这小娃是被方才一场大闹吓到了。遂展颜一笑,伸手摸了摸小女娃的发顶,开口劝道:“别担心,大人们会解决好的。”

赵家二姐儿回过神来,冲着张华抿嘴一笑,神色间还是有些心不在焉。

张华轻叹一声,蹲在地上揪了一把青草,手指灵活的编了一会子,顷刻间编了一支通体翠绿,栩栩如生的蚂蚱摊在手上,向小娃摇了摇,开口哄道:“这个给你顽。”

又信口承诺道:“改日我求求母亲,让她邀你们去我家,咱们上庄子散淡一天。如今正值暮春,山上的花儿开的漫山遍野,你们一定喜欢。”

赵家二姐儿颇有些无语的接过蚂蚱,刚要道谢,只听屋内又是一阵吵嚷。陈氏尖利的嗓音,赵老太太高亢的叫骂夹杂着众人有气无力的劝架声叫张华听的暗暗咋舌,将赵家两个丫头带远了几步,开口说道:“要不咱们去偏堂找我母亲罢。”

赵家两女郁郁寡欢的摇了摇头,神色恹恹地站在一旁。张华见状,也不再硬劝,遂陪着两人在一块大山子石上坐了下来,静静听屋里头吵闹不休。

谁也没想到,这一闹便足足闹了两月将余。

陈氏豆蔻年华嫁进赵家,要说当年夫妻两个也是郎情妾意,蜜里流油。怎奈赵老太太见不得人好儿,刚成婚半年就以陈氏膝下无子为借口将两个妖妖娆娆的婢子塞进大房。其后一两年内也没消停过,叫陈氏立规矩,伺候人。那陈氏在家里便是百般娇纵的姑奶奶性子,自然不甘心任由婆婆磋磨。

婆媳两个于是见天儿的斗,赵老太太能叫陈氏怀着大姐儿的时候挺着肚子在跟前儿立规矩;陈氏便故意在成汤布菜之时摔盘子摔碗,甚至“不小心”将热汤热饭洒在赵老太太的身上。及至后来二房小孙氏进了门,不但在陈氏怀二姐儿的时候往把安胎药换成堕胎药,更是挑唆着赵琳勾着赵家老大去逛青楼楚馆。直把赵琛勾的比往日更坏了十倍。

闹到最后,不但夫妻情断,妯娌婆媳也乌眼鸡似的反目成仇。天天处在一个屋檐下,却恨不得生啖对方的肉和骨,哪里还有亲情可言。

所以赵家老大一死,陈氏最先想到的却不是夫妻情分,而是借此良机脱离赵家。因而言谈之中锋芒毕露,不但闹着改嫁,还要带走一双女儿,态度坚决,半点儿没有和缓退让的迹象。

赵老太太虽厌弃陈氏并陈氏所生两女,但她却极在乎赵家的名声脸面。且在她看来,赵家在陈家的威逼下任由陈氏回家改嫁已属为难,哪里有让陈氏带走赵氏血脉的道理?

更何况陈氏所出的这两个女儿容色娇艳,天生丽质。赵老太太虽瞧不上两个丫头的娘,却也打着将两个女娃留在赵家,将来说两门好亲事,也能帮衬赵家的心思。

思及此处,赵老太太更是满嘴的孝道礼法,强压着陈氏不松口。赵家二房的赵琳和小赵琳和小孙氏倒是有些见钱眼开,暗中撺掇了赵老太太几句,反被赵老太太叱骂回去。

“是陈氏的几两嫁妆重要,还是咱们赵家的脸面前程重要?你也是要科举做官的人了,怎么还分不清事情的轻重缓急?难道要别人指着你的脊梁骨骂你见钱眼开,不足与谋,你才知道轻重?”

赵琳与小孙氏被赵老太太劈头盖脸的骂了一顿,又被灌输了好些“要女儿可以结两门有利姻亲,将来也能帮衬硕儿和砌儿”的话,这才心不甘情不愿的丢开手不提。

只是赵老太太不愿放手,陈氏更是一片牛心左性。两个人针尖对麦芒,势不相让。这一僵持便足足僵持了两个多月,直到开丧破孝,入土下葬皆完事,两人还是一副不可开交。

直闹得陈父陈母都不耐烦了。

要说这陈氏的娘家,本是当地士绅官宦之家,又有个儿子在朝中做官,碍于礼教清誉,陈父陈母原不是认真同意女儿改嫁之事。只不过是自幼疼宠女儿惯了,不忍驳了她的意。又怜惜女儿年纪轻轻,花容月貌,脱了这处苦海,将来未必找不到好的。

可是认同女儿回家改嫁并不意味着同意女儿将赵家的两个拖油瓶也带回陈家。

就算世风日下,寡妇改嫁已属寻常,却从没听过哪家的寡妇带着一对儿拖油瓶,也能寻到好姻缘的。

毕竟世道艰难,总是对女子更为苛刻。

陈父陈母苦口婆心的劝说听在陈氏耳中,便如耳旁轻风,皆不入耳。她嫁到赵家这么些年,唯有这么一双女儿贴心懂事,如今她要脱离苦海,怎么忍心留下一双女儿在赵家,面对虎豹豺狼,经受磋磨?

陈氏本就是天真烂漫,极致任性之人。心下既定了主意,更不肯听父母一字半句,反而认真游说起父母来。无独有偶,说的缘由也是赵老太太劝赵家二房的那一席话——

无外乎两个女儿如何美貌标致,将来能以此说两门好亲事,帮衬舅家如何如何。

百口铄金,陈氏在耳旁说的多了,陈父陈母也都听进去了。又见这两个月下来,女儿同婆婆妯娌小叔子针锋相对,在婆家的日子是何等的举步维艰——

虽说自家女儿性子好强,着实有些抓尖逞能之嫌。但赵家婆婆不慈,妯娌不敬的也太过了。这么咄咄逼人,倘若自家女儿绵软了那么一星半点儿,恐怕真要尸骨无存。

换句话说,若女儿真的为了一己安逸狠心抛下一双女儿,那大姐儿和二姐儿在赵家的境遇必定如羊入虎口,再难得好儿。

想到两个外孙女儿的乖巧伶俐体贴和顺,陈老太爷和陈老太太也就歇了将大姐儿二姐儿扔在赵家的心思。

陈老太爷更是说动了在衙门当差的长子陈珪返家,同赵家商谈放妻放女之事。

赵家眼见在朝廷当值的陈家大爷出面,便晓得此事无法回转。只是心存希翼,仍旧咬死了口,只说放陈氏离开,但赵家的骨血不能带走。

陈氏又岂是善罢甘休之人,好一顿天翻地覆的闹腾后,赵家又松口应允陈氏带着二姐儿离开,大姐儿因从小便指给了皇粮庄头张家,赵家上下想借这门姻亲继续攀附张家,又思及大姐儿温柔和顺,不比二姐儿刁钻古怪,更不欲大姑娘离开。

算盘打得很精,奈何陈氏并不配合。两家因子嗣归属一事僵持许久。最终惹烦了陈氏的长兄陈珪,索性以赵家老大的死因和赵家满门的安危为筹码,以势逼迫赵家写了书契,放陈氏与两个女儿离开。

不仅如此,还替妹妹要回了一半的嫁妆。

祖宗祠堂里头,赵老太太面色难堪的看着赵氏族长将大房媳妇并两个丫头的名字在族谱上勾销。陈氏一脸得意的晃了晃手中的两张嫁妆单子,向赵氏族长说道:“当着赵家这么多长辈族人的面儿,族长且选一张留下,也算是我买我女儿的钱。今后这两个丫头的婚事嫁娶,跟赵家再无半点儿瓜葛。”

赵氏族长面色铁青的叹了口气,向赵老太太说道:“既是你们房里的人,还是由你自己选罢。”

赵老太太冷哼一声,捏着两张嫁妆单子对比半晌,方犹犹豫豫的选了其中一张。陈氏飞快的将另一张抽出来塞入袖中,拉着两个女儿在父母兄长的陪同下,趾高气昂的出了赵家。

日后,赵家长媳在丈夫身死不到三个月便携女还家一事,传遍邻里。

且说陈氏带着一双女儿返回陈家,没过几日,便听到京中流言日宵尘上,句句指摘陈氏于夫君尸骨未寒时闹着改嫁,实在是不守妇道,不安于室,不敬婆婆,不睦妯娌。诸多传闻,言之凿凿,恍若真事。连带着陈家阖族都颇受影响。长嫂冯氏更是托病辞了几家宴请往来,免得听人当面背后风言风语。陈氏一族的叔伯婶姨亦不断登门问询,口中虽无甚言辞,实则暗暗埋怨陈氏风评不好,以致牵连族人。

陈氏见状,气的五内俱焚。待到府上客散,忍不住同父母抱怨道:“甚么脏的臭的都赖到我的头上。他们家的姑娘要真是好的,也不会因着这事儿就找不到婆家。要真有不如意处,就算外人把我夸成天仙下凡,她们就能入宫当了娘娘不成?”

抱怨一番后,终究咽不下这口气。陈氏暗暗吩咐家中奴仆侍婢撒些银钱与外头街上闲散人等并若干孩童,将赵家上下如何苛待孤寡,欺凌大房,谋夺家产甚至谋财害命等事添油加醋娓娓道来。

一霎时间街头巷尾,茶余饭后,京中百姓以此为谈资呼喝品评。

不过几日功夫,赵老太太这一房的名声已是尽丧。任凭赵老太太与赵家二叔百口辩解,终是无用。甚至连赵家几个还在县学上念书的小子也受了牵连,每日进学读书,总有不相干的过来问询这阴私之事。赵家小子们碍于同出一脉,也不好开口说什么,一番支支吾吾的应对下来,反叫旁人更生猜忌。

眼见赵家声名亦有损害,陈氏心中略微气顺,安然住于家中,闲来无事便使出浑身解数,身上着孝一哭二闹,不说自己于丈夫尸骨未寒时携女返家多有不妥,只说赵家如何逼迫人,如何害的人无立锥之地,赵老太太不慈,叫她大着肚子立规矩,二房妯娌恶心肠,为了夺取大房家财,甚至换了她的安胎药,老太太看不上她所出的两个女儿,偏心眼子都能偏到南天门上……翻来覆去的车轱辘话,将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儿全都叨叨个遍。直到陈氏长辈和登门拜访的其他女眷再不好开口说出别的来,方才罢休。

因陈氏这一番作态是在众人面前,一时间人口纷传,竟颇为怜惜陈氏之际遇。只觉陈氏纵然行事偏颇,或有非议,但孤儿寡母受此胁迫,为了性命不管不顾脱离赵家,也是逼不得已。

毕竟寡母幼儿人单力薄,若有可能,谁不想终身有靠,谁又想颠沛流离寄人篱下?

更何况婆媳妯娌之间本难相处,谁家后宅没有些龃龉嫌隙之事,不过大都是家丑不可外扬。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赵家当日在灵堂上的种种疏狂荒诞之举,也并非没有人知晓。就连赵氏族人,也有看不过眼暗暗非议的。

那陈氏虽有些掐尖要强,牛心左性,却深知世人最爱怜贫惜弱,只要身处弱势再说的可怜些,那强硬的就算有理,都能落得仗势欺人的坏名儿。何况赵家行事本就无理。

陈氏想到这些,越发的盘算开来,整日家里作死作活淌眼抹泪的,逢人便诉苦。

“……原是我想的不妥当。只为我和一双女儿能安然过活,不被赵家那些奸人治死,便央求父母哥哥为我做主。却没想到累的阖家上下遭人非议,倘若家中姊妹因我的缘故找不到好姻缘,我怎么有脸面去见亲戚。世道如此,逼得我不能苟活,只盼父母兄嫂能怜惜我这一世孤苦,代我照顾一双女儿,将她们抚养成人……”

众人见陈氏一个弱质女流被他们逼迫的哭闹不休,早就软了心肠,再不想当日陈氏的飞扬跋扈,陈家的以势压人,只一味同情陈氏所嫁非人。

又见陈氏不堪受辱每每便要寻死觅活,便有些正义之士按捺不住,为陈氏孤寡仗义执言。只说若不是赵氏老小欺人太甚,陈氏一女流之辈,岂会冒礼教之大不韪悍然归家?由此可见,世人做事泰半都是被逼出来的。陈氏德行虽然有亏,但赵氏也并非完人。毕竟夫君身死,放还发妻归家改嫁之事并非没有,但为了些许家财就迫害媳妇甚至下药害人的行径,简直骇人听闻。倘若认真论将起来,恐怕赵氏婆媳的罪过才更叫人难以宽恕。

一夕之间,黑白颠倒,舆论逆转。原本被人指摘成水性杨花,不守妇道的陈氏反成了被婆家迫害,几无立锥之地的弱小女的弱小女子。而倚势仗贵,行止霸道的陈家也成了不忍女儿受苦,宁可不要名声也要保全女儿安危的厚道人家。

当然,亦有些刻板朽儒以为陈氏行事不妥。女子以贞静为要,本来就该逆来顺受。似陈氏这般作天作地的,便是可怜可恨,终归不是贤惠人。

由此类推,陈家女儿也都如此类云云。

反正经此一事,赵陈两家两败俱伤。谁也没落下好儿。

但不论如何,陈氏并一双女儿倒是能在娘家安然住下了。

再无人当着她们的面儿抱怨陈氏行事不妥,连累了家中女孩儿。

却说这陈氏长兄陈珪,年过而立。少年时也曾立志读书,科举致仕,为国效力。然自弱冠之年侥幸中了举人之后,下场数次再未博得功名。等到二十六七岁上,自己早已倦怠懒散,鸿志消磨,便托了岳家牵线搭桥,花了家中泰半浮财捐了个官儿做。他本性通透达练,处事机敏圆滑,如今摸爬滚打三二年功夫,也在户部做了个笔帖式。虽只是正七品芥豆之官,但因他谄媚献上,长于奉承,倒也颇入了上峰的眼。于乡里同僚之间,也算颇有威仪。

且说这日陈珪正在衙门里当差,陡然听同僚说起户部主事尤大人家的发妻没了,择于后日开丧送讣。众同僚便商议着如何置备丧仪祭礼,前往吊唁。

陈珪默默听了半日,心中有数。归至家中,便叫发妻冯氏备了厚礼一份,黄纸蜡烛等丧仪若干。那冯氏静静听了丈夫一席话,忽的开口叹道:“真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去岁年节的时候,我还去尤大人府上拜见过这位太太。性子和顺,行事柔婉,当真是没有半点儿贵人的架子。我还说尤大人娶了这样一位妻子,实乃好福气。没想到不过几个月的功夫,这人竟然好端端没了。可叹还留下个十一二岁的小姐,年纪轻轻就没了娘亲。也不知将来继母是个什么脾性的,会否苛责慢待了这位大姑娘。”

陈珪听的莞尔一笑,不太在意地道:“尤大人饱学诗书,眼光独到,最是守礼仪知规矩的有德行之人。他这会子才没了发妻,总要守满一年的孝。何况就算将来续弦,少不得还要探问先夫人家里头的意思。如今衡量择选,少不得耽搁一二年的功夫。那尤家大姐儿也就差不多到了出阁的年纪,竟没多大挂碍。”

冯氏闻言,也顺着陈珪的意思笑道:“夫君说的是。毕竟尤大人是朝廷官员,最着紧这礼仪风化之事。总没有发妻尸骨未寒,就着急续弦的道理。巴巴儿地等着御史弹劾不成?”

言毕,凑上前来为陈珪宽衣解带,换上家常衣裳。

且说陈珪陡闻“尸骨未寒”四字,便不由自主想起了前段时间闹得沸沸扬扬的妹子。不免开口问道:“今日回家,怎地不见小妹,就连两个侄女儿也未曾见过。可是家中又出了什么事故?”

冯氏下意识撇了撇嘴,开口说道:“小姑那样精明果断的人,她不叫旁人出事故也还罢了,谁能出她的事故?不过是又想出了幺蛾子,带着两个女儿在后院儿佛堂礼佛念经罢了。”

陈珪挑眉,饶有兴味的追问道:“我妹子向来不信鬼神之说,怎地今儿突发奇想要拜起佛来?”

冯氏嗤笑一声,说不清是敬佩还是头疼的道:“按照小姑的意思,一来是祈求神佛保佑公婆身体康健,保佑夫君宏图大展,保佑家宅平安顺遂。再则……她与赵家虽然此生老死不相往来,但好歹一日夫妻百日恩,看在往日情分上,也要吃斋念佛为她短命的夫君守一年孝。如此,也不枉两人好了一场。”

顿了顿,又补充道:“不光如此,听小姑的意思打明儿起还要拜遍京中内外的尼姑庵。三跪九叩祈佛烧香,方能显出她的诚意来。”

陈珪立刻明白过来,摇头笑道:“她这是邀名做戏,却也是为了咱们陈家的声名着想。我就说我这妹子聪敏通透,再不会给家里招灾惹难的。”

冯氏知道她这小姑子虽骄横刁钻,但在家里多受父母兄长疼爱。因而听了陈珪这一篇话,纵使心下未必认同,面上却是微微一笑,且不答言。

陈家后宅西北角儿的佛堂里头,陈氏一身白孝,不施粉黛,歪歪斜斜的跪坐在蒲团上,手内鼓槌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木鱼儿。

陈老太太体恤女儿念佛辛苦,特地叫厨房炖了一碗燕儿窝来给女儿补身体。入眼瞧见陈氏这番坐没坐相的无赖姿态,不觉气急败坏的念了声佛,口内说道:“我的小姑奶奶,你但凡长点儿心,否则冲撞了佛祖,可是要遭报应的。”

陈氏闻言嗤笑,不以为然的赔罪说道:“得了吧,圣人都说子不语怪力乱神,可见这阴司报应,不过是世人的杜撰。真要是有报应,那老虔婆做了那么多坏事儿,怎不见佛祖收了她去。”

说毕,吸了吸鼻子,开口笑道:“这是炖了燕儿窝?我就爱这个,念了一天的经文,嗓子都哑了,快给我尝尝。”

不等陈老太太反应过来,陈氏径自起身,接过陈老太太手中的食盒,掀开盒盖儿翻出里头的一盅燕儿窝一饮而尽。吧嗒吧嗒嘴儿,喟然叹道:“这燕儿窝虽好,就是味道淡了些。晚上炖一只母鸡罢,我想吃鸡了。”

陈老太太闻言,没好气的道:“你不是说要虔心礼佛,为你夫君吃斋守孝么,怎么一转眼又要吃鸡了!”

“娘没听过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吗?”陈氏一边用帕子抹了抹嘴,一边说道:“再说了,我不是为了咱们陈家的名声嘛。意思意思就得了,娘你还真想我替那死鬼吃斋念佛受一年的孝?他也配。”

陈老太太眼见女儿如此,只觉分外无力。当即摇了摇头,转口问道:“大姐儿和二姐儿呢?”

“在屋里顽呢。佛堂阴冷,孩子又小,我没叫她们过来。”陈氏一边同陈老太太抱怨,一边又说道:“你说这佛堂里也没摆些桌椅陈设,就这么几个蒲团,坐没坐地儿,站没站地儿,叫她们过来干嘛。还嫌在赵家遭的罪不够啊?”

陈老太太听着女儿百般挑剔,头疼的说道:“你且消停些罢。佛堂是清静之所,哪个叫你在佛堂里享受的。”

陈老太太说着,有些心疼的瞧了瞧这小佛堂。但见龛焰犹青,炉香袅袅,外头花丛树下几处蝉鸣声响,本该是静谧无声之处,只因陈氏在这儿,生生添了几分闹腾。

陈老太太一壁摇头念叨着“罪过可惜”,一壁推手将陈氏往外撵,口内说道:“你在这佛堂念了一天的经,也累了。快些回房休息罢。吃晚饭时我派人叫你。”

陈氏打量着老娘无奈气愤的模样,口内嘻嘻的笑了两声,一路甩着帕子回房了。

独留陈老太太看着陈氏举止轻浮,嬉笑无态的风流模样,颇无奈的长叹一声。

西厢房内,两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并肩坐在书案前抄佛经。只是一来年纪尚小,二则从前并未读过书,也不识得字,只能照着佛经上的字迹依样画葫芦,团团墨墨,歪七扭八。

一并连手上、腮旁都沾了墨痕。

陈氏回房时,一眼瞧见这般景象。不觉惊愕的瞪大了眼睛,脱口问道:“你们姊妹两个作甚么妖儿呢?”

埋头写了半日,两个女娃早有些头昏脑涨。

有些乏累的揉了揉酸胀的手腕,将笔撂在墨砚上,赵家大姐儿开口道:“娘亲不是要虔心礼佛,替爹守孝嘛。二姐儿说我们两个身为爹爹的女儿,也要同娘亲一样。”

所以便坐在这里抄佛经?

陈氏闻言嗤笑,摇着手帕子道:“他算你哪门子的爹爹。这辈子是管过你们吃,还是管过你们穿?不过是白担了一回虚名罢了。现如今我带着你们两个出了赵家,更与他们无干。你们两个还小,很不必为了外头的风言风语,累坏了自己个儿。”

说到这里,陈氏不免有些唏嘘。伸手摩挲着大姐儿的脖颈,心疼的替她捏了捏小手,讥讽笑道:“这世道礼法约束女子要规行矩步。却不见那些个男人皆是负心薄幸,忘恩负义之辈。凭是女儿再好的品格容貌,得了手也不过是日新鲜。今儿朝东明儿朝西,偏又生出千百种规矩来约束女子逆来顺受。我就不听他们那些红口白牙。多夸我几句,我也没多一文钱。多骂我几句,我也没少一块儿肉。各家门,另家户,谁不是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理他们呢。”

大姐儿懵懵懂懂的点了点头,开口问道:“那张华哥哥呢,将来张华哥哥娶了我,也会像爹对待娘那般对待我吗?”

陈氏一怔,旋即反应过来,泼辣的笑道:“哎呦呦,我的大姐儿才多大,就想着嫁人啦。你放心,有你老娘我在呢,那傻小子要是敢对你不好,我皮不揭了他的。不过我冷眼瞧着,那傻小子小小年纪,却是个知冷知热会疼人的,比你那死鬼老子还强些!”

大姐儿眨了眨眼睛,到底年纪尚年纪尚小,不太明白母亲的话中之意。不过她向来温顺听话,也并不多问,只乖乖颔首应是。

一旁的赵家二姐儿看在眼中,也不觉跟着轻叹出声。

陈氏转过头来,看着面显唏嘘的小女儿,纤纤十指戳了戳小包子光滑饱满的额头,笑眯眯说道:“人小鬼大,也不知从哪里学来的酸腐习气。竟然还哄着你姐姐陪你抄佛经。”

陈氏说着,又伸手拽过二姐儿的胳膊一阵打量,眼见二姐儿的小手儿因抄写经文累的红红肿肿的,不觉心疼的道:“抄了这么久的佛经,可是累了?要我说你也死脑筋,为着别人几句不疼不痒的好话累坏了自己,值得不值得?暂且喝点儿牛乳歇歇罢。真要是想孝顺你那死鬼老子,竟不必可这一天工夫。天长日久,每日闲来无事写几篇字,攒够了我便送到庵里求大师傅在佛前诵读,也算是你们的一点子孝心。”

言外之意,究竟不想闷声做事。既然两个小的死脑筋,那就叫外人也明白明白她这一双女儿的孝顺。免得总有一干黑心肠的烂鬼背地里言三语四,议论是非。

眼见陈氏将两个女儿抄的竭力工整却仍旧歪歪扭扭的佛经收攒起来,轻手轻脚地放到妆台上的一只小锦匣子里头。一壁收拾,一壁嘴里叨叨不停,满心满眼的都在心疼两个女儿酸腐愚孝,不懂得好生照顾自己。

“你们那死鬼老爹但凡有一点儿心,得知你们如此孝顺,也要好生保佑你们顺遂康泰。否则活着的时候没享着他的好儿,死了也不用惦记……”

赵家二姐儿默默叹了口气,没想到自己穿越一世,竟然被个古人大骂酸腐愚孝。

还好没过盏茶功夫,便有正房的婢子传老太太的话儿,只说摆晚饭了,叫姑奶奶带着姑娘们去正堂吃饭。

陈氏这才停下了满口的唠叨,带着一双女儿至正堂用膳。

时值掌灯十分,家家生火做饭,处处炊烟袅袅。三人一路逶迤进了正房屋里,却见冯氏正张罗着几个小丫头子在花厅安设桌椅,摆箸布菜。因家中人少,且小门小户不比公侯之府的规矩大。一家子几口人都团团坐在一张饭桌前,笑语闲谈。

瞧见陈氏带着两个女儿走到跟前,坐在上首的陈老爹并陈老太太连忙开口道:“忙活了一整日了,快坐下吃饭。”

陈氏笑着答应,见桌上菜馔有鱼有肉,尤其有一大碗味道鲜美的人参炖鸡汤,不觉满意的笑出声来。

清脆的笑声霎时间溢满堂屋。冯氏眼见小姑子为着一锅鸡汤笑的花枝乱颤,不觉鄙夷的撇了撇嘴。旋即回过神来,立刻换上得体笑容。

陈老太太有些无奈的替女儿描补道:“我见蕙姐儿整日礼佛辛苦,且她在赵家遭受那么多年的磋磨,难保身体没留下暗疾。这会子替她补一补,也免得亏虚了身子。”

陈蕙便是陈氏没出嫁时的芳名。陈老爹和陈老太太为闺女起这么个名字,自然是希望女儿蕙质兰心,贤惠温婉。只可惜这两样陈氏哪个都没做到。如今邻里邻居,方圆百里,谁不知道陈家有个姑奶奶性情泼辣,半点儿不容人?

陈家父子与冯氏皆明白陈蕙的秉性,倒也不说破。

陈老爹启筷,夹了鸡腿鱼肉分别放到两个外孙女儿的碗里,开口说道:“小儿家家的正长身体,若不吃些肉食保养,将来生病了如何是好?倒是蕙姐儿身子结壮,多喝几碗鸡汤补补就是了。”

言毕,也不理会陈氏瞠目结舌,满面薄怒。径自说道:“开饭。”

陈珪夫妇忍不住相视一笑。冯氏强忍笑意,夹了两块排骨分别塞给儿子陈桡和女儿陈婉,低声说道:“别发呆,快吃饭。”

陈氏气呼呼的看着陈老爹,怔然半日,终究不敢违拗父亲的意思,只能恨恨的盛了好几碗鸡汤一饮而尽。

却没想到汤喝多了半夜要如厕。如此反复折腾几回,至天明方才渐渐歇息。次日一早,便有些神思倦怠,面容惨淡。即便敷了一层脂粉,也无法掩盖眼下黑青。

因陈氏归家后生出种种流言蜚语,便总有一些心内藏奸想要看笑话,或真心关切陈家的亲戚旧友登门拜访。眼见陈氏如此形容,旁人不知究竟,反倒认为陈氏是骤然丧夫又遭遇这般诋毁,心力交瘁之故。

因而口内心内更多了几分怜悯同情。

陈氏看在眼中,也不辩解。到了后来,索性连脂粉也懒得擦拭,只这般素面朝天的应对众人。或身着重孝浅施脂粉,到京中各处佛寺庵堂三跪九叩,礼佛烧香。

俗语说男要俏一身皂,女要俏一身孝。

不上一二月余,陈家有女姿容绝世,重情重义的美名便在京中暗暗传开。

陈氏做事向来雷厉风行。当初既说要三拜九叩拜遍京中京外的寺庙庵堂,为父母兄长和亡夫祈福,如今果然说到做到。

只是这二三月的烧香拜佛究竟有几分真意,又有几分醉翁之意不在酒,便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不说旁人,长嫂冯氏便有些瞧不惯小姑子的惺惺作态——既念着夫妻情分,当初又何必以势逼迫,非得叫赵家写了放妻书回家,连累的陈家女儿都遭受非议。既没了夫妻情分,如今又弄得满城风雨,好似她情比金坚。种种作态,真叫人不舒服。

奈何陈氏在家受尽万千宠爱,不光是公公婆婆任由她折腾,就连夫君陈珪也对此事颇为赞同。冯氏就算有满肚子的不以为然,也不敢表露半分。

只是在衾被之间,同陈珪悄悄的议论道:“蕙姐儿自回家中,便不再是赵家的媳妇。如今却又穿戴重孝在家里行走,未免冲撞了公公婆婆。外头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咱们陈家有白事呢。多晦气呀。”

陈珪皱眉,看了发妻一眼,沉声说道:“我知道你自打进门儿,便同蕙姐儿不服。不过姑嫂之间向来难以相处,蕙姐儿的性子又被爹娘养的骄矜了些。但凡平日里她有尖刺儿的地方,你能忍就忍了。这是你的好处。既然是好处,就仔细揣着,别弄丢了。”

冯氏被陈珪一番冷言冷语说的心肝肺疼。深吸了一口气,悄声抱怨道:“我又是为了什么?我还不是为了这个家好。婉儿今年虽然才九岁,可是桡儿已经十一了,过两年便要议亲,倘若蕙姐儿总是这般行事倒三不着两的,别人只会说咱们陈家家风不正。到时候还有哪家好闺女愿意嫁到咱们家?还有哪家的好郎君愿意娶咱们家的闺女?你怎么就不懂我的心。”

陈珪听着发妻的一番抱怨,厌烦的皱了皱眉,因说道:“照你这么说,我们陈家为了一双儿女三四年以后的婚事,就该冷眼瞧着蕙姐儿在夫家受磋磨,被他们一家子逼死了也不管才好?”

冯氏一时语噎,忙气急败坏的道:“我又何曾说过这话?你也太肯把人往坏了想。”

“我知道你的意思!”陈珪冷笑,坐起身说道:“你瞧不上蕙姐儿的行事,或者在外头听了几句风言风语便恼羞成怒,想把一肚子气洒在蕙姐儿身上也是有的。可我今儿把话放这儿,我陈家就是这个门风。别说今儿蕙姐儿死了男人要回家改嫁,就算来日婉儿遇到这事儿,我也不会为了那么一块破牌子就让她在夫家当活死人。我们陈家就没这沽名钓誉的习气。”

顿了顿,陈珪又说道:“蕙姐儿自从家来,为什么要穿着重孝去外头求神拜佛,磕头烧香?你以为她真的相信佛祖能显灵?还不是外头有一起黑心烂舌头的人胡乱嚼舌根儿,逼得她不得不如此?这都是为了陈家的名声。我们都是陈家的人,关起门来应该相互体谅,各有尽让,如此才是一家人的好处。为了外头不相干的人为难自己的骨肉血亲,你也就这点儿出息。”

冯氏听着陈珪一番颠倒黑白的话,越发气的笑出声来。“我为难她,是她为难我。她这么一闹,别说我们陈家的名声,连她自己又能有多清白。你是没听见外头那些人说的多难听。什么重情重义,艳名远播……这是形容好人家女儿的话吗?”

“也没什么不好的。至少现在满京城都知道我陈珪有个姿容出众,性情刚烈的妹子。前儿主事大人同我闲聊,还曾提过此事。”陈珪不知想到了什么,笑着说道。

冯氏闻言反倒是一怔,脱口问道:“尤大人?”

“可不就是他。”陈珪哂笑应道。

冯氏皱眉,“他不是才死了老婆,怎么还有心情议论这些个?”

“死了老婆而已,又不是死了老娘。”陈珪随口应了一句。旋即反应过来这话说的不对。忙岔开道:“不过是闲谈间随意说了一句半句而已。”

言毕,不欲在这话题上继续聊下去。转口说道:“蕙姐儿如今带着两个侄女儿在家守孝,你身为嫂子,长嫂如母,要多体谅关怀才是。要知道我妹子那般姿色,那般心性,总不会一直呆在家里。还有我那一双侄女儿,眼下虽然不显,可也能看出是美人坯子。将来或嫁寒门士子或入高门为妾,总能为桡儿添一份助力。你可别因着妇人间的小心思,得罪了咱们家的贵人。”

冯氏听的心惊肉跳,忙捂着胸口说道:“你该不会是想——”

“我什么也没想。”陈珪摆了摆手,有些乏累的打了个哈欠,道:“我妹子如今刚返家几个月,虽说早已不是赵家妇,可夫妻一场,怎么也得按规矩守个三年两载,才能全了这一份夫妻之义。不急,不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冯氏看着已经翻身躺下准备入睡的陈珪,只觉得满心繁乱愈发多了。

另一厢,陈氏在外头奔波二三个月,虽整日出门有马车,亦有丫鬟婆子随身服侍,但一番颠簸下来,簸下来,仍旧腰酸腿肿,连额头都磕的满是红痕,一碰就疼。

“嘶,轻点儿。”啪的一声,坐在妆镜前的陈氏伸手拍开小丫头子为她上药的手,口内说道:“该死的蠢东西,你也不留着点儿劲儿,晚上吃多了怎么着。”

又见那小丫头子站在面前束手束脚满面惶恐的样子,一发心烦意乱的摆手道:“罢,罢,下去罢。别叫我瞧见你。”

赵家二姐儿见状,轻笑一声,上前说道:“我来帮娘敷药。”

说着,伸手接过小丫头子手内的膏药,用食指挖出一块,轻轻涂抹在陈氏的额头。

清凉的膏药敷在额上,略微缓解了红肿的烧灼疼痛之感。陈氏喟然叹了一声,笑道:“就该这么轻手轻脚的,才是女儿家的意思。”

说毕,又笑赞二姐儿道:“二姐儿真是越发伶俐了。这眼明手快,察言观色,竟比你姐姐还强一些。”

赵家大姐儿闻言,抿嘴一笑,柔柔的道:“我原就不如二妹妹聪明伶俐。二妹妹的性子,也更像娘一些。”

“这泼辣有泼辣的好处,温婉也有温婉的好处。你温柔标致,你妹子明艳动人,只要再能做到心中有数,将来的好处少不了你们的。”陈氏一壁说,一壁将敷在膝盖上的热毛巾扔进脚盆儿里投一遍再敷好,附身揉搓着光滑白腻的一双玉足,凹凸有致的身材因这动作在烛光掩映里越发美艳动人,肆无忌惮的散发着少妇的成熟风韵。

赵家二姐儿眨了眨眼睛,开口问道:“娘从明儿起,就不用再到处奔波了罢?”

“京中京外稍有点子名气的寺庙庵堂我都拜过了,还去折腾什么?不嫌累得慌。打从明儿起,我要在家闭门不出,安守本分呢。”陈氏一壁说,一壁嘻嘻笑道:“这么三两年下来,恐怕是要闷死我了。还好有你们两个陪我。”

陈氏说着,伸手揉了揉二姐儿的脑袋。把她头上好好儿的双环髻都弄散了。

“行了,你们两个不是愿意扮孝子贤孙吗?打从明儿起,你们两个就呆在家里替你们那死鬼老子守孝罢。记得每日到外祖父外祖母那里请安,闲来无事多陪陪他们。讨好了两位老人家,你们的好儿多着呢!”

陈氏一壁碎碎叨叨的叮嘱两个女儿,一壁擦脚准备安置。

赵家二姐儿看着陈氏忙忙乱乱,突地开口说道:“娘,我想读书。”

陈氏闻言一愣,旋即转过身来,一双明眸狐疑的打量着自家二姐儿,挑眉问道:“好好儿的,你怎么想起这个劳什子来?依我说,有那会子读酸书的工夫,还不如多学些管家理事,眉眼高低,将来也有用处。”

“女儿家读书能顶什么用?学了一些酸诗臭文在肚子里头,是能顶吃还是能顶穿?我还指着你们能像爷儿们似的,去考状元给我挣诰命不成?”陈氏撇嘴嗤笑,满脸的不以为然。

“可是我就想读书。前儿在舅母的房里看到桡表哥读书来着。”看到陈氏不以为然的撇了撇嘴,赵家二姐儿眨了眨眼睛,开口说道:“我瞧戏文上的那些大家小姐都识文断字。可见读书是好的,家里那些读书好的哥哥兄弟们,也更受长辈们的喜欢。娘为什么不让我们读书?”

“我问舅母,舅母说读书太费银钱。所以家里只供桡表哥读书,连婉儿姐姐都不能读书。可我就觉得,要是婉儿姐姐不识字也不念书,将来嫁了个姐夫却是像桡表哥一般读书进学的。那姐夫说的话,婉儿姐姐能听明白吗?”

赵家二姐儿看似天真烂漫的一席话却是直戳了陈氏的心肺。当年她也相信女子无才便是德。嫁到赵家后,因着她颜色好,夫妻两个也和和美美了一段日子。岂料没几年,那死鬼便迷上楼子里的一个窑姐儿,说什么那姐儿原是官家小姐,知书达理,温柔聪慧,若不是家里吃了官司连累终身,也不会遭受此等磋磨。

甚至还起了给她赎身接回家里做姨娘的念头。

好在陈氏也不是好惹的,一番撒泼打滚又是威逼又是胁迫的闹腾,那死鬼顾忌陈大舅的官职手段,也顾忌着官员不得狎、妓的规矩,最终没能成事。

只是夫妻两人的情分经此一闹,也没了大半。

陈氏每每思及此事,便愤恨难当。如今且听到二姐儿一番话,拍手称快道:“二姐儿这话说的很是。世人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倘若读书真不好,为什么那些戏文里头的才子佳人,都是书香门儿,还不是你们才是一家子,我又成了外人了。”

故作嗔怒的眉目间,风情流转,看得陈珪心内一热。搂着冯氏花言巧语哄人时,心下仍暗暗思忖道:“果然子川兄的话很对,这女人都是要哄的。只要在床榻间哄的女人高兴了,任事都好商量了。倒也比她平日里横眉冷对,闹得全家不安宁的好。”

是夜,自然又是好一番的颠鸾倒凤不必细说。

翌日一早,夫妻两人带着一双儿女至正堂给父母请安。见到陈氏以后,冯氏倒是少见的和颜悦色。陈氏见状,略有些惊讶,如秋水般的眸子在自家哥哥陈珪的身上打了一回转儿,似笑非笑的勾了勾嘴角。身上的尖刺儿倒是收敛了些。

大家彼此叙过一回寒温,冯氏看着陈氏身旁默不作声的大姐儿和二姐儿,花骨朵儿一般的容貌,粉雕玉琢,叫人愈发喜爱。只是身上穿的太单薄了,且又是素色,愈发显出楚楚可怜来。冯氏眸中闪过一丝悯色,因笑道:“如今天气越发冷将上来,大姐儿和二姐儿也该做两身儿厚衣裳。正好家里也要添冬衣了。大姐儿、二姐儿喜欢什么花色,跟舅母说,舅母也好替你们挑了来。”

陈老太太便笑着接道:“她们小孩儿家家的,哪里知道什么花色好,还是你替她们选好了便罢。”

说罢,又使眼色与陈氏。陈氏不着痕迹的抿了抿嘴,笑向冯氏道谢。冯氏因笑道:“不过是些皮子衣料罢了,倒不值什么。白放着也是可惜了,何况又都是自家人呢。”

陈氏听着冯氏的话,细琢磨一回,总觉有些不大舒服。刚要。刚要说什么,视线触及一旁但笑不语的父母哥哥,又不好说的。想了想,便笑道:“桡儿如今读书练字,总要有好笔好墨才能练得出来。我虽不识字,可当年嫁到赵家的时候,因那死鬼还上进,家里倒陪嫁了一方好砚和几锭徽墨。如今那方砚台是没了,倒是还剩下两锭徽墨,我大字儿不识一个,留着也没用。就给桡儿使罢。”

冯氏闻言,不觉心下诧然。竟不知陈氏何时这般大方了。陈珪却是皱眉劝道:“这么好的东西,妹子还是自己留着罢。桡儿年纪还小,且用不了这么好的——”

“正是他年纪小,才该给他好的使。如此他读书练字时,自然知道珍惜。那就比旁人练的好。咱们这样的人家,东西好不好都是次要的,只要桡儿将来有出息,就比什么都强。”陈氏抢白一番,有些不耐烦的摆了摆手,道:“东西收在我屋里,一会子我吩咐人送到嫂子那儿,嫂子收着罢。”

冯氏看了陈氏一眼,又扭头看着陈珪,陈珪仍旧是满口的推脱,最终拗不过陈氏,因笑道:“既如此,就让你嫂子收着。等过两日桡儿的业师过寿,便当寿礼送了过去。他们文人多清高,最爱这些笔墨纸砚,我原还发愁该送什么。没想到此时偏了妹子的好东西。”

陈氏偏笑道:“都是自家人,白放着也是可惜了。莫如给桡儿使罢。”

陈珪便吩咐儿子陈桡道:“你既得了你姑妈的好东西,怎么还不给你姑妈道谢。”

陈桡便上前,向冯氏作揖,口内称谢不已。陈氏便笑着叫起,又说道:“姑母从小就见你读书不错,将来科举入仕,也要做大官儿,给你娘你媳妇挣回个诰命来才好。”

陈桡面上便是一红,低头不语。

陈氏皱眉,因说道:“就这个腼腆性子不大好,跟你娘似的,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倒不像我们家人。”

一语未落,冯氏便是一笑,因说道:“时候不早了,想必公公婆婆都饿了,传饭罢?”

陈老太太便笑道:“就在小花厅里摆饭。大家热热闹闹的吃了,再各自去罢。”

冯氏唯唯应是。起身张罗婆子丫鬟们安设桌椅,布菜摆饭。陈家小门小户,并没有那些侯门公府必须要媳妇站着伺候的规矩,亦没有食不言寝不语这一说。又有陈氏这么个心直口快最爱说笑的,这一顿早饭自然是热热闹闹。

欣然饭毕,陈珪便回房换了朝服去衙门点卯,陈珪去塾上进学,余下的人各自散了回房休息。

陈氏乃孀寡之人,在家闲居且不能走动,亦不好见外客,镇日只是游手好闲。不是挑剔鸡鸭太柴太腻,就是嫌弃汤水太淡太咸,闹得阖家都不安生。陈老太太瞧不过眼,便央劝冯氏带着大姐儿、二姐儿在房里学做针黹,又圈着陈氏跟自己在佛堂里念经拜佛。

倏忽间又过了月余左右,冯氏的长嫂登门拜访,只说冯氏前些日子托她留意的那位教书的女先生,终于有了人选。

冯氏长嫂小孙氏留意的这位女先生姓吴,原是小孙氏未出嫁前便交好的闺中密友。若说起这位吴先生,原也出身耕读之家,其父便是原乡的一位教书先生,听说还是举人出身。只不过这辈子膝下伶仃,除吴先生外再无子嗣。于是便将吴先生假托儿子教养,教她读书识字,略解膝下荒凉之叹。

待到这吴先生长到十六七岁上,便将她嫁与自己的得意门生。原本一切都很妥当,岂料三年前吴先生的老父因年迈体衰,又于寒冬腊月里偶感了一场风寒撒手而去。那吴先生的丈夫又因考场失利,在家抑郁生了一场重病,没熬过年来,也这么一命呜呼。

吴先生的夫家便以吴先生克夫无后为借口,将其逐出家门。因明仗吴先生的娘家早已无人,连嫁妆都未曾归还。吴先生孤苦无靠,只得返回家中同老母相依为命。冯氏的长嫂小孙氏早在未嫁之前,同这位吴先生乃是闺中密友,辗转得知了这个消息,立时登门拜访,并将陈府意欲聘一名女先生教女孩儿读书的消息当面告诉。

那吴先生中年丧夫,且被夫家以无子为借口撵回了娘家,直羞愤欲死。要不是家中还有老母须得照顾,恐怕也要以死明志落个清白干净。小孙氏登门之时,母女两个正躲在房内抱头痛哭,闻听小孙氏这一番话,吴先生倒颇为动心,只是又怕自家的名声不好,陈府不愿。因而务必要小孙氏到陈府探明消息,倘若陈府愿意,便下帖子请她来,倘若不愿,就当此事从未有过。

陈家众女眷闻听此言,暗暗点头,只觉得这位吴先生倒是颇明白事理。

唯有陈老太太仍旧有些担心,只怕这吴先生自幼受老父教导,虽是饱读诗书,但其心性必定亦如男儿一般争强好胜,孤高怪癖,否则也不会在老父亡夫相继过世后便被夫家逐出家门。

只是当着小孙氏的面儿,陈老太太不好将心中担忧之事一一袒露。沉吟间,又有些埋怨小孙氏办事不靠谱。天底下读书识字的女先生虽不甚多,但也不再少数。况且陈家也并没有一定要个四角俱全的来。但也不能惊世骇俗,令人为之侧目罢……

冯氏将话在心里过了一回,方字斟句酌的说道:“嫂子肯将我的话放在心上,这么快便有了消息,我实在感激。只是这吴先生……”

冯氏说到这里,窥着长嫂小孙氏的脸色,因说道:“我也不瞒嫂子您,我们家之所以要请个女先生教家中女孩儿们读书,一则是想她们略识几个字,将来出门子了,不至于连账本儿都看不懂。二则也是希望读书的女孩子能明理知义,待人才愈发和气,夫家也愈发敬重。依我的意思,这女先生的才学也不必多好,只不过能将些《女四书》、《女论语》以及前朝的《贤媛集》和《烈女传》教给孩子们念了,也叫孩子们懂得何谓安分随时。”

小孙氏闻言,心下不觉沉了一沉。满腔的火热心思登时被冷水泼了一般。她也知道自己这番作为未必妥当,只是瞧那吴先生实在可怜,又见陈家肯接女儿归家改嫁,必定不是迂腐之人,也未必就嫌弃吴先生的名声不好。这才硬着头皮过来说项一番。如今听冯氏的话音儿,必定是不愿意了。

&nnbsp;小孙氏暗暗自恼自惭,面上却是不显。仍旧笑眯眯的道:“这也无妨,我不过是随口一说。见有这么个人,又是我从小儿的旧相识,她的心性为人,我还是知道的。只不过是她夫家忘恩负义,反倒连累了她的名声。也是我想的不周到了,你们不怪我便好。既这么着,那我便回了她,咱们再看罢。”

冯氏闻言便是一笑,口内仍说着一些客套话。

倒是陈氏并不在意吴先生被休回家的名声不太好,因说道:“您的好意我们是知道的。况且吴先生饱读诗书,极通文墨,倒是比寻常那些读腐了书的女先生强。再者说了,真正四角俱全的人物,我们这样的人家也请不来。我倒觉得不错呢。”

这话倒是没说错,都中乃天子脚下,仕宦勋贵多而且多,陈珪小小一介七品官儿,倘若放在穷乡僻壤,还能被人称之为“父母大人”。若在都中,便不算什么了。那些有名有姓的先生嬷嬷,就算有教导之心,恐怕也要往高门大户里走一遭,哪里肯来她们这寒门小户的屈就呢。

因而陈老太太和冯氏请女先生的时候,亦很有自知之明。并不要求多有名声,只要略通文墨,性情好也就罢了。若是不提及吴先生被夫家休弃的恶名儿,这人倒是极符合陈家的要求,甚至更出挑些。

小孙氏的这一番说项,在陈氏看来,也不是很不靠谱。

小孙氏听了陈氏这一番话,则冲着陈氏勾了勾嘴角,神色间颇为感激。

陈氏便笑着同陈老太太和冯氏道:“你们是知道我的,我是最不屑这些个虚虚名声儿的。况且又是冯家嫂子的旧交,那就更是知根知底了。这么一个伶俐人儿,就算是不能聘来做女先生,时常走动也是好的。只恨我如今守制在家,竟不能出门交际。否则,我倒是很想同这位吴先生说说话儿呢。”

若论际遇,吴先生是亡夫死后被休回家,陈氏却是自请离家,说不准两人还真有些共同语言呢。

听陈氏这么一说,小孙氏本来有些尴尬的心思立刻没了。看向陈氏的目光也是愈发的柔和。往日里只听小姑子说这陈氏如何刁钻古怪,任性妄为,今日看来,也不怪她父母兄弟都疼她,实在是个可人疼的呢。

这么想着,小孙氏又听陈老太太笑道:“蕙姐儿的话也是。好不好的,我们未曾见过,也不知道内里究竟是怎样个情形。倘若听外人言三语四,反倒不好。还是劳累冯家嫂子带我们娘儿们登门拜访一次罢。就算不能聘做西席,大家彼此多一门往来交际之处,也是好的。”

小孙氏闻言,自是欣然笑应。

这便是陈老太太的处事周到之处了。不论这吴先生好不好,总归是小孙氏的旧交,就算是看着冯氏的颜面,也不能立刻就回绝的。况且正如陈氏所说,真正四角俱全的女先生,也轮不到他们陈家来请,早奔了侯门公府去了。

见面详谈一番,倘若这位吴先生的心性为人真如小孙氏所说,他们陈家聘了这位西席,倒是占了好大的便宜呢。倘若心性不好,只见这么一回,倒也无妨。

过几日后,陈老太太果然命冯氏备上表礼,到那吴先生家中拜访一回。一时家来,又对那吴先生赞不绝口,只说她“果然是知书达理的小姐,人也和气”,“真不知道她婆家是抽了哪门子疯,这样的媳妇儿,哪有不好的”。因命冯氏即刻下帖子请了吴先生来家教女孩儿们读书,又向冯氏笑道:“得亏了你嫂子想着咱们,才得了这么一位好先生。改日得了空,邀你嫂子家来吃饭,可得好生谢她一回。”

冯氏笑应,又说道:“这位吴先生人品学问倒是再无不妥的。只可惜命太薄,摊上了那样的婆家。娘家没了人,也指望不上。还好遇见了老太太这样开明,不计较她是被夫家扫地出门的。否则她那日子且不好过呢。”

陈老太太闻言,摆了摆手,长叹一声道:“世间事,哪里那么多十全十美的,总归不如意处十之八、九。咱们既遇见了,能帮上的,便拉扯一把,也是咱们的好处。”

又吩咐冯氏立刻准备出客居教书之所,想了想,因说道:“既然吴先生的娘家只有一位老母,不如也下帖子请了来。否则,叫她们娘儿两个别居两处,骨肉分离,我也不忍心。”

冯氏闻言,含笑应道:“这便是老太太的慈心了。我竟再没想到这些个。”

说罢,连忙吩咐下人预备屋舍、衾被等。陈老太太便笑道:“也不算是想的周全。不过是以己度人罢了。”

正说话间,陈氏因听说母亲和嫂子访客家来,立刻带着大姐儿、二姐儿过来上房打探消息。闻听那吴先生性情和顺,知书达理,家中意欲聘了她做西席,抚掌笑道:“这便再好不过了。早一日聘了先生来,家中女孩儿们便能早一日读书。我也能轻省一些。”

陈老太太闻言,笑嗔着陈氏道:“就你图受用。我和你嫂子辛苦奔波一日,也不见你端一碗茶来我们吃。白疼你了。”

陈氏闻言,忙扬声笑命家下奴婢端茶来,亲捧与陈老太太,笑嘻嘻的道:“母亲吃茶,母亲奔波辛苦了,且叫女儿为您揉肩捶腿,发散发散。”

言罢,起身绕到陈老太太身后,替她揉捏起肩膀来。陈老太太故作享受的眯了眯眼睛,开口吩咐道:“再用些儿力,再往上点儿……”

冯氏在旁笑了一回,转头向大姐儿、二姐儿道:“家中请了先生来教你们读书,你们可要认真苦读,莫辜负了老太太和你母亲的心意。”

大姐儿、二姐儿闻言,乖乖的点头答应。二姐儿想了想,因笑道:“也多谢舅母费心张罗,我们一定好生读书,不叫家里白花束脩。”

冯氏听着二姐儿颇为体贴的一句话,心中熨帖不已。仍笑向陈老太太和陈氏道:“我瞧着二姐儿倒是比从前懂事伶俐了。虽然话少了,但行止有度,比一些大孩子还强些。”

二姐儿闻听冯氏称赞,面作羞涩的勾了勾嘴角,低头不语。

陈氏听了冯氏的话,却笑道:“也不知怎么了,以前说说笑笑多伶俐个孩子,自打那死鬼死后,话也少了,人也安静了。有时我瞧着她,都不大像我那二姐儿了。”

二姐儿闻言,不觉心下一惊。

陈老太太与冯氏不明就里,只以为二姐儿是骤然失怙,且经历了赵家灵堂上那一番大闹,有些惊到了。心中顿生怜悯之情,因叹道:“也怪不得这孩子。家中骤然生变,便是大人也有好些缓不过来的,何况是幼龄稚子。”

陈氏闻言,不免又想起在赵家多年的腌臜事儿,因想到赵老太太和赵家二房在灵堂上也不消停的举动,更是柳眉倒竖,口中咒骂不止。听得陈老太太连连皱眉,忙开口阻道:“小孩子跟前儿,别说这些有的没的。你这爆炭似的霸道性子也该改改,总是这么着,将来有你的苦头吃。”

陈氏闻言冷哼,不以为然的道:“想那么些做甚么。我如今在家,有爹妈哥哥宠我,我能受用一日且受用一日。待到将来真有那么一天。也不过是船到桥头自然直,怕个甚么。”

言罢,不欲纠结此事,仍开口问吴先生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甚么时候来家教书,家中客房和教书的地方可都预备妥善了,待吴先生来那一日,须得预备一桌好席面管待了。又说“既然请先生的束脩和笔墨使费从公中出,那这顿席面便由我请,还请妈和嫂子别推脱了,这也是我的一番心意……”

陈老太太和冯氏见陈氏真心如此,且知陈氏嫁妆虽不甚丰厚,倒也不难于此,略思忖片刻,便笑着答应了。

三日过后,吴先生带着老母应邀而来。陈氏果然预备了一桌丰盛的席面管的席面管待了,冯氏则张罗着家下仆婢帮衬吴氏母女安置下来,见吴氏母女只带着两个粗使的小丫头过来,又拨了两个婆子和两个丫头在屋里照顾。

吴家太太既知女儿是被陈家聘了来教女孩子们读书,虽前些日子见过一面,仍旧担心主家不好相处。如今且见陈家上下一应准备十分周到,心下一块石头落了地,拉着陈老太太的手淌眼抹泪儿的道谢。

陈老太太见状,少不得握着吴家太太的手笑道:“家中准备的匆忙了些,若有甚么不到之处,只管告诉我,或者告诉老大媳妇也是一样的。”

又说道:“既到了咱们家,便是一家人。千万莫拘束了才是。”

如此这般殷殷嘱咐了好几句,又见吴母与吴先生面上微露疲乏之色,因笑道:“今日这一番折腾,想必也累了罢。暂且安歇一日,有甚话,明儿再说罢。”

吴氏母女闻言,不免含笑道谢。起身将陈老太太等人送出房中,这才回转。

吴家太太打量着屋内的一应陈设——虽不十分奢华,却也清幽雅静,一见便是认真收拾过的。因笑向吴先生道:“你这位东家倒是有心的人,真没想到她们能体贴至此。你可要好生教导这府上的女公子读书。莫要辜负了人家的心意。”

吴先生含笑应了。正要开口说话,早有小丫头子用大铜盆盛着热腾腾的清水过来,另外一人则捧着盥洗之物,服侍吴氏母女二人梳洗安置。

吴家太太又趁着泡脚的工夫向陈府的小丫头子询问府上的规矩旧俗,那小丫头子乃是陈府的家生子,生的聪明伶俐,所以才被拨到这里服侍贵客。如今听了吴家太太这般询问,又早被陈老太太叮嘱了好些话,便笑道:“好叫老太太得知,我们陈府比不上那些公门侯府的规矩大,老太爷老太太和老爷太太又都是再和气不过的人,小大爷如今上了十一岁,要进学读书,只在外院儿住着,每日只晨昏定省方来后宅。所以平日里只有老太太、太太、姑太太和三位姑娘在家。姑太太亦是孀居,性情爽利的很,是最爱说爱笑的。如今只和老太太念佛祈福……”

吴家太太和吴先生听了这么一席话,不觉相视一笑。

一时小丫头们伺候着梳洗毕,又服侍二人安置休息。一夜无话。

至次日一早,将将过了五鼓,吴氏母女早早便起来梳洗过。坐在房里闲聊了一会子,用过了早膳,便有小丫头子引着吴先生至教书之所。

彼时陈婉和大姐儿、二姐儿端端正正的坐在小书房内,瞧见吴先生缓步行来,立即起身问候。吴先生一壁含笑让座,一壁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三个女娃。

只见两个大些的不过八、九岁年纪,一个容貌清秀,气质和婉,一个柳眉凤目,温柔标致,小一些的不过四五岁年纪,粉雕玉琢,玉雪可爱。因府中才做了冬衣,三人穿的衣裳都是同样的料子同样的款式,只不过衣襟儿衣摆处绣的花色并不相同。

吴先生便是一笑,先同三位女学生聊了一会子,得知三人虽从未进学,但陈婉平日里跟着哥哥,也略识得几个字。倒是大姐儿和二姐儿,因年纪尚小,且在赵家时不得家人看重,当真是一字不识。

吴先生心中便有了成算。仍笑着吩咐三个女学生翻开书案上的《三字经》,领着三人诵读了几遍,然后意思浅显的讲解一番。

吴先生自幼乃是吴父充作儿子教养的,此前亦从未担任过西席一职,并不知道寻常的女先生是如何教导女孩子读书的。只不过学着父亲的样子教导讲解,又手把手的教导三个女学生如何握笔,如何伏案,如何书写,见三人学的似模似样了,又命三个女学生照着字帖临摹大字。

因三人此前毫无基础,短短头四句话,便耗费了吴先生一整节课的时间。

吴先生便也知道了,陈婉因年纪大些,此前亦有过耳目濡染,记得便快一些。二姐儿年纪虽小,大抵天生伶俐,虽手小略有握不住笔,几篇大字下来,纵使笔锋无力,但细微勾折处略见风骨,倒也临的像模像样的。唯有大姐儿,不知道是因为年纪尚小,还是脑子略笨,进度上倒是不如姊妹们了。

吴先生心中有数,面上却是不显。一时临过了大字,便有小丫头子来传上房摆午膳了。

吴先生闻言,便笑道:“今日便到这儿罢。你们回房后各自临摹十篇大字,且背熟了今日堂上我讲的这一篇。明儿早上我会考校的。”

陈婉、大姐儿、二姐儿闻言,立即起身辞别了吴先生。又有外头伺候的小丫头子进来收拾过笔墨等物,众人方齐至上房不提。

上房里头,陈老太太正同吴家太太说笑,冯氏与陈氏坐在下首,陪着吃茶凑趣。眼见陈婉姊妹们跟着吴先生过来,陈老太太因笑道:“今日劳累吴先生了,快坐下歇歇罢。”

又命丫头上滚滚的茶来。

陈氏便笑向陈婉三女道:“头一天上学,觉着怎么样?都学了甚么东西,说来叫我们听听罢?”

陈婉闻言,低头笑了一回,将吴先生教的《三字经》头四句背了一遍,又有伺候的小丫头子捧着三位姑娘在堂上临摹的大字呈上来。陈老太太等人见过,不觉笑道:“写的不错。”

吴家太太倒是觉得吴先生废了一个上午,只教了这么几句话,颇有些磨洋工的嫌疑。生怕陈府众人觉得不妥。

陈老太太窥其神色,便笑向吴先生道:“女孩子读书,不比男孩子课业繁重。何况她们又是刚刚进学的年纪,吴先生这么安排便很好。再不要加重了课业,倘若累坏了她们,就不好了。”

冯氏也在旁笑道:“常听人说循序渐进,便是这个意思了。”

吴家太太闻听此言,便笑道:“果然老太太与太太是明白的,竟是我想左了。”

陈氏则笑问大姐儿、二姐儿道:“今儿吴先生教授的课业,你们可都懂了?”

大姐儿与二姐儿点头答应着,陈氏不放心,又逼着两姊妹当面背过,这才笑说道:“当初既闹着要读书进学,合该努力用功才是。倘若你们偷懒,可要仔细着。”

一句话未落,又回头向吴先生道:“她们姊妹就交给吴先生了。倘若不听话,或打或骂皆由着先生来。不可轻纵了才是。”

吴先生看着乖乖站在一旁的大姐儿与二姐儿,笑着说道:“她们姊妹很听话。”

正说话间,便有二门上的小子通传说有人递了拜帖上门。陈老太太闻言,命人接了拜帖进来。因女眷们都不识字,陈老太太便央吴先生看过,那吴先生接过拜帖低头看了一回,不觉面色大变。

众人相互看了一回,陈老太太开口问道:“这是谁家的帖子?”

吴先生支支吾吾半晌,方才惴惴的道:“这是先夫家的帖子。我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递了拜帖到府上来。”

陈府众人闻言,不觉面面相觑,深感诧异。冯氏没等陈老太太开口,扬声问传拜帖进来的小丫头子道:“送帖子的人呢?是男的还是女的?”

那小丫头子低头回道:“是个面生的婆子,正在门房上等着。”

陈老太太皱眉,沉声说道:“叫她进来,我有话问她。”

那小丫头子答应了退下。一时回转,身后便跟着奉命送帖子来的婆子。

众人细细打量那婆子,只见这人四十往上的年纪,斑白的头发整整齐齐的挽成一个缵儿,上头插着两三枚素银簪子,身上穿着藏蓝袄儿,外罩青缎比甲,一色半新不旧。上前躬身见礼时,气度也还从容。

陈老太太将手内的帖子放在一旁,因笑道:“我们素日与府上并无往来。今日骤然接了府上的帖子,一时竟有些莫名。不知府上有何贵干?”

那婆子闻言,神色古怪的看了吴先生一眼,低头应道:“我们家老太太闻听府上聘了吴氏为女先生,生怕老太太不知其中缘故,带累了府上姑娘们的清誉。想要当面告诉,又恐之前并无往来,一时唐突。所以便吩咐奴婢先送上拜帖来。”

闻听此言,陈老太太尚未说话,陈氏早在一旁嗤笑冷哼,开口说道:“你们家老太太管的倒宽,连别人家的家务事也放在心上。”

坐在一旁的吴家太太和吴先生则羞得满面通红,坐立不安。

那婆子听了,一声不言语。陈老太太便笑道:“我们两家素未平生,竟没想到府上如此热心,倒要多谢你们费心了。不过我这里也有一句话,还请转告你们家老太太。”

那婆子垂首应是。

陈老太太便道:“有道是个家门另家户,谁家都是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我们不想知道贵府上同吴先生究竟有何仇怨,但是我们家聘了哪位先生教女孩子们读书,也无需不相干之人来指摘。贵府老太太的心意我们领了,今后也不必多说。大冷天的,倒是难为你跑这一趟。趁着天儿还早,你便回去罢。”

那婆子听了这话,霎时间气的满面通红。只是她身为仆婢,又不好同主人家认真强嘴,只得忍羞带怒的告退。

堂上众人见此行状,都觉得十分解气。想也是,能生出陈氏这么个不在乎礼法规矩世俗眼光的女儿,陈老太太又岂是真的性格绵软。不过是此前对着家里人,不需要把身上的尖刺儿显出来。如今且见了有人莫名其妙的寻衅滋事,惹到她的头上,才忍不住刺回去罢了。

待那婆子走后,吴家太太与吴先生满面羞愧的说道:“都是我们不好,给府上添麻烦了。”

陈氏不待陈老太太开口,摆着手嗤笑道:“都是那起子小人安心作耗,竟不与你们相干。你们也莫要如此束手束脚的。正如妈说的,个家门另家户,你如今既离了那处火坑,就不要理会那些人了。”

顿了顿,又义愤填膺的道:“真真是林子大了,甚么鸟儿都有。我原以为赵家的行径已是无耻至极,没想到你这夫家倒是更甚一重。不但无情无义恩将仇报,到如今竟还管到旁人头上来了,我要是不给他一个教训,他也不知道陈姑奶奶不好惹!”

众人闻言,不觉骇了一跳。陈老太太忙问:“你又要做甚?你如今孀寡在家,可不比旁人。休要闹事才好。”

陈氏便冷笑道:“我只怕我们息事宁人,那起子混账到不肯善罢甘休。今日妈回绝了那家人的心思,倘若那家人恼羞成怒,编排起吴先生来。如今吴先生可是教咱们家的女孩儿读书,到时候必定连累了咱家的女孩儿。我倒是不在乎甚么闺名清誉的,只怕妈和嫂子会恼。也有一干不明事理的人,听了信了,反倒牵连了婉姐儿的姻缘。既如此,莫若咱们先闹他个天翻地覆,也省的旁人来算计我们。”

那陈氏原就是个无风还要起浪的性子。未出嫁时,便在家中说一不二,弄性尚气;及至嫁到了赵家,也是嚣张跋扈,断不肯收敛一二的。

如今孀寡在家,守制念佛,早就觉得拘谨了。镇日间挑三拣四,恨不得滋些事来消遣。只不过是家中众人皆知她的脾性,不肯认真同她计较,又有陈老太爷弹压着,轻易不敢呲牙儿。

正是这么个人,她不寻旁人的晦气都是好的了,又岂能容忍旁人来挑衅她。何况早日间听了冯氏长嫂小孙氏那一篇话,更是替吴先生打抱不平。因而不等众人开口劝慰,便向吴先生询问其被逐出夫门的具体事宜,意欲借此生事,好歹也揭了那家人的一层皮才好。

吴先生性情柔顺,是隐忍惯了的。纵使先夫家背信弃义,弃她于不顾。她心中愤恨非常,仍旧抱着“家丑不可外扬”的心态,十分羞于出口。陈氏见她支支吾吾的,总不肯说个明白。一时气急,开口骂道:“我原还敬你是个读书识字的,总该有些气性才气性才是。如今见你行事,怎么黏黏糊糊的。旁人都踩到头上了,你还犹犹豫豫不肯撕破脸。怨不得旁人愿意拿捏你,就你这性子,不欺负你却欺负谁去?”

吴先生见状,不觉哭道:“我知道是我的错。如今也不敢在府上教书,生恐带累了府上姑娘们的清誉。府上老太太太太和姑奶奶都是好人,是我没福气。我如今就和妈离了这里,再不肯连累了府上。”

陈氏怒极而笑,扬声喝道:“你现在要走?晚了。我们陈家是什么样儿的人家,岂容你说来便来,说走便走!要让那起子混账听了,不说你怕带累了我们,反倒是我们陈家怕了他们似的。我告诉你,今儿你想争也得争,不想争也要争这么一回。好叫那起子混账知道,我陈姑奶奶不是好惹的!”

陈老太太和冯氏见状,不觉好气又好笑。忙开口劝道:“蕙姐儿快坐下说话。你这么着,叫不知道的人见了,还以为是人家把你怎么了。”

吴家太太也道:“知道姑奶奶是好心,为我们娘儿两个打抱不平。我替我闺女先行谢过了。她年轻,面子矮,不肯轻易说人长短。我这老婆子却是不怕旁人说我长舌的,我来说便是。”

吴先生闻言,立刻哭着阻止。吴家太太看着淌眼抹泪的女儿,恨铁不成钢的道:“你休要如此。原就是他们周家对不住你,她既然都不要脸面了,我又何必替她遮掩。反倒委屈了我的女儿,有冤无处诉。”

陈氏闻言,忙开口叫吴先生不必多说,更贴着吴家太太的下首坐下,意欲听一听这旁人家的闲事。

吴家太太略整了整思绪,便将这一应故事娓娓道来。

原来当日吴先生的父亲还在时,便在原乡教书。因他的书教的好,很是调教过几个秀才举人,乃至中了进士入朝为官的也有那么一两个。因而在原乡处很受追捧。那地界儿略有些资财,且意欲上进的人家儿,都爱把小子送到吴先生之父的塾上念书。

吴先生的夫君——也就是吴先生之父的得意门生,便是如此。

只不过同那些家有资财的弟子们不同,吴先生的夫君家中原本清贫。他家也没钱供子嗣读书。吴先生的夫君本名周二狗,原不过是吴父雇佣的,给塾上挑水劈柴的一个短工。只不过其人聪明上进,经常在闲暇时,偷偷躲在教舍的窗子下头聆听吴父宣讲学问。

吴父见他生的清秀,也肯用功,便时常抽空提点。后来见他果然是个读书的料子,便收他做弟子,并为他改名为周璞,甚至资助他念书科考。再后来那周璞果然中了秀才,吴父便将自己的女儿也就是吴先生嫁给那周璞。

吴先生同周璞的感情倒还不错,小夫妻和和美美相敬如宾,纵使吴先生嫁到周家十来年也无所出,周家上下都撺掇着周璞为子嗣计,再纳美妾,周璞也短短不肯。

于是乡里之间便传出吴先生善妒之恶名。彼时吴先生虽心有不满,但一想到周璞待她始终如一,只觉得心里比蜜还甜,外间的风言风语,也就不甚在意。

直到吴父年迈体衰得了风寒撒手而去,周璞又年纪轻轻中了举人,周家自以为不论是门。陈婉则搂着陈珪的脖子撒娇儿说话。

冯氏见状,便嗔着女儿陈婉道:“越大越没了规矩,还不从你父亲身上下来。”

陈婉嘟着嘴放开手,陈珪不以为然的道:“她才多大了,过了年才十岁,还是个小姑娘呢。”

说罢,又向陈桡道:“你过了年就十二了,也是大小子了。功课上也该越发留心才是。就背这么一小段儿文章,还说错了两处,还不如你老子我。要这么着,我还怎么指望你将来能考进士,入翰林。”

陈桡束手立在当地,只能唯唯应是。

陈珪转过脸儿来,视线扫过陈氏母女三人,眼见娘儿三个穿戴的十分相似,并排站在一处,倒像是三把子水葱似的。不觉乐了,笑说道:“这个模样儿倒好,打眼儿一瞧就知道你们是一家子。改日有暇了,咱们也做出几套一样的来。出去会亲访友穿戴上了,倒也新奇。”

陈氏便笑道:“哥哥也觉着好?往日间只瞧见一家子的姊妹有这么穿戴的。我先前倒也没想到,是二姐儿无意间说了一嘴。我想着也着实有趣,便吩咐针线上的人将我的冬衣也改成这个式样儿。”

陈珪饶有兴趣的看着二姐儿,因说道:“二姐儿如今不大说话,行事倒越发有了章程。这么好的主意,你是怎么想到的?”

二姐儿便是低头一笑,因说道:“我不过是随口一说,妈就当真了。”

陈珪便道:“怎么不当真,这么有意思的事儿,连我也要当真了呢。”

冯氏见陈珪越聊越有兴致,生怕他心血来潮吩咐针线上的人裁衣裳,忙开口打断道:“老太爷和老太太怎么不见?”

陈珪笑的颇有促狭之意。用手指着后头说道:“还没起呢。”

冯氏bsp;冯氏狐疑不解。一旁伺候的大丫鬟见陈珪语焉不详,忙上前解释。

原是陈老太爷因昨儿晚饭时多吃了几口肘子,夜里不克化,闹腾了大半宿,连带着老太太也不曾好睡。因而早上便起晚了。众人过来请安这会子,还没醒呢。

冯氏见状,便笑着同上房内伺候的丫头们道:“既这么着,也不必叫醒老太爷和老太太。左右这会子且无事,叫他们睡个早觉儿罢。”

正说话间,只听里头传来一声“不必了,已经醒了”。众人闻言,立时起身,只见陈老太爷和陈老太太被人扶着从后头过来。陈老太爷笑眯眯说道:“年纪大了,不服老不行。不过多吃了那么一点子肉,便折腾起来。”

陈珪闻听陈老太爷之言,便嘻嘻的笑道:“父亲这便是酒肉穿肠过了,亏得父亲平日里不信神佛儿,否则昨儿岂不要修成正果了?”

陈老太爷闻言,气的笑骂,指着陈珪便道:“亏我如今还算硬朗,不然真要被你这不肖子给气死了。哪有做儿子的,这般打趣你老子的。”

陈珪又是嘻嘻的笑,口内回道:“也就是儿子我,镇日间想方设法逗父亲母亲一笑,换了旁人,在您二老跟前儿就跟猫咬了舌头似的,多没意思。”

陈老太爷没好气儿的瞪了陈珪一眼,一把拉过大宝贝孙子问长问短。

一时陈老太太又问冯氏家中酒戏张罗的如何,□□果菜可都预备妥当了。冯氏一一回过,陈老太太又问张家人什么时辰才到。陈珪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因笑道:“天儿还早着,老太太急个甚么。便是要来,好歹也得到中午罢。总不好早饭没吃,就带着阖家过来的。”

陈老太太闻言,方不言语。又命丫头们摆早饭,饭桌上拉着陈氏的手不断问长问短。左不过是一些“张家老爷多大年纪了”“为人如何”“张家太太可好相处”“儿子多大了”“在哪家学上念书”……

陈氏也都一一答应过了。好容易吃完了早饭,陈氏便要带着两个姐儿回房清静清静。岂料陈老太太并不放人,仍是拽着陈氏的手一长一短的问个不休。陈珪机灵,意欲躲到外书房避个清静,还未张口,便被陈老太爷识破了盘算强留在房内。

陈珪既走不得,他便也不让媳妇和儿女清静。于是陈府众人都坐在上房内陪老太太说话儿——也不过是些车轱辘话。

将将到了中午,果然有门房上的小厮来报说张家来人了。陈珪大松了一口气,忙脑子混浆浆的拽着儿子迎出大门儿。陈老太爷则缓步踱至外书房等着,冯氏和陈氏则带着家中的姐儿在二门上迎接女客。

张允的媳妇邱氏带着女儿妍姐儿被陈府的婆子引着进来。见了陈氏并大姐儿二姐儿,邱氏眼圈儿微红,大年节下,也不好道恼,只含糊的说了一句“苦了你”,便笑着同冯氏寒暄厮见。

冯氏忙又引着邱氏和妍姐儿拜见陈老太太。邱氏便笑说道:“论理儿,早就该来拜见老太爷和老太太的。只是庄上事忙,容易抽不得身。六月时又换了一位督守太监,越发不敢偷空儿了。只好赶到年下,地里的粮食也打好了,野物儿果子霜碳等□□都妥帖齐全了,交了差,这才得空儿过来。还请老太爷和老太太别怪罪罢。”

陈老太太便笑道:“你们既然能想着我们,逢年过节也没忘了我们,便是有心了。我们又怎会怪罪。何况天家的事儿,本就容不得一丝儿马虎,自然要兢兢业业,当好了差。就如我们家老大,平日里上衙点卯,也是如此,半点儿也错不得的。否则,岂不是辜负了天家的恩德,也辜负了上峰的信任。”

邱氏听了这话,越发觉着陈家人通情达理,口内寒暄了一回。又说道:“寒门小户,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只是我们家老爷如今管着皇庄,倒是还能做些儿主。得知今儿要来府上,便装了两袋子御田粳米,熬粥是难得的;还有一些庄上自产的果子野物儿,倒是比外头的强些,能着用罢,也是讨个好彩头。还望不要嫌弃才是。”

陈家虽是官宦之家,然陈珪不过是七品芥豆之官儿,平日里吃穿用度只能说是殷实富裕,却因职务所限,连官用的都收不到极好的,又哪能接触到这些进上的好东西。因而众人自是满意。冯氏亦再三的谢过,口内笑说道:“您也太过谦了。这么好的东西,况且又是进上的,我们平日里都未曾见过的。今儿也是托贵府上的福,才能沾沾皇气儿。高兴还来不及,岂有嫌弃之理?”

正说话间,便有外书房的小厮来回:“大爷问什么时候摆饭?”

陈老太太见问,先是瞧了瞧时辰,因笑向众人道:“只顾着闲聊说话儿,眼错不见,竟这个时辰了。合该摆饭了。”

言罢,又吩咐人告诉外头等着的小子:“告诉你们老爷,好生管待张家老爷和张家哥儿。看着你们老太爷,不要叫他多吃酒。”

那小厮在外头一一答应了。又见里头再没吩咐,这才彻身去了。

自打陈府里接了张家要来拜见的帖子,冯氏便张罗着家中大大小小的人整整忙活了两三日,不但戏酒十分热闹,亦且连席面上的菜馔都十分用心——不过再用心,碍于陈府的家底儿所限,也都是些鸡鸭鱼肉寻常食材,竟比不得张家送来的山珍野味儿出彩。

好在徐子川得知陈府要借小戏儿是为了管待姻亲,且张家又是那样的来历背景。遂心血来潮,同发妻商议过后,又吩咐家中小子送了自家府上最得意的大厨过来,与陈府撑场面。

要说徐府上的这位大师傅,姓沈名顺,虽不是宫中御厨,却也是江南一带有名儿有姓儿的人物。端得一手好厨艺,更难得刀工精湛,雕刻出来的花儿朵儿栩栩如生,就跟真的一般。

这位沈师傅,原本不姓沈,只因在江南赫赫有名的盐商沈家供奉,得了家主的意,遂赐姓沈。后来沈家的家主沈三老爷看中了当时还是穷秀才的徐子川,不但资助他读书,更且将自己的掌上明珠嫁给徐子川。后来徐子川入京赶考,沈氏因不放心徐子川一人上路,遂带着丫鬟婆子和两个吃惯其手艺的厨子陪同入京。

后来徐子川金榜题名,因当年考中的名次还不错,被当今钦点了庶吉士,顺理成章的留在京都。沈氏及家中所有人等也就留了下来。直至徐子川在翰林院晃荡了三年后,又在户部当了差,且阴差阳错同当年的同窗陈珪又做了同僚——

说起这件事儿,当初徐子川的岳父沈三老爷倒是想使些力气叫女婿返回扬州当值的。一则扬州乃膏腴之地,二则沈三老爷便是地头蛇,叫女婿返回扬州,不但阖家可以团聚,亦且连家里的生意和女婿的前程都照顾到,实在是两相便宜。

奈何徐子川为人清高,执意不许。牛心左性一般,非要进没甚么油水儿还要频频得罪人的御史台。沈三老爷出身商贾,平生最信的便是和气生财,况且朝中形势复杂,沈三老爷虽远在江南,却也知朝中成年皇子们夺嫡之险。且又深知自家女婿的脾性,是最容易得罪人的。因而沈三老爷当然不许女婿入此险境。于是苦口婆心的劝了一遭儿又一遭儿,甚至逼迫女儿以性命相要挟。最终翁婿两个暂且妥协,既不去御史台,也不回扬州。却阴差阳错的留在户部,又因为不肯奉承上峰,不得人青目,到如今也是不上不下的。

不过话说回来,徐子川这人性子倒也奇怪。说他清高自诩,目下无尘罢,他又不避讳世俗非议,肯娶盐商之女为妻,甚至为此驳了业师保的媒。倘若说他艳羡富贵,谄媚献上罢,他不拘在翰林院还是在户部,都是块茅坑里的臭石头,既不听人劝,也不肯与人同流合污。

因而陈珪便时常说他,倘若肯屈就半点儿,也不至于到了如今这步田地——自身才学甚好,岳父又是那么个背景,居然能让他混的如此猫厌狗嫌,不上不下不尴不尬;身处膏粱锦绣之中,除却每日在家的吃穿用度外,再不肯动用家中一针一线,宁愿窘迫的以撰写风月话本的润笔费为日常花销,也不肯放下些架子,管家人张口的。

不过目下暂且说不着这些个。且说自徐子川打发家中小子送来了这位江南大厨后,陈府灶房内因有了这么一尊真佛儿坐镇,自然色、色妥协,事事周全。那大师傅因得了家中主子们的告诫,知道自家姑爷与陈府大爷的关系莫逆,亦肯放下身段儿悉心调、教些个。虽然并不吐露自家秘诀,然他从前身处江南膏腴之地,况且江南一带的盐商茶商们又是最喜斗富的,自然平日里见过识广。只略略提点了那么几句,陈府的厨子们便觉受益匪浅。最后呈献上来的菜馔更是色香味美,十分引人注目。

那邱氏与妍姐儿本就不是狂三作四的人,况且徐府的大师傅手艺精湛。因而入席之后,邱氏倒是好生称赞了陈府的厨子手艺不俗,尤其赞了两道大厨拿手的江南小菜,直说“好清雅的菜馔,不但好吃,亦且好看,我们都不忍下筷了。”

冯氏便笑着谦辞了几句。又道:“寒门小户,也没什么好东西。不过是大年节下习以为常的吃食,只在刀工烹制上下了些许工夫。图个新意儿罢了。”

邱氏便笑道:“有句话叫秀色可餐。从前我还不明白,今儿一瞧却是知道了。原来真有师傅刀工手艺好,竟能把菜馔弄的跟副画儿似的。叫人爱的不行,可怎么舍得下口吃呢。”

冯氏闻听邱氏之赞,心中十分得意。口内却是越发谦逊的说了几句话,又布菜让酒,这一顿饭倒也吃得宾主尽欢。

一时吃毕饭,漱了口,净了手。众人彻身出席,且回至堂上说话儿。早有小丫头子献上茶果点心来。

陈老太太吃了一回茶,因笑问邱氏道:“听说府上的哥儿也来了,我倒是未曾见过。”

邱氏会意,看了陈氏一眼,笑回道:“早就听闻老太太是个慈善人儿慈善人儿。华哥儿早也想来拜见老太太的。只因他是外男,如今又是上了十岁的少年人了,倒不好随意出入内院,免得冲撞了府上的姑娘们。因此便叫他随着他父亲,先到外书房给老太爷和大爷请安去了。”

陈老太太便笑道:“既然两家连了姻亲,虽说从前未曾见过。如今一见投契,亦是通家之好了。很不必这么拘谨外道,且叫爷儿们也进来说话罢?”

这便是连张允也叫请进来了。邱氏见状,心下自然满意,口内道谢一番,任由陈老太太吩咐了丫鬟去外书房传话。

一时,果见陈珪陪着张允父子说说笑笑的进来。陈老太爷因年事已高,况且天冷路滑,道不好走,陈珪遂吩咐外书房的小子们将小竹椅抬过来,陈老太爷坐上,就这么一路被抬了进来。

众人一路至堂前,陈珪先扶着陈老太爷下了小竹椅,又笑着让了张允一回,这才相携入正堂。

堂上除陈老太太外,诸位女眷亦都起身相迎。张允与张华父子先是先过了陈老太太——又吩咐张华与陈老太太叩了头——又与众女眷们相互厮见过,这才落座。有小丫头子献上茶水。

陈老太太则拉着张允之子张华的手儿笑道:“果然是个齐全孩子。”

又当面问张华多大年纪,在什么地方读书,如今都读过什么书。张华一一的答了。陈老太太便指着自己的小孙子陈桡道:“我们家的小孙子今年十二岁了,目今也在读书,功课倒还不错。你们年岁既差不多,便时常来往着。功课上有甚么不会的,只问你哥哥便是了。”

张华很是乖巧的应下了,再次谢过陈老太太。

眼见大人们都在亲亲热热的说闲话儿,一时也不管小孩子们了。张家的妍姐儿同母亲邱氏低声说了句话,因笑向赵家大姐儿道:“才吃过了饭,又吃了一回茶,我想出去走走。你陪我罢?”

大姐儿会意,自然答应。趁着堂内众人都不在意,且揽着二姐儿的手一同出来。

一时更衣毕,早有跟着的小丫头子们端来温热的清水和桂花蕊熏的绿豆面子,三个女孩儿净了手。大姐儿便以才吃过饭,须得走动走动克化食为借口,叫周遭伺候的丫头们暂且散了,或远远的跟着。

妍姐儿这才悄悄的握住大姐儿的手,因说道:“还没跟你道恼呢。去岁春里你们家里办丧,我因病了,倒不曾去的。原还寻思着过后给你道恼,竟想不到后头接接连连又生了那么些事儿,倒叫咱们姊妹大半年都没得相见。我本想央求母亲接你们到庄子上散淡散淡,母亲又说你和二姐儿要守孝,不能外出走动。叫我不要乱出主意,带累了你们的名声反倒不好,我这才放下了。好容易到了年下见你一回。你如今可好?这里住着还习惯么?”

当年赵家与张家是通家之好,赵琛与张允更是相交莫逆,这才有了大姐儿与张华的娃娃亲。张家妍姐儿虽然比大姐儿年长些个,两人关系却好。向日里也是无话不说的,大姐儿便握着妍姐儿的手回道:“我很好。外祖父外祖母和舅舅舅母待我们都好,表哥表姐也很好,从来不欺负我和二姐儿的,也不说那些歪话混账话。今年冬天家里做冬衣,舅母还特特吩咐针线上的人做了我和二姐儿的,比在赵家时好多了。”

大姐儿跟二姐儿在赵家时,因赵老太太重男轻女,且素昔厌恶大房一家,每常想出种种借口克扣大房的用度,更不肯轻易在两个姐儿身上花钱。还好陈氏掐尖儿要强,从不肯忍气吞声吃闷亏。每每闹得阖家鸡飞狗跳,总能讨回大房应得的东西。饶是如此,陈氏母女也少不得要听赵老太太和赵家二房,甚至是大房那些姨娘们指桑骂槐的话。

彼时二姐儿年纪小,尚且不记事,大姐儿却清清楚楚的记得那些人的嘴脸。她秉性柔弱,逆来顺受,却也知道好歹。如今听闻妍姐儿追问,自然不肯说陈家人的坏话。反而不断为其表白描补。

眼见大姐儿如此情真意切,身负重任的妍姐儿且算放了心。因笑道:“如今且好了。咱们两家又有了往来。今后无事,我便常来看你。你有甚么想吃的,想玩的,不好跟陈家人说的,便告诉我。我回头叫华哥儿央求爹娘搜寻了来,再转交给你。”

原本妍姐儿是想说自己央求父母的。可不知怎地,神差鬼使,竟话语中拉扯出张华来。果然大姐儿听了这一篇话,不觉面上绯红,低了头摆弄衣带,一声儿不言语。

妍姐儿窃笑,视线扫过一旁不言不语也偷笑不已的二姐儿,因说道:“二姐儿也是,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又不好同旁人说的,只管告诉我。”

顿了顿,妍姐儿又想到了什么似的,一脸唏嘘的道:“这回瞧见二姐儿,倒是跟从前大不一样了。”

妍姐儿一壁说着,一壁伸手揽过二姐儿,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回,笑向大姐儿道:“身量高了,人也瘦了,也不似从前那般爱说爱闹的。还记着咱们先时一处玩闹,二姐儿总是有说不完的话,吵的人头疼。如今倒是安静了好些。”

一句话未落,大姐儿亦笑着接口道:“姐姐却不知道,如今二姐儿虽不大说话,行事却比是人都有主意。连妈都肯听她的。我虽年长了几岁,倒是不如了。”

说罢,又将母女三人回到陈家后,二姐儿如何佛前抄经如何要读书识字陈家又如何请了女先生等事详详细细的当面告诉。妍姐儿细细听了一回,不觉诧异的看着二姐儿,因说道:“果然是大姑娘了。”

二姐儿站在一旁,默默瞧着一个十二三岁脸上仍有些婴儿肥的小姑娘拉着另一个转过年后才过八岁的小姑娘,正正经经的讨论着另外一个四岁的小女娃“果然出落成大姑娘了”,只觉这一幕怎么看怎么好笑。

不独二姐儿,就连刚刚在上房伺候茶饭,入侵且被陈氏打发出来寻人的大丫鬟碧溪听了,都忍不住笑道:“张姑娘好,大表姑娘好,二表姑娘好,姑太太见三位姑娘这会子还没来,急的了不得,叫奴婢出来寻人呢。只说外头天冷,姑娘们略走走就回罢,莫要在雪地里头站久了。仔细着了风,回头又该饿着吵吃的了。”

大姐儿听了这话便笑道:“这话很是。方才同妍姐姐说话时还不觉怎样,这会子倒是觉出风口里寒浸浸的。既这么着,我们也回罢?”

正说话间,只听上房正院儿内现搭的小戏台子上传出锣鼓铿锵之声。大姐儿不觉眼睛一亮,因笑道:“开始唱戏了。听说这一班小戏儿唱腔身段儿都很好。我们也过去瞧瞧罢。”

妍姐儿点头笑应,二姐儿因笑问道:“不知前头都点了什么戏?”

碧溪便回道:“老太太点了一出《大闹天宫》,张家太太点了一出《荆钗记》,老太爷、老爷和张家老爷都没点戏,只说老太太和张家太太点的便很好。“

二姐儿听了一回,回头笑向妍姐儿道:“我记得妍姐姐爱听《西厢记》和《游园惊梦》。”

妍姐儿闻言,也接口笑道:“我还记得二妹妹不爱听戏。只说那些唱呛儿都咿咿呀呀的,既听不懂,便觉着没意思。”

二姐儿听了这话,因想到后世一个笑话,不觉脱口道:“可不是么。‘咿’了半日也没个‘贰’字,急都急死了,有甚么好听的。”

众人原没听过这般促狭的话,乍一听二姐儿这番打趣,先还没反应过来,待寻思过味儿来,不觉笑的花枝乱颤。就连身后跟着的丫鬟婆子们也都掌不住笑出声来。

笑过一回,大姐儿伸出纤纤玉指戳了戳二姐儿的脸颊,笑眯眯的道:“二妹妹不爱听戏,如今倒是觉着戏本子更有意思呢!”

妍姐儿因方才同大姐儿说了一回闲话,也知道吴先生那一遭事迹。只是碍于此乃陈府私密之事,倒不好多说,只得一笑了之。

三人说笑着回至上房。早有小丫头子合力在当地竖了一架雕花底座画山水画的大屏风,大人们都在正堂上闲聊听戏。陈老太太、张家太太、冯氏并陈氏一席——然今日有外客在,冯氏却并不就坐,只站在一旁伺候着,让茶布菜;陈老太爷、陈珪、陈桡并张家父子隔着屏风又一席;剩下的四个女孩儿一席。便在陈老太太这一席之后。此刻席上却只有陈婉一个人坐着。

陈老太太因见三个姑娘小脸儿都冻得红扑扑的,却仍旧笑意盈腮,不觉喜的一手揽住大姐儿,一手揽住二姐儿,笑问道:“方才在外头你们都说了些什么,笑的那样高兴,连我们里头都听见了,快说出来也叫我们乐一回。”

闻听陈老太太垂问,大姐儿不待旁人开口,便笑着将方才二姐儿打趣昆弋唱腔那一句话娓娓道来。一句话未落,堂上众人早已掌不住哄堂而笑。陈珪便说道:“果然二姐儿平素话虽不多,却是最伶俐不过的。你们且听听,方才她打趣昆弋唱腔那些话,虽是玩笑,细细回味一番,可不就是那个意思。”

陈氏闻言,便笑道:“哥哥快别赞她了。越发纵的她卖弄口舌,来日连亲戚长辈也要打趣了呢。”

说罢,招手儿叫过三位姑娘,在陈婉那席一溜儿空着的三张椅子上坐下。陈婉看着身上寒风还未褪尽的大姐儿三人,皱着鼻子哼了一声,压低了嗓音向大姐儿道:“好啊,亏我平日里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不忘了你们,你们方才出去玩笑却不带我,留着我一个人在这里白等着。可见是有了张姐姐便忘了亲姐姐,真真是白疼你们了。”

&nbspp;大姐儿闻言,忙笑着搂过陈婉的脖子,猴儿在陈婉的身上赔罪道:“好姐姐,我们方才不过是吃多了茶,出去走走就来。又想着外头天冷,才没叫姐姐的。竟是我想的不周了,姐姐就饶了我这一遭罢。”

陈婉扯了扯嘴角,轻轻侧过身子,并不理会大姐儿。

二姐儿想了想,知道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最是纤细敏感。何况陈婉平素对她们确实不错,这会子小姑娘吃醋了,到底该哄两句才是。也在旁笑道:“知道婉姐姐平日里对我们最好了,怎么舍得跟我们认真生气。”

陈婉似笑非笑的看了二姐儿一眼,道:“可见你也是个有良心的,才知道我疼你。既这么着,快快说两个笑话儿给我听——必定要比方才你们外头说的更招人笑,我就不恼了。”

二姐儿闻言莞尔,口内却道:“这可要难死我了呢。”

说罢,沉吟片刻,将后世听过的几则笑话儿默默添换些字眼儿,开口说道:“就说一个人赶着牛车去集市上卖菜,却不想半路撞到了一位老汉。这个人吓的了不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周旁看热闹的人却越来越多。这个人想了想,突地跪下一把抱住那个老汉,声泪俱下的道了一声‘爹,你莫怕,儿子这便去找郎中来’。说罢这一句话,这人起身便赶着牛车跑了。那老汉只能扎挣着起来冲着那人怒喊‘撞了老子还想跑,快给老子回来’。周旁围观的人见了,只能纷纷感慨说‘那当儿子的可真孝顺’。”

陈婉听了二姐儿这一篇话,早已趴在桌子上笑软了身子。没成想手臂不下心碰了桌上的茶盏,那茶盏摔在地上“豁啷”一声碎了两半,茶水茶叶溅湿了陈婉和大姐儿新穿的棉绫裙。

堂上众人不妨头,倒是吓了好一跳,忙开口问“是怎么了”。陈婉一壁揉着肠子,一壁断断续续的将二姐儿方才一篇话说了出来。众人众人见此形景,又觉好气又觉好笑,忙吩咐一旁伺候的丫鬟带着两个姐儿下去更衣。陈氏则指着二姐儿笑骂道:“都是你闹的。平日里也不见你怎么话多,今儿倒是人来疯。”

二姐儿一脸无辜的看着陈氏,她虽知道这会子的人笑点低,却没想到能低到这步田地。亏她还把爆笑的那些掩了没说,倘或真说出几则来,恐怕这会儿竟不是摔茶污衣裙了。

陈老太太在旁,看着冯氏张罗着小丫头子将碎裂的茶盏残水收拾了,一壁笑向陈氏道:“你别说她。我平日里倒觉着二姐儿太沉默了不好。竟不像这个年纪该说该闹的样子。这会子想是有熟人在,所以她倒比先活泼了好些,这是好事儿。你倘若说她,再吓坏了倒不好。”

说罢,又笑向张家众人道:“只是叫你们见笑了。”

张允忙赔笑道:“老太太这是哪里话。小孩子家玩玩闹闹说说笑笑是极寻常不过的。只是我们家人丁稀少,平日里想这么热闹还不能够。今儿在老太太这里,倒是享受了一回。”

陈老太太闻言便是一笑,因说道:“既是姻亲,便该多走动些儿才是。你们要是不弃,平日里常来常往,也省的我这小女儿在家里也没个说话儿的人。”

张允夫妻自是笑应。说话间陈婉和大姐儿重新换了衣裳过来,脸上仍是绯红一片,跟涂了胭脂似的。低着头向长辈们问候一句,至席前归坐,张妍便拉着陈婉的手儿笑道:“我平日里也是一个人在家,孤孤单单的,只没个说话的人。今日见了妹妹,倒觉得一见如故。只想着我要也有这么个妹妹就好了。”

陈婉先还醋大姐儿、二姐儿见了张妍就把她忘到脑后,这会子听了张妍这一番话,便想起自己主人家的身份来,倒不好意思的。忙笑着握住张妍的手,因说道:“我也想有这么一个温柔标致的姐姐呢。姐姐若是不弃,我便同大姐儿、二姐儿一样,也叫您妍姐姐可好?”

张妍自是笑应,仍握着陈婉的手道:“那我便称你婉妹妹了。”

二姐儿看两个小姑娘方才还酸酸醋醋,这会子却又姐姐妹妹的叫的极亲热,不觉好笑的摇了摇头。陈婉眼尖,看着二姐儿的动作便说道:“妍姐姐你瞧,二妹妹笑话我们呢。你还笑,方才都是你招的。看我怎么饶你。”

说着,将两只手呵了两口,便向二姐儿胳肢窝内两肋下乱挠。二姐儿人小身轻,一个闪身避了过去,忙指着另外两席道:“婉姐姐轻些闹,一会子再摔了杯啊盘啊的,可就要哭死了呢。”

堂内长辈们明明看见了,却仍作未见,只笑着听戏。陈桡则悄悄向张华笑道:“你瞧她们,可真热闹。”

张华不言不语的看着当地的那座山水画屏风,似乎透过屏风便看到了后头的人似的。

堂上大人们又忙着听戏,又忙着听二姐儿说笑话,都没留神张华。唯有邱氏忖度出儿子的一番心意,不觉暗暗发笑。一时,台上之戏将阑,陈老太太便笑道:“该请爷儿们们点回戏。”

说罢,便叫一旁伺候的小丫头子将戏折子奉与陈老太爷。陈老太爷随意点了一出喜庆热闹戏文,然后命陈珪。陈珪同二姐儿一般,倒是不大爱听戏,因让张允。张允便笑道:“老太爷点的戏好,我也喜欢。就不再点了,还是叫孩子们点些他们喜欢的罢。”

说罢,又让陈桡。陈桡先是起身告谢,而后将戏折子拿在手内粗粗看过,随意点了一出《白蛇记》。又将戏折子让与张华。岂料张华接过戏折子后并未翻看,张口便点了一出《牡丹亭》,又明要“缘来姹紫嫣红开遍”那一段。

陈桡闻言,不觉诧异,因问道:“原来你喜欢听这一出?”

张华只是憨笑,并不答言。

屏风后头,大姐儿明知其意,不觉羞惭惭的低着头,只管弄衣带。堂上女眷因看着大姐儿娇羞怯怯烟视媚行之态,饶是不明白的,这会子也都明悟了。不觉相视一笑,心照不宣。

那厢小丫头子早捧着戏折子下去吩咐小戏儿们接出扮演。二姐儿乃后世穿越而来,前身又是懵懂孩童,并无多少记忆可用,因而也不大懂得这些戏文。方才只听陈桡点了一出《白蛇记》,还以为讲述的是白娘子跟许仙的故事。岂料兴冲冲听了半日也没听出个数来,不觉悄声问向陈婉。

陈婉便笑道:“唱的是汉高祖斩蛇方起首。”

二姐儿闻言,越发没意思的撇了撇嘴。陈婉见这形景,因笑道:“真真看出来你是个不爱听戏的。”

二姐儿接口笑道:“我不爱听戏,倒是喜欢唱曲儿。改日得闲儿了,也唱两首叫你们听听,比我说的笑话儿还招人乐呢。”

逗得众人又是一阵笑。陈老太太亦回头问道:“二姐儿喜欢听曲儿,我怎么不知道?”

陈氏亦接口笑骂道:“老太太听她信口胡诌。这么些年也没听过几支曲子,这会子又喜欢听曲儿了。”

于是说说笑笑,点的戏都唱完了,方撤下酒席,再摆晚饭。欣然饭毕,又吃了一回茶,张允方带着家小向陈老太太和陈老太爷告了辞。邱氏仍拉着冯氏的手含笑相邀——

“得闲儿了还请到我们庄子上走一走,虽比不得京中繁盛,然乡野风光,倒也别有一番意趣。爷儿们们能钓鱼打猎,咱们也可观花赏景——虽无甚名花奇草,但春风一过,开的漫山遍野的花儿朵儿,一眼看过去都不到头儿,人见了,一并连心胸都开阔起来。倒不是咱们在自家后园子里头赏花的意思了。”

冯氏闻言,亦含笑答应着。同陈氏并几个姐儿带着家下婆子媳妇们送至二门上。陈珪则带着儿子将人送出大门外,直等到张家的马车驶出巷子转向大街了,方才回转。

这一夜陈家人自是好生洗漱安歇,不必细说。

次日一早,陈珪梳洗毕,至外书房。仍吩咐管家预备上等封儿封赏昨儿唱戏弹曲儿的那一班小戏儿并打十番的,还有灶上的沈大厨。又命常随陈礼吩咐小子们套马备车,将从徐府请来的这一班人马送回其府上。又特特写了一封手书命陈礼稍过去以表谢意。这才回至后宅。

彼时冯氏带着陈桡、陈婉,陈氏带着大姐儿二姐儿都在上房老太爷和老太太跟前凑趣儿。众人因说到昨儿张华点《牡丹亭》那一回事迹,早把大姐儿羞的满面通红,头垂的低低的,一声儿不言语。

陈桡听了众人一篇话,这才寻思过味儿来,待要开口说什么,眼见大姐儿含羞带怯,倒是不好说的。刚要把话岔开,又见陈珪入内,立即站起身来,垂首问安。几个姐儿见了,亦都站起身来。

陈珪笑着同父母问安,又受了几个晚辈的礼,方落座吃茶。因向冯氏提及:“昨儿为请张家人,我特特向子川兄借了一班小戏儿并灶上的人撑脸面,才刚已叫陈礼领着小子们备车送回去了。你瞧着哪天得闲儿,咱们得回请子川兄并其家眷,好生款待道谢才是。”

冯氏闻言,忙笑着应是。因说道:“就是不为这事儿,年年也是这么礼尚往来的。只是今年咱们家事儿多,徐家太太又忙着款待从江南进京的沈家大太太和几个娘家子侄,所以不得闲儿,才托了这许久。否则早该请来了。”

说到这里,冯氏欲言又止,忍不住看了陈桡和陈婉一回,因笑道:“厨房里灶上还蒸着粘豆包,这会子也该好了。你们先去吃罢。”

一语未落,冯氏扫过一旁静坐不语的大姐儿与二姐儿,笑着描补道:“也带着你们的小妹妹去罢。”

陈桡与陈婉面面相觑,闹不明白母亲好端端的怎么说起这些话。倒是二姐儿人小鬼大,登时便看出这是冯氏打发他们离开的话。既这么着,想必接下来要商讨的事儿必不好让她们听的。二姐儿也不多说,遂起身告辞,口内仍笑道:“早道:“早上只吃了一碗稀粥,我原说没大吃饱。这会子再添两个豆包,便是恰到好处了。”

说罢,又笑向陈老太爷并陈老太太道:“外祖父、外祖母放心,我们一定把蒸的最大,馅儿最多的豆包留下来,不叫他们都吃。”

一句话说的众人都乐了。陈婉尤笑道:“真真是贼喊捉贼。还说要看着我们不偷吃,恐怕见了好吃食,你先忘了祖父、祖母了。”

二姐儿张口便道:“婉姐姐这是污蔑。外祖父、外祖母再不信的。”

于是说说笑笑的,竟不是陈桡和陈婉带着两个妹妹,反倒是二姐儿领着众人出去了。

眼见着跟小爷姑娘们的丫鬟婆子也都离开,冯氏这才笑向陈珪道:“我听徐家太太说,沈家大太太之所以带着子女进京,原是家中的小爷姑娘们到了适龄年纪……你说,他们家大太太这次过来,该不会是打着亲上加亲的主意罢?”

也难怪冯氏忧心忡忡。须知徐子川与陈珪虽皆在户部当差,品级又相差无几。乍看去倒是家世相当。可细细深究,陈珪的官儿是捐来的,徐子川却是正儿八经的科举进士,且被当今钦点了庶吉士混过翰林院的。

按照朝廷“非科举不得入三品,非翰林不得入阁”的规矩来说,几十年后陈家就算三生有幸到祖坟里冒出青烟儿来,陈珪也只能止步于四品。只这一条,徐子川将来的前程便甩出陈珪不知多少条街。

更何况徐子川的发妻沈氏乃出身自江南大盐商沈家。当世虽有重农抑商之策,然江南盐商富甲天下,其威风排场甚至能左右江南官场。那一份炙手可热的权势富贵谁不眼红?纵使沈氏嫁人后再不算沈家人,可当年那一笔丰厚的嫁妆,也足够旁人艳羡的。

所以自打陈、徐两家交好,冯氏便早早的打起了徐家姑娘的主意。只觉得自家儿子聪明伶俐会读书,徐家姑娘又被沈氏养的温柔标致着人意,两家儿女又算得上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总比外头那些不知名儿姓儿,不知根底的世家子弟强。

冯氏原还想着孩子们如今还小,且不着急。等再过个两三年,陈桡考中了童生秀才,有了功名,再去探探沈氏的口风,着人去徐府上提亲。想必沈氏看在两家的情分上,也不会不允。谁曾想到她算盘打得好,半路上又冒出个沈家大太太呢?

陈家众人闻听冯氏这一篇担忧,不觉面面相觑。沉吟半日,陈氏也忍不住开口道:“嫂子这话有理。我看咱明儿也别请徐家人过来了。先打着拜访沈家大太太的名义,去瞧瞧沈家的小爷姑娘们到底是个怎么样。不是有那么一句话么,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先打量打量他们家的小子,可比得上咱们家的桡儿。”

陈珪闻言,却是不以为然。摆了摆手因笑道:“你们且多虑了。子川兄那样一个人,总不会叫他的儿子娶一个商家女为妻。更不会叫他的女儿下嫁给商户。”

冯氏看着陈珪,仍是欲言又止。想了想,因笑道:“就算徐家没有这个打算,难保沈家不这么想。何况徐家太太还是沈家的姑奶奶呢。”

眼看着陈珪仍是笑着不答言。冯氏咬了咬牙,图穷匕见的道:“我倒是觉着,还是寻了空儿同徐家提一提罢。左右过了年,桡儿也十二了。”

陈老太爷并陈老太太听了冯氏的话,倒是深以为然。

陈珪闻言哂笑,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只见外头一阵骚乱声,没等众人喝问,一个未留头的小丫头子被碧溪引着掀帘子进来。那小丫头子未及跟前,便慌慌张张的跪在当地,开口便嚷道:“回老太爷老太太老爷太太,冯家派人来传信儿,只说冯府里老太太不好了,叫老爷太太赶快过去呢!”

“什么?”众人听了,登时吓了一跳。冯氏也顾不得去徐家提亲的话了,忙一把拽住传讯儿的小丫头子,急声问道:“你说什么,我娘怎么就不好了?前儿我回家时还好好儿的,怎么这会子就不好了呢?”

那小丫头子原只是个门上伺候洒扫的。年纪小,也没经过认真调、教,方才正在院子内扫雪,得了门房上的信儿,便慌慌张张跑过来传话儿,内中细情并不知晓。今见冯氏拽着她的膀子细问,倒吓了一跳,登时哭道:“我不知道。太太别问我,我只是过来传话儿的。”

冯氏见状,越发急的了不得。陈氏在旁骂道:“真是上不得台面的毛丫头,连句话也传不明白。快将冯家打发来的人叫进来。就说你太太有话要问。快去!”

碧溪答应着一径去了。少时便引着冯家的婆子进来。那婆子细细回禀过。众人才得知,原是大年节下,冯家老太太因和儿媳妇小孙氏口角了几句,怒上心头,一口气没提上来竟昏厥过去。

众人闻言,少不得面面相觑。冯氏只觉脸上中烧,又是羞惭又是急切的问道:“如何就口角了?母亲如今到底怎么样?可请了太医去瞧了?”

那婆子见问,只是支支吾吾、含含糊糊地,口内说道:“奴婢也不敢说。还请姑太太和姑爷穿戴了过去瞧瞧罢。”

因着冯家出了这样的事儿,冯氏再无心思盘算别的,登时起身看向陈老太爷并陈老太太。陈老太太忙开口说道:“既出了这样的事儿,想必冯家这会子乱得紧,你快去罢。且不要带桡儿和婉姐儿,以免乱糟糟的看顾不到。”

又命冯氏给他们两个带好儿,因说道:“天冷路滑,我们两个老天拔地的就不过去了。也省的给亲家添乱。有什么消息及时遣人回来告诉。”

又向陈珪道:“原还想着打发过张家人,须得好生款待徐家以表谢意。谁成想偏又遇见这事儿。我记得前年我因得了风寒,吃了好些药却总是不好。还是徐家给荐了一位老先生,不过吃两剂药便好了。你要不要再写封手书去徐家,央他们府上再请那位先生来,给亲家好生瞧瞧,莫要耽误了才好。”

一句话倒是提醒了冯氏,忙巴巴儿地看着陈珪。

陈珪皱眉道:“那位先生原是子川兄幼时从学的西席,后来子川兄金榜题名,那位先生早就辞了馆回江南了。前年也不过是因缘际会,碰上那位先生给他儿子求官找门路,这会子又去哪里找人。”

陈老太太听的心焦,又见冯氏坐立不安,忙摆手打发他夫妻二人回房换衣裳。又叫外头预备好马车,仍不忘吩咐道:“天冷路滑,慢些儿赶车。稳稳妥妥的最紧要。”

陈氏在旁,少不得安慰父母,只说些“冯老太太素昔结壮,又是个有福气的,必定有惊无险”云云。

少时,陈桡并几位姑娘吃过了粘豆包,又在后花园子里赏了一回雪,二姐儿忖度着时候不早,想必大人们想说什么,这会子也都说完了,便张罗着要回房歇息。

婉姐儿和大姐儿也冻得满面通红,忙搓手搓耳的笑道:“合该回去了。我都冷了。”

陈桡仍站在雪地里来回踱步,摇头晃脑的。二姐儿看他这形景,一壁呵手取暖,一壁笑着打趣道:“桡表哥原说要赏雪诌诗,这雪也赏了,诗呢?”

陈桡便摇头笑道:“不然,不然。有道是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哪里就这么容易了。”

众姊妹闻言,更是大笑不已。二姐儿便立在当地,指着陈桡笑道:“我倒是有了一首诗,专给桡表哥的。”

众人听着稀奇,陈婉忙笑问道:“什么诗,快念来我们听听?”

二姐儿便摇头晃脑的道:“书呆本名桡,学人作诗骄。凛凛雪地里,沉吟复徘徊。不思腹中空,反推文章少。且看今朝雪,不比往来俏。”

二姐儿尤未念完,众人早已是捧腹大笑,一并连周旁伺候的丫鬟婆子们也都笑的东倒西歪的。陈桡看着众人取笑,也哭笑不得的指着二姐儿道:“这是什么狗屁不通的诗。你饶骂人,还说是作诗。越发刁钻了,我要告诉给姑母去。”

说罢,作势就要走。二姐儿还犹可,陈婉并大姐儿忙上前拦住,大姐儿软语温声赔不是,陈婉却笑道:“亏你还是个读书识字的爷儿们。论作诗比不过二妹妹也还罢了,如今怎么还小气起来,竟要学人告状去了?可别叫我看不起你,大口啐你。”

二姐儿则笑意盈盈的走上前,冲着陈桡欠身赔罪道:“好表哥,我原不过是说笑打趣的话。你可别认真恼了。我现给您赔个不是。您老人家大人大量,饶了我这遭罢。”

陈桡原也是嬉笑之意,并不是认真着恼。今见二姐儿又来赔不是,忙笑道:“瞧瞧,当真了不是?难道只许你们作诗打趣我,就不许我作相儿吓唬你们不成?”

说罢,又赞叹二姐儿有捷才,仍笑道:“没想到二妹妹小小年纪,且没读过几天书,竟然也能做出诗来。真该好生习学一番,莫辜负了这份情性才是。”

二姐儿闻言,便笑道:“桡表哥这是认真打趣我,也不该玷污了诗词文章。倘若我方才那一首也叫作诗,明儿大姐姐都能去考状元了。”

大姐儿听二姐儿把话头儿引到自个儿身上来,不由得笑着捶了二姐儿一下子。口内说道:“我把你个轻狂没口儿的小蹄子,还没完没了了。打趣了桡表哥,又来招我。”

陈桡则笑说道:“并非是说二妹妹方才那诗做的好,只说你有这份灵性,合该好生习学才是。”

众人听了这话,都嘻嘻笑笑的,并未放在心上。一路说笑着回至上房,却见除陈氏外,冯氏与陈珪皆不再。不觉狐疑。陈老太太因说道:“冯家差人来请,你老爷太太都坐车去了。我因外头天冷路滑,便没叫你们过去。”

陈氏不想几个小的刨根问底,也笑着问道:“粘豆包好吃么?你们在外头这么久,都做什么呢?”

陈nbsp;陈婉便笑道:“二妹妹作诗打趣大哥哥。大哥哥还说二妹妹的诗做得好。”

陈老太爷等人闻言惊奇,忙笑问道:“是么,做了什么诗,也叫我们听听。”

二姐儿笑着摆了摆手,因说道:“不过是信口胡诌了几句话,哪里就是作诗了。”

又笑道:“早忘了,谁还认真记着不成。”

一句话未落,陈桡却在旁念念叨叨的,早将二姐儿之前做的一首打油诗背了出来。末了仍笑说道:“这一句‘不思腹中空,反推文章少’,虽是粗话,细细想来,却有点儿意思。所以我说二妹妹有灵性,合该好生念书。”

陈氏听了这首诗,不以为然的嗤笑一声,轻啐道:“知道桡哥儿性子好,也别忒纵了你妹妹。要是专管这些粗话也叫诗,那我也会作诗了。”

陈桡便笑道:“姑母这话也错了。二妹妹才多大,进学没几天,就能作出这么一首略有些浅近的诗来,也是不俗的。”

二姐儿在旁笑道:“桡表哥是哄我,还是认真打趣我?”

陈桡笑道:“也不是哄你,也不是打趣你。我是真的这么想。”

二姐眨了眨眼睛,因说道:“桡表哥既这么说,那我向你借本书,可使得?”

一句话未完,早被陈氏喝住了。“且安安分分呆着你的罢。你桡表哥的书都是考状元的书,也是你看的。你才学了几个字,就这样轻狂起来。便是这会子认真要做个女才子,也不能够。”

倒是陈老太爷不以为然,摆手缓缓的道:“蕙姐儿这性子,还是这么急脚鬼是的。多早晚才能改改。”

说罢,又向二姐儿笑道:“你且说说,你要问你桡表哥借什么书。倘若说的明白,我便做主借给你就是了。”

二姐儿便欠身笑道:“回外祖父的话,我想借今朝的史书。”

“哦?”二姐儿这一句话当真引起了陈老太爷的好奇,乃问道:“向来只听人说以史为镜,可读的却是前朝历史。好端端的,你为什么要借今朝的史书,你能看懂么?”

二姐儿便笑嘻嘻的道:“看不懂啊!只当是故事看罢了。我原想问桡表哥借一些话本儿的,料想桡表哥一心向学,是断然没有的,所以才退而求其次,借一些今朝的史书。也是长长见识的意思。”

陈老太爷闻言,默默看了陈老太太一眼。陈老太太便笑道:“我听说京中仕宦大家的女孩子们,幼时进学,五六岁时便能通读《四书》,原还不知道是真是假。今儿一瞧,倒是咱们家的二姐儿颇有些聪慧伶俐的意思。”

陈老太爷点了点头,含笑抚须向陈氏道:“她既然有这份秉性,也不要埋没了。今后读书识字,你要多加看顾。倘若真的调、教出来了,也是你的福气。”

陈氏笑着答应。只字未提借史书的事儿。陈老太爷亦笑着提了旁的话茬,并未再说借与不借。

二姐儿更是在旁傻笑着,同陈婉和大姐儿闲话。似乎方才说要借书一事不过是随口而为。

至晚间,陈珪与冯氏满面倦容的从冯府家来。尚未回房换过衣裳,先来上房给陈老太爷并陈老太太请安。彼时陈氏早哄着大姐儿、二姐儿睡了,自在上房陪伴爹娘。陈桡并陈婉兄妹也被陈老太太撵着歇息去了。

陈珪与冯氏定过父母,便坐在下首的两张搭了银红撒花椅搭的太师椅上。冯氏一壁捶腿,一壁接过小丫头子献上的一碗温茶一饮而尽。复用帕子擦了擦嘴角。这才说道:“我母亲已经醒了,叫我给老太爷和老太太问安,只说她都好,不过是虚惊一场,倘若因此惊吓到了您二老,倒是不好了。又说想念桡哥儿和婉姐儿。别的也还罢了。”

陈老太太听一句,口内便念一声佛儿。待听到冯氏最后一句,方说道:“原是我想着冯家来人那样仓皇,恐怕府上也没心思照料桡哥儿和婉姐儿,所以才不叫去。亲家既是想外孙子外孙女儿了,你明儿带他们兄妹家去瞧瞧便是。”

冯氏听说,忙道:“这怎么好。哪里有出嫁的媳妇时常带着子女回娘家的。叫外人见了也不像——”

一句话未完,就听陈老太爷说道:“有一句话叫事急从权。虽不贴切,却也是这个意思。当务之急,还是老亲家的身子骨儿要紧,这些琐碎的规矩暂且不提罢。”

冯氏闻听,只得眼泪汪汪的道谢。陈氏在旁,哪壶不开提哪壶的问道:“嫂子还没说,你娘家究竟怎么了?你嫂子怎么就把老太太气昏过去了?上回你嫂子来,我冷眼瞧着,她也不像是那么倒三不着两的人。该不会是当中有什么误会罢?”

陈氏一壁说话儿,一壁却想到了小孙氏荐来教女孩子们读书的吴先生,心底默默将先前的话收了一收——能把那么个脑子拎不清且与婆家干系复杂的人荐到旁人家做女先生儿,这样的行事都不叫倒三不着两,什么样的行事才算呢?

冯氏可没留心婆家小姑子对娘家长嫂的这一份不以为然。她听了陈氏的话只觉头疼,满脑子想的都是家丑不可外扬。陈珪在旁,倒是乐颠颠的就着岳家闲事儿嗑瓜子儿,一壁笑说道:“认真说起来,都是为子孙计——那冯家嫂子嫁进冯家一晃儿也有十来年了,膝下却只有一个女儿。冯大哥乃是冯家长子,他父亲且死的早,老太太自然急着延续香火。过年的时候便以子嗣为由,劝说冯家嫂子给冯大哥纳个小儿,或者瞧着房里哪个丫鬟顺眼,给开个脸儿也无妨。冯家大哥自然是向着老娘说话。冯家长嫂不乐意,婆媳两个话儿赶话儿的,好说不好听。老太太年事已高,又上了些虚火,一时顶不住,便倒下了。”

陈珪说着,仍不忘笑向冯氏表功道:“你成日家只说你哥哥好,这回可知道你相公的好处了罢?”

冯氏瞅着公婆不留意,没好气的白了陈珪一眼。陈珪只是一味谑笑,也不理论。陈老太爷并陈老太太倒不曾想冯家婆媳是因着这事儿口角起来,也不觉唏嘘一会,感叹一会——

话里话外都在品评小孙氏如何行事不妥当,既不能替夫家延续香火,就不该如此醋妒,更不该顶撞长辈。七出之条竟犯了两条儿,要不是看她当年也伺候过他公公的白事,这种妒妇,休了也不为过。

岂料众人这一番话,却是戳了陈氏的心窝子。陈氏不觉想到自己在赵家受了这么些年磋磨,也都是因为没有儿子傍身的缘故。不免对小孙氏起了同病相怜之情。只是当着父母哥哥的面儿,倒也不好多说。越发没意思的叹了一回,便推脱身上不爽,回房歇息去了。一夜无话。

至次日一早,二姐儿醒来时,便见陈氏恹恹地坐在窗下的美人榻上,也不做什么,只是发呆。

二姐儿穿来大半年,向少看到陈氏如此安静。心下便觉诧异,一壁起身穿衣裳,一壁笑向陈氏道:“大年节下,妈做什么只管发呆?”

陈氏见问,尤还憋着不说。憋了一会子没憋住,仍旧絮絮叨叨的将昨夜之事如此这般说了一回。末了,恨恨的道:“说一千道一万,都是生不出儿子来闹的。”

说罢,又伸出纤纤玉指狠戳了戳二姐儿光滑饱满的额头,因说道:“生两个丫头片子有甚么用,都是被人欺负的货。都被人瞧不起。”

二姐儿闻言莞尔,抬手摸了摸被戳的生疼的额头,说笑道:“妈如此厉害,你不欺负旁人也还罢了,谁敢欺负你?”

又拉着陈氏的衣袖哄道:“妈放心。等我长大了,必定赚好些钱给你养老。届时金的玉的圆的扁的绫罗绸缎肥鸡大鸭子咱们用一个扔一个,保管比养十个儿子都强。”

陈氏听了这话,一时掌不住笑出声来。刚要说什么,只见大姐儿也被娘儿两个的说话声吵醒了,正坐在床上揉眼睛。又因昨儿夜里没起夜,忙着出去更衣。陈氏便将到口儿的话咽了下去,向大姐儿骂道:“这么冷的天儿,你作死也不挑个好时辰。还不快些儿把衣裳穿上。大年节下,作出病来饿死你。”

大姐儿猛不防头,竟被陈氏一席话骂愣住了,又被陈氏拽着膀子拎回床上,兜头扔了一件儿大红底儿绣金线百子纹的斜襟儿缎袄。二姐儿则趁势吩咐小丫头子舀水洗漱。

梳洗穿戴毕,娘儿三个顺着抄手游廊一路逶迤至上房请安。但见陈珪夫妇并陈桡陈婉都穿着出门见外客的衣裳,闲坐在上房内凑趣说闲话儿,商量着上元节时阖家出门看花灯的事儿。

陈氏闻言,不觉一愣。尤记当年闺阁时,陈氏便是最爱热闹的,每至三元佳节,她都最先张罗着去看花灯。后来嫁给姓赵的短命鬼儿,也都是任性恣意的过活。却忘了今年要守夫家的孝,竟是不能去了。

二姐儿也不大想去。倒不是说她不乐意凑热闹,只是当年看过的闲书太多,尤记着古时的拍花党专爱在灯会庙会这样热闹的时节,拐了年幼的男女孩子去卖。二姐儿自觉好端端的穿越一回便是倒霉了,可不想摊上更倒霉的事儿。

想到这里,二姐儿便是眉间轻蹙,因说道:“我不去。外头怪乱的,我怕走丢了被拐子盯上。”

闻听二姐儿这一番言辞,陈府众人不觉捧笑。陈珪因说道:“好个刁钻奸猾的小丫头,想的倒多。你且安心,别说咱们全家都出去逛,主子奴仆十几双眼睛盯着。便只你舅舅我一个人看顾着,也不怕有人不长眼,把主意打到咱们家的头上。”

陈老太太也笑说道:“从来花灯节和庙会上走失的孩子,都是家里人照料不当心,一时撒开手,才被拐子寻了空子拐走的。咱们家只把你们当成眼珠子似的,所以从所以从来不出这样的事儿。”

陈老太爷也劝说道:“上元灯会,一年只热闹这么一回。不去倒是可惜了了。你们两个虽是为父守制的孝心虔,也不必这么狠拘着,憋闷坏了也不好。”

陈氏闻言,登时接口道:“那我也去?”

陈老太爷默然看了陈氏一眼。陈氏缩了缩脖子,从鼻子里哼哼着,口内嘟囔道:“我在家憋了大半年了,连二门上的门槛儿都没迈出去。”

陈老太太到底心疼女儿,仍开口说道:“既是上元佳节,总是阖家团圆的意思。倘或缺了一人,倒也不好。”

陈老太爷一声儿不言语。

陈珪窥着陈老太爷的脸色,因说道:“既这么着,便叫妹妹也跟着就是了。左右上元佳节,灯会上人那么许多,也未必有人留心咱们家的事儿。”

陈老太爷仍是不言语,但也没有出声儿驳回。陈珪兄妹两个便是相视一笑,陈老太太忙开口打岔的道:“什么时辰了,摆饭罢。吃过了早饭,老大也好带着家小儿去瞧瞧亲家母。”

冯氏见说,忙起身张罗着丫鬟婆子们安插桌椅,罗列杯盘。

一时饭毕,陈珪一家连茶也没吃,便坐车出门赶去岳家。陈氏也不敢在陈老太爷跟前儿碍眼,忙带着一双女儿回房去了。彼时正月里,学房里放年学,闺阁中忌针黹——即便是不忌针黹,陈氏也向少有做针线的时候。母女三人便在闺房中大眼儿瞪小眼儿,口内一长一短的说着闲话儿。

二姐儿因嫌无聊,便将年前吴先生讲过的《三字经》与《千字文》拿出来温习了一回。正念到“治本于农,务兹稼穑”这一句,便听窗外墙根儿底下有人说话,紧接着帘栊响处,一个身穿红绫子袄儿,青缎掐牙比甲的丫鬟手内拿着一本书走了进来。

众人凝神细打量,却是上房内伺候陈老太太的大丫鬟蜜蜡。眼见蜜蜡笑吟吟的走至跟前儿欠身问好儿,陈氏不觉笑问道:“原来是你。这会子你过来做什么,可是老太太有什么示下?”

蜜蜡闻言,摇头儿笑道:“不是老太太。是老太爷吩咐奴婢拿一本书给二表姑娘。”

说罢,将手内的书双手捧着献上。

陈氏闻言,越发好奇,却见二姐儿早已起身接过书籍,尤笑着谢过老太爷。陈氏便问:“是什么书?”

二姐儿低头看了一回,因笑道:“是本朝的太、祖皇帝事迹。”

陈氏便想到前儿众人在上房那一回闲话。因笑道:“我还以为老爷子是说笑,谁成想竟当真了。”

又指着二姐儿笑骂道:“都是你出幺蛾子。好好儿的看什么史书,你还能去考状元不成?”

二姐儿闻言,只是憨笑,一声儿不答言。陈氏便从桌上摆着的黑漆描金花开富贵的梅花五瓣攒盒中抓了一把子榛子仁儿塞到蜜蜡手儿内,因笑道:“大冷的天儿,吃碗茶去去风寒再回罢。”

又命屋内伺候的小丫头子倒滚滚的茶来。

大年节下,本是闲时。蜜蜡也无甚要紧事儿,便道了谢告坐。主仆两个说了一回闲话,因说起上元节逛灯会的事儿,蜜蜡便笑着打趣二姐儿道:“出门可得小心,外头有鬼要吃你呢。”

二姐儿嘻嘻一笑,因说道:“你们且别笑话,等明儿我去厨房调制两包防狼药粉,你们才知道我的厉害。”

陈氏与蜜蜡面面相觑,尤笑问道:“甚么是防狼药粉,从没听说过。想是你杜撰来的。”

二姐儿便道:“是不是杜撰,届时便知。”

后笑向大姐儿道:“到时候我也给你预备两包,这便是有备无患。”

大姐儿懵懵懂懂,只是傻笑。

不知不觉便到了晚上,陈珪一行人冒着风雪坐车家来。陈老太爷并陈老太太少不得再问一回亲家的形景。因问“今儿可好些了”,“吃了什么药”,“吃了什么饭”,又问“你嫂子的事儿究竟怎么相处?”

原以为冯氏的回答亦不过是些老生常谈。却不想陈珪没等冯氏开口,竟拍膝画圈儿的大声赞妙,因又说道:“你们再想不到,天底下竟然有这么凑巧的事儿。”

原来昨儿小孙氏还因子嗣之事气昏了婆婆,正闹个没可开交。今儿又在伺候冯老太太吃药时面如金纸摇摇欲坠,恰好来给冯老太太诊脉的郎中也在,由不得替小孙氏诊了一回。竟然诊出小孙氏怀了不到两个月的身孕……

眼见陈家众人都跟听戏文儿似的瞠目结舌,冯氏只觉头疼欲裂,忍不住长叹一声的道:“这也还罢了。如若不然,终究没个了局。”

陈老太爷并陈老太太原不大喜欢小孙氏顶撞长辈,又觉着她跋扈善妒,毫无女子贞静贤淑之德。此刻听闻冯氏言及小孙氏有孕之事,却转口说道:“既是怀了身孕,终究子嗣为重。你母亲怎么说?”

冯氏闻言,只得说道:“母亲自然是高兴的。原还说要与嫂子的娘家理论理论,这会子也罢了。倒是嫂子的娘家,老太爷和老太太亲自打点了表礼过来赔不是。母亲也没说甚么。”

陈老太太便笑道:“理论不理论,倒没甚么紧要。只说你嫂子的老子娘明白事理,这才是读书人家的规矩。”

陈珪歪坐在太师椅上翘着二郎腿,一壁嗑瓜子儿一壁不以为然的摇了摇头,冷笑道:“有甚么好理论的?只要她嫂子肚子争气,十月怀胎给冯家生个宝贝儿子出来。这事儿八成就揭过去了。倘若不争气,再生个丫头片子,老太太不理论便罢,倘若追究起来,好戏且在后头呢!”

众人闻言,不觉默然。

二姐儿在旁怔怔地听着,不觉想到陈氏早上赌气说的那一番话。细细寻思了一回,只觉心下凉凉地。

说笑之间,早已是掌灯时分。便有灶上伺候的婆娘来问何时摆饭。陈珪夫妇早在冯家吃过晚饭才家来的,此时倒也不饿。但见晚饭竟有一道野鸡崽子炖的火腿汤,闻起来醇香扑鼻,不觉食指大动。陈珪便笑道:“好哇,趁着我们不在,你们倒吃好东西了。”

陈老太太因笑道:“是张家送来的年货。我瞧着新鲜,就吩咐灶上炖了一只,用这野鸡汤泡饭,倒是比稀粥香甜些。”

陈珪接口笑道:“父亲母亲年事已高,合该好生补养身子。这些个野意儿是最滋补不过的。只可惜儿子没用,不能好生奉养高堂,还要偏着您二老的好东西吃。”

陈老太爷便斥道:“休要说这些淡话。我不爱听。”

陈珪闻言,仍笑道:“既然父亲不爱听,我便不说了。吃一碗高汤堵嘴便是。”

说罢,仍旧吩咐一旁伺候的小丫头子,添了半碗饭泡着鸡汤吃了。

陈老太太又命冯氏并陈桡、陈婉再吃一点子。三人皆摇头不用。冯氏因笑道:“我们没有那个好胃口。只吃一顿也还罢了。”

欣然饭毕。二姐儿忙忙的吩咐灶上人送些石灰粉、茱萸粉、胡椒粉并一些辛辣刺鼻的调料和药面子至房中鼓捣起来。陈氏便知二姐儿要制甚么“防狼药剂”,当即在旁笑盈盈地看着。又问:“且管用么?别白忙活了一日,甚么用都没有。”

二姐儿便笑道:“有用没用,且做出来瞧瞧。有备无患么。”

陈氏嗤笑道:“有你舅舅在,竟比甚么药剂都管用。你要不信,到日子你便知道了。”

二姐儿仍笑说道:“我自是相信舅舅的。不过是白准备安安心罢了。”

说罢,看着桌上配置好的粉末,尤叹息道:“可惜没有小巧的喷壶,否则灌成水随身带着,倒比粉还强些。”

陈氏捂着发痒的鼻子,十分不以为然。大姐儿亦皱眉说道:“这个味道太呛了,我可不想上元节戴着它出门。竟成了灶上烧火的厨娘了。”

二姐儿闻听此言,因说道:“是性命安危重要?还是一点子呛味重要?何况咱们用油纸包严实了,再放进荷包里头,能有多大点子味道?你也太娇气了。”

大姐儿闻言,更是连连摇头,敬谢不敏。

陈氏在旁,越发笑的前仰后合的。

二姐儿苦口婆心地劝了大姐儿好几回,眼见大姐儿一味摇头并不打拢。只得恨恨的说了句“不识货”,自己将和的调料粉分了好几个油纸包,分别装进几个小荷包里。至次日又送冯氏并陈婉,那母女二人见了这所谓的“防狼药剂”,自是好一番调、笑,任由二姐儿舌灿生花,亦不肯挂在身上的。倒是陈珪瞧着这东西新奇有趣,特向二姐儿讨要了一包。

&nbbsp;喜得二姐儿无可不可。

过两日便是上元节。白日里,陈府内外院儿的总管张罗着家下婆娘小子们登高爬梯地挂上了新糊的彩灯。各式花灯悬挂在廊檐下,枯枝上,门匾前,纵使未曾点燃,亦叫人觉出花团锦簇,耳目一新。

及至到了晚间掌灯时分,便有粗使的管家媳妇和小子们提着灯油将花灯一一点燃。但见形形□□的彩灯将整座院子映照的恍如白昼,又有月色争辉,灯光月华两相应,人只站在游廊上向外看,只觉得连心胸都透亮起来。

待到月上树梢之时,陈家众人也都穿戴好了准备出门。一色的翠幄清油车被小子们拉至二门外的小偏院儿,老太爷老太太自是一辆车,冯氏与陈氏并大姐儿二姐儿一辆车,陈珪陈桡并陈婉一辆车。又有各人贴身伺候的丫鬟齐坐一辆车,下剩跟随的丫鬟婆子并小厮们皆围随在侧。

四辆套着驯骡的翠幄清油车鱼贯出了陈府大门,顺着僻静的罗巷一路驶向大街。但见短暂的黑暗僻静之后,便是人语喧阗的吵杂声响,络绎不绝的小商贩并走货郎的张罗叫卖声,烟花绽放的哨音和爆音,甚至是游街的才子文人们朗朗猜灯谜的声音。还有许许多多或辨得出或辨别不出的小摊吃食,顺着车帘缝隙飘进来的香甜气息。

那外头也是愈来愈亮。隔着马车帘子,二姐儿都能看到那些琉璃五才的花灯散发出耀眼的光辉。这叫她忍不住偷偷掀开了车帘向外望。

霎时间,便看到满眼的花灯,各式各样的,各种颜色的,纱罗堆的千重莲瓣灯,牡丹芍药灯,彩纸糊的锦鲤凤凰灯,玻璃制的剔透绣球灯,乃至令人目不暇接的走马灯……小的也不过是巴掌大,拿在手中欣赏把玩,大的却比人还高,足的仰望还看不到顶端。还有河中飘飘荡荡的许愿灯和光耀夺目争奇斗艳的花船……

二姐儿上辈子所处的环境那样舒适安逸,却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热闹的灯会。她呆呆的趴在车窗上往外看,但见宝马雕车,火花银树,行人簇簇,鱼龙飞舞。真真是说不出的繁华盛世,道不尽的太平风流。

正愣愣的发呆时,陈府的翠幄清油车陡然停了下来。众人惯性的往前倾了倾身子,便见后头的陈珪并陈桡父子跳下马车,上前说道:“前头人太多了,马车也过不去。就停在这罢,下剩的我们自己走。”

陈珪说着,仍叫跟车的小子们从马车里抱出十来个粉瓣莲花的河灯,指着前头的青石板桥笑说道:“前面有桥,我们在桥下先放了河灯,再去逛花灯会罢?”

这主意自然是极好的,陈府众人纷纷应和。二姐儿从未在上元节时放过河灯,一时更觉新奇。又见上元佳节阖家团圆,自己却孤魂野鬼似的不知今夕何夕,也不知后世的家人如今何在,更不知眼前所经历的一切究竟是真是幻,种种思绪郁结在胸,不免平添了几分愁绪。

暗暗发怔时,早已被家人簇拥着到了青石桥下的河水边。只见石桥两旁仍有许多游人在放河灯,一盏盏点着小蜡的河灯承载着主人的心愿,飘飘荡荡至水中间,又顺着河水蜿蜒向下,沉沉浮浮,飘忽不定。远远看去,便如点点繁星汇聚的一条银河一般。

陈氏手捧着自己的荷花灯,半蹲在青石桥前闭目虔心地嘀咕了一会子,方将河灯放入水中。双手合十如信女一般又嘀咕了一会子,方才了了心愿一般睁开双眼。再回头时却见二姐儿仍捧着河灯呆愣愣地站在一旁,也不知在想什么。陈氏不觉好气又好笑。因骂道:“原以为你是个机灵通透的人儿,谁成想出门了却是这么一副没见过世面的窝囊样子,真给老娘我丢人。”

说罢,又催着二姐儿放河灯。“大家都完了,只等你一个。”

二姐儿回过神来,不觉莞尔一笑。忙蹲在河水旁悄悄放了河灯。陈氏尤在身后念叨着“你忘了许心愿了,真是个蠢材。”

陈老太太看不过眼,忙开口劝阻道:“她小孩子家家的,在家拘得紧了,自然有些怯生。多经历几次便好了。你又何苦说她。”

正说话时,陡然闻听身后传来一道清朗声音,含笑问道:“前面的,可是如璋贤弟?”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青石桥阶上缓缓下来一道颀长身影。走进了,才看出这人年纪约在四十上下,皮肤白净,眼眸清亮,须发修剪的整齐精致。相貌虽比不上陈珪的清隽俊秀,却也气度雍容,举止沉稳。身上只穿着一件驼色绣竹叶暗纹的鹤氅,外罩藏蓝缎子面锁黑绒边的大斗篷,手内还提着一只做工精巧的锦鲤戏莲灯。

陈珪见状,忙堆笑上前,拱手作揖道:“原来是尤大人当面。上元佳节,尤大人也出来逛花灯?”

说罢,视线又扫过尤大人的身后——既不见小厮长随,也不见家眷子女,难道竟是一个人孤零零的出来逛灯会?

陈珪这么想时,不觉暗暗皱了皱眉。

那位尤大人闻言,不觉苦笑着摇了摇头,因说道:“家中烦闷,便出来走走。”

说话间,目光却不由自主的看向因着方才催促二姐儿放河灯,这会子已经落在众人身后的陈氏身上——

但见花船通明,花灯辉映,千万盏荷灯星星点点明明灭灭的河水旁,陈氏披着一领藕荷绵绸银线挑绣缠枝梅花的大斗篷,俏生生地立在周围或着大红或着明绿皆打扮的花团锦簇的游人中间,便如一支袅袅婷婷静静绽放在水中央的芙蓉,愈素则愈妖,愈显活色生香。

留意到上峰一瞬间的怔然痴迷,陈珪心下一动,旋即又是一笑。便替尤大人引荐起自己的家人来——直到了陈氏跟前儿,陈珪方说了一句“这便是我那妹子——”

尤大人便接口说道:“哦,原来这就是坊间传言的令妹。果然……”

下剩的话,尤大人自悔冒撞,忙掩住不提。那陈氏早也留意到尤大人时不时瞥过来的灼灼目光,更明了那半截话的未尽之意。心下冷笑之余,故意向尤大人勾唇一笑,但见眼波流转间,眉目缠绵,风情缱绻,看的尤大人愈发的神魂驰荡,只觉着身子都酥了大半边,竟不知身在何处。

陈老太爷忙横眉冷目地瞪了陈氏一眼。陈氏吓了一跳,忙低头敛目,收敛声色。尤大人亦回过神来,尴尬的轻咳两声,便向陈珪笑道:“天色不早了,尤某还有些琐事要处理。贤弟请自便罢。”

陈珪闻言,仍旧笑眯眯的寒暄客套,作揖道别,仿佛根本没留意到尤大人的几番失态。

尤大人一壁同陈珪闲话儿,一壁向陈家众人辞别。目光再次不由自主的看向陈氏,却见陈氏正低头同两个粉雕玉琢,眉目精致的小丫头说话,压根儿没理会他。

尤大人便是一怔,面上却不动声色地作揖离开。整个人形单影只的陷在花灯会比肩继踵的人潮中,仍旧回思这一幕灯前相遇,不免有些意犹未尽。

另一厢,待尤大人走后,陈珪却笑向众人道:“这位尤大人,便是我日常说的,很看重我的那位上峰。说来倒也凑巧,他的发妻也是去岁春里没的。倒是和蕙姐儿同病相怜了。”

一个寡妇,一个鳏夫。

一句话未落,陈氏早已看了过来,似笑非笑的说道:“哥哥要打甚么主意?你想在我跟前儿弄这些个瞒神弄鬼的事儿,可不能够。”

陈珪闻言,便笑道:“妹妹这话是从何说起?我竟不明白了。我不过是想到了,随口念叨一句。偏你多心。人家可是正经人,又情深意重,要给发妻守一年的孝呢。”

陈氏闻言,嗤笑道:“这话说的,好像我不是正经人似的。”

说罢,又笑道:“不过是守一年的孝罢了,便说甚么情深意重。像我这般肯替我们家短命鬼守三年的,岂不是海誓山盟了?何况这一年清静,也只是面子情儿罢了。家中姨娘通房一大堆,我就不信,他能忍住做和尚。”

陈珪便笑道:“你怎么知道人家府里有姨娘?”

陈氏冷笑道:“你们男人都是个甚么德行,我会不知道?天下乌鸦一般黑,我不过懒得说罢了。”

陈珪听了这话,越发调、笑道:“既这么说,你哥哥我倒是难得一见的白毛鸦。这事儿你嫂子是最知道的。”

冯氏闻言,大啐了一口道:“你们兄妹两个扯闲话,偏拽上我做什么。”

陈老太太却当了真,且疼女儿的心切,忙拽着陈珪的衣袖问道:“你说这位尤大人……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品德行?家中还有什么人?你与我细细说来,好儿多着呢。”

一句话未落,陈老太爷却阴沉着脸斥责道:“大庭广众的,说这些淡话做甚么。安心看灯罢。”

众人闻听这话,不觉暗暗咋舌,相视一笑。

陈老太爷与陈老太太却是一马当先,扶着青石桥旁的雕花栏杆缓步登上桥阶。跟随的婢子小厮见状,忙上前搀扶。陈老太爷却摆了摆手,因说道:“我自己走,不用人扶。”

陈珪闻言,忙上前扶住陈老太爷的胳膊,因笑道:“天冷路滑,何况外头不比家里,地上的残雪尚未清扫干净。还是我扶着父亲罢。”

陈老太爷闻言,只轻瞥了陈珪一眼,却是没说旁的。陈氏见状,忙绕上前去搀扶着陈老太太,口内仍说笑道:“哥哥扶着父亲,我来扶着母亲。您老人家可别吃醋啊!”

说罢,回头笑向冯氏殷殷嘱咐道:“嫂子可替我看顾着两个姐儿。倘或一不留神走丢了,我可没处哭去。”

冯氏忙笑着答应,陈珪却朗声取笑道:“你怕甚么,真弄丢了大姐儿二姐儿,回头我叫桡儿婉儿给你养老送终,亏不了你。”

陈氏闻言,也不恼怒生气,仍是似笑非笑的斜睨着陈珪,口内笑骂道:“说的好像你能做主似的。真有本事,你现就跟爹妈和嫂子商议了,把桡儿过到我的名下,明公正道改族谱的给我当儿子,那我才是真服了你——恰好我现还缺个儿子,你若真的急我所急,便是我的亲兄弟了。”

说罢,仍笑向立在人后的陈桡道:“桡儿,你过来。打从今儿起你管我叫妈,以后我疼你。”

闻听陈氏这一席话,别人尚未及反应,陈老太爷忙照地上大啐了一口,口内喝骂道:“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我上辈子做了什么孽,生出你们这一对儿混世孽障来。迟早气死我也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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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老太太在旁,亦是连连摇头不断嗟叹,只说陈珪兄妹“着实不像话”。

陈府其他人跟在后头,亦且笑着不理论。陈珪兄妹两个这才罢了。

说笑间便到了桥上,二姐儿趴在栏杆上极目远眺,但见天上一轮明月高悬,水中一轮明月相映。天上虽不见繁星点点,然水中却有千万盏荷灯闪烁明灭。那月华倾洒在水面上,波光粼粼的水面霎时间披上了一层银纱,如梦似幻,更似隔断了牛郎织女的那一条银带。

顺着水流逆溯而上,但见更远一些水域宽阔的地方,城中权势富贵豪奢商贾之家扎的彩船各式各样,皆以绸绫纸绢妆点,鱼跃龙门、千手观音、童子拜寿、百鸟朝圣、八仙过海……华彩缤纷,争妍斗艳。最显眼的却是河水中央缓缓驶过来的一支双龙飞天的花船,那船身长有二十来丈,船身高有三丈多。两只硕大的龙首高高昂起,几欲冲天,恨不得将周旁的彩船都比没了。

尤其是龙首上的那四只龙睛上镶嵌的四盏西瓜大小的玻璃绣球灯,内壁嵌四块半弧的西洋镜,镜面冲外,越发将玻璃绣球灯内的灯影逼向外头,远远看去,真如两条活龙游水一般,越发显出其狰狞凛冽栩栩如生的气势来。龙眼镶嵌西洋镜与透明玻璃,乃是为了“画龙点睛”。而龙身上的鳞片却都是彩色琉璃镶嵌拼接而成。体内仍点着数千只灯油小蜡,远远看去,通体的光亮金碧辉煌,炫彩闪耀,直逼云霄,将河水亦染成片片的金红明绿之色。河水浮动时波光粼粼,灯火与水光争辉,让人一时分不清哪里是水,哪里是光。

二姐儿看得目眩神驰,瞠目结舌。今时今日才明白什么是玻璃世界,珠宝乾坤。旁边陈桡等人亦是大呼小叫,指指点点,桥上看景儿的游人皆交口称赞“真不知道是谁家扎的好花船,竟如此富贵豪奢。”

正暗暗议论间,只见身旁一个作青衣小帽小厮打扮,肩上驮着个三四岁小女娃的二十来岁的小子指着那龙船开口炫耀道:“我知道,我知道,这是南安王府家扎的花船。那龙眼上的玻璃绣球西洋镜灯和龙身上的琉璃都是我们家老爷亲自挑了送到南安王府上的,断断错不了的。”

众游人闻听此言,忙上前追问不休。那小子二十来岁,性子跳脱,正是争荣夸耀好卖弄知识的年纪。见桥上之人众星捧月般将他围在中间,一发得了意,口中舌灿生花,忙把他家老爷姓甚名谁,门了。”

话音未落,只见陈氏柳眉倒竖,满面愠怒的模样,由不得摆手安抚笑道:“罢,罢,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哪有猫儿不偷腥的,你只管交与我,哥哥必定给你处置的妥妥当当,不叫你操一点子心。”

陈氏闻言大喜,忙奉承了陈珪一车的好话。俄而又面露犹豫之色,向陈珪吞吞吐吐的道:“可是老娘那里……”

陈珪因笑道:“这点子琐碎事,很不必告诉她老人家。混过去就完了,何必大家生气。”

陈氏闻言,连连点头答应着。因想到来时忍不住喝喝骂骂的模样儿,又后悔不迭——光顾着心疼银子受委屈了,竟忘了这一回事。虽是在哥哥的院子里发作,少不得有人长嘴长舌,倘或一句话告到了老太太跟前儿,倒不好了。

陈珪打量着妹子的神色,便知她心中所想。当即笑眯眯的宽慰道:“妹妹放心,我院子里的人,原没有多嘴多舌的。何况东院儿离着老太爷老太太的上房且远,他们必定听不到的——即便是听到了一句半句的,我叫你嫂子随便找个由头褶过去,也就是了。”

说罢,不知想到了什么,兀自开口劝道:“只是你这爆炭似的性子,少不得要改改——这几日我瞧着,你竟是越发气性了。你如今孀居在家,我们怜惜你寡妇失业的,少不得迁就一二。等到来日另嫁人了,况你又是二嫁,人家更不能容你的小性子。”

陈氏只顾想着那笔嫁妆银子,没留神陈珪话中的意思。心不在焉地听着哥哥的规劝,口内唯唯答应。

陈珪眼见如此,深知江山易改,禀性难移。倘或真有那么一天,少不得要煞费苦心的调、教一番,才好拧过这性子来。当下却没这工夫,因想到二姐儿之事,少不得又劝道:“世人以女子贞静为要,只说女子无才便是德。读书识字针黹女红且还罢了,闺阁之内,若是太过精通于庶务算盘,总归不是什么好名声儿。今日之事,要好生告诫一番,很不必外传才是。”

这话倒是正经。陈氏闻言,忙肃容以待。冯氏也忙开口道:“我即刻便吩咐下去,不叫她们乱说话。”

陈珪点了点头。当下又说了些闲话,已至掌灯时分,众人便齐聚着到上房去吃晚饭。

陈氏察言观色,果然陈老太爷并陈老太太都不知道下午东院儿里的一番聒噪,这才放下心来。

又过了几日,陈珪家来时,径自转到陈氏所住的厢房,从靴掖中掏出五张一百两的银票,递到陈氏跟前儿,伸手敲了敲银票,笑眯眯说道:“我已同何财说过了,这是他补给你的银子。虽然同他这么些年贪下的银子相比,仍不到半数。可水至清则无鱼,我们这样的人家,总不好为了几两银子,就喊打喊杀的,倒不是积善积福的意思了。况且老太太年岁也大了,那也是立过些功劳的老人儿,不看僧面看佛面罢。”

陈氏见了几张银票,先是一喜。复又听到陈珪的话,又觉不甘。思前想后,只得讪讪说道:“真真是便宜了他。”

陈珪见状,又笑道:“不过我也敲打过了。只说前事不究,可从今往后,他铺面上的账目,我会亲自盘算。到时候若再有不妥……那他这几辈子的老脸,可都丢光了。凡事可一不可再,我们当主子的既然仁至义尽,他要是不懂得收敛,也就不能怪我们不顾情面了。”

陈氏听了这话,方才欣然笑应。口内仍说:“合该如此。还是哥哥做事周全——要不是看着老太太的面子,他敢贪我的银子,皮不揭了他的!”

陈珪也不说话,只是笑意盈盈的看着妹子发作。且等到陈氏翻箱倒柜的从箱子底儿淘澄出一只黑漆填金嵌螺钿花鸟图案的木质小盒子来,掀开盒盖后,将这将五百两银票小心翼翼地放入盒中,又将小木盒子重新藏到箱子底儿,用衣物掩盖上了,这才开口笑道:“妹妹这藏东西的习惯,这么些年也没变。家里人有一大半都知道了。你这是藏给谁看呢?”

陈氏便笑道:“当然是防着外人了。既是家里人,防他做什么?”

陈珪笑了笑,倒没再说什么。溜着眼睛细打量陈氏一回,看似不经意的笑央道:“过两日我要请同僚家来吃酒……妹子糟的鹅掌鸭信最好吃不过。还请妹子露一手,助我们吃酒才是。”

陈氏闻言,不觉狐疑问道:“家下又不是没有做饭的师傅婆子,况且嫂子的手艺也比我强。竟不知哥哥哪位同僚那么刁钻的口味,非得我亲自下厨呢?”

陈珪闻言,兀自笑道:“说起来……这个人妹妹也曾见过的。就是上元节那日,同妹妹打过招呼的尤大人——从前是哥哥的上峰,如今拖赖着天恩,我俩虽是平起平坐,可若论起提携之恩来,我总不好忘本的。”

陈氏闻言,不知想到了什么。笑眯眯的看了陈珪一眼,拉长了音调的道:“哦,原来是他呀。”

说罢,又拧着纤细的腰肢风摆柳似的走了过来,似笑非笑的道:“既然是他,也怨不得哥哥这么精心盘算了。”

陈珪打量着陈氏似笑非笑的模样,仍旧装傻一般,嘻嘻的笑道:“妹妹说什么,我竟不懂。”

陈氏笑着指了指陈珪,冷笑道:“少在我跟前儿瞒神弄鬼儿的。你的心思,别当我不知道。不过看在那五百两银子的份儿上,我懒得同你理论就是了。”

陈珪便笑道:“好妹妹,你只管听我的。将来好儿多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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