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风潜一向睡得不深,晨光里她听见一阵窸窣,便朦胧间醒了过来。
然而她醒时习惯先不睁眼,等意识完全恢复,再把眼睛睁开。
于是她就继续那么闭着眼,渐渐感觉到季如夜的气息靠近了她。
轻柔的呼吸打在她脸上,有点急促,但更多的还是小心。
他像对待一盘易散的沙,一呼一吸都尽量放得极轻,但他又像被磁石吸引着,渐渐靠得极近。
时风潜似乎能感觉到,季如夜的睫毛尖都扫上了她的脸颊,但那细微的触碰甫一发生,对方便受惊般缩了回去。
其实时风潜做好了被季如夜偷偷亲一口的准备,但季如夜显然比她想象中更加谨慎而羞怯。
于是她缓缓睁开眼,便看到做贼心虚般的季如夜,正偏着头,弯着腰,有点费力地穿上那双明显小了一码的鞋。
“如夜。”她叫了一声,季如夜就仿佛吓了一跳,兔子般警惕起来,随即又有点害怕似的,僵硬地转过头,扯出一个勉强的笑。
“姐……我把您……吵醒了吗?”他显然没把自己和时风潜放在对等的状态上,不等时风潜回答,就自顾自地站起身,低着头道了个歉。
时风潜揉了揉眼睛,便拉过手足无措的季如夜,笑眯眯地说了句“没有”,又直起身子,在季如夜脸上亲了一口。
这一动作似乎在季如夜预料之外,他紧张地僵在原地,眼底爬上一抹浅红,说话都有点打结:“还……还很早……我打算……去买点菜……做早饭……”
“你受了伤,不方便。”时风潜起床的动作很利落,说话间也有种不容拒绝的味道:“躺下多睡会儿,早饭我来做。”
时风潜说得理所当然,季如夜却罕见地倔强起来:“我不疼了,我、我不能……”
他越说越小声,好像有点左右为难,既不想放时风潜去做饭,又觉得不该顶撞时风潜的意思。
时风潜对他这副姿态来了兴趣,忍不住凑到季如夜眼前,饶有兴味地追问起来:“不能什么?”
她满意地看着季如夜一阵慌张,然后眨了眨眼睛小声回答道:“不能……让女人做饭。”
“让女人做饭怎么了?”
季如夜被这个问题问得一愣,羞怯劲却散了一些,反而认真起来:“那样的男人是嫁不出去的。”
时风潜歪了歪头,心想像时青这种男人确实不好嫁,所以干脆招赘。
可季如夜没有时青那种资本,他只能遵从社会规则。
“其实不嫁人也没什么。”时风潜看着季如夜,随口说道:“现在这个时代,男人自己也能过得不错。”
时风潜说得随意,季如夜却听出了其他意味。
她还是不愿意要他。
他眼眸低垂下去,有些落寞地“嗯”了一声。
他确实没想过自己能嫁人,也习惯了每天在议论里灰溜溜地活着,学会了对家人的抱怨充耳不闻。
他的一切顺从和忍让,似乎也渐渐不为了所谓的爱情或是婚姻。
他只是希望自己的错处少一点,少到人们不再关注他。
所以当局长亲自找到他,表示只要他愿意去执行这次任务,就能给他家恢复供暖,还能有一大笔奖金,几乎足够供他妹妹读完大学时,他只思考了一小会儿,就答应了。
当时杜桑桑还笑眯眯地告诉他,和他搭档的同事是个好女人,任务成功后会娶他的。
他对这个原本没什么特别的期待,但讨论会上见到时风潜的那一刻,他的心却不受控制地跳动起来。
她生得很美,在季如夜看来,是美到可以去做大明星的地步。
季如夜平时不怎么和人交际,更是很少关注时风潜这种“有背景”的人。
那样的人该是遥遥挂在天边的太阳,他的靠近只会是引火烧身。
但时风潜看上去有些与众不同。
她与周围的一切都有点疏离,但又不会让人觉得过分冷淡。
她嘴角时常挂着浅浅的微笑,上挑的眼尾像是春寒料峭下的树梢,又仿佛即刻就要挂满盛放的桃花,再在微风里摇落下一片温和荡漾的春光。
他忍不住在会上开起小差,在笔记本上悄悄描摹她的样子,或许因为整个任务都在围绕他,所以那人听了半晌,忽然转过头。
他就那样对上了她的眼睛,随后他便像被烫到一样,挪开了视线。
那一刻他就清楚,他只是一只乌鸦,不配立上她俊俏的枝头。
可昨晚时风潜的承诺还萦绕在耳边,今早便被暗示着回绝,季如夜的心里还是一片酸涩。
时风潜看出了季如夜的情绪,却没有多说什么,只默默地穿好衣服,拿眼角的余光观察着对方。
直到看见季如夜仍在失魂落魄,时风潜才走回他的身边,轻轻捏着他的脸问道:“怎么了?我哪句话说错了吗?”
一听时风潜这样问,季如夜立刻将头摇得像拨浪鼓,急急忙忙地否认起来:“没有,我就是、就是在发呆……”
时风潜笑着,把季如夜的脸蛋掐得像小河豚:“不要多想,我说了要娶你,就一定会做到,除非你不愿意。”
季如夜唇瓣颤抖着不知道说些什么,时风潜就拍拍他的肩膀,从口袋里掏出一枚小小的徽章,塞进季如夜手里:“这个不急,你可以慢慢考虑,你是新时代的男孩子,和其他所有男孩子一样,你有选择伴侣,或者选择单身权利。”
“这是法律赋予你的,所以你不必在意世俗怎么看。”
“如夜,这些话我只会对你说。”
“因为我们是警察,我们的义务就是扞卫法律,保证它不被人生来的贪欲和偏见所玷污。”
“所以如夜,你在我眼里和其他男人又都不一样。”
“你除了是我想娶的人,也是我的同志,我希望你是少数懂得我这份初心的男人。”
时风潜说这些话的时候,并没有看季如夜,她的眼睛望向窗外的远方,有什么极其坚定的,类似信念的光芒在她眼波间摇晃。
但最终那点光芒还是跳跃到了季如夜身上,化作一池柔波,将他的心轻轻包裹。
她伸出一根食指,贴在自己的嘴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这是我的秘密,现在我把它交给你了。”
她说完,又敲了敲季如夜的脑袋,指挥着他回床上休息,独自披上外套出了门。
时风潜有她独特的、不为外人道的使命。
这种认知出于警员的直觉,瞬间出现在了季如夜心里。
他的心思一时间活泛起来,那些曾被他尘封的理想,也似乎在这一刻重新冒了头。
紧接着,他张开手掌,看着时风潜塞进他手里的,那枚小小的、鲜红的五角星徽章,小心翼翼地伸手碰了碰。
凌厉的尖角像是轻轻扎在他心里,他将手攥紧,又仿佛觉得那颗红星闪耀起来,渐渐挂上天空,成了他的指引、他的信念。
而时风潜出门后却没有走远,她双手插在口袋里,回忆着昨晚查到的线索,半晌才靠在小巷的墙边,给时青打了个电话。
“喂?你还知道给我打电话啊?”时青电话接得很快,他沉默了一下,开口的语气却还是那么骄横。
“青青。”时风潜说得很平静,好像她平常就这样叫时青:“这边事情很复杂。”
“啊?”时青显然吓了一跳,声音也高亢起来:“靠,很危险吗?!我、我叫我妈帮你……”
“不用。”时青越是慌乱,时风潜倒是越发游刃有余起来:“咱妈那边事情已经很多了。”
“青青,你能帮我吗?我需要你。”
时青没有回答,听筒里的呼吸声却显得急促起来。
时风潜也屏着一口气,仿佛自己正坐在赌桌旁。
随后她听到了时青有点激动的声音:“我、帮、帮你吗?”
时风潜隔着电话似乎都能感觉到时青的雀跃,他像一棵被遗忘的树,偶然得了甘霖,语调都是上扬的:“那要看你态度了,你求我啊。”
时风潜的眼睛眯了起来,嘴角却被感染似的上挑起来:“这样多没意思。”
“宝贝,我有我的难处,你一定要帮我,我才有底气不带季如夜回家。”
时风潜能感受到对面的呼吸都是一滞,紧接着是手机掉到地上的声音。
她听到时青手忙脚乱地把手机捡起来,随后是控制不住的欣喜。
似乎时青想要立马应下来,但念头一转,又只丢下一句“我考虑一下”,便挂断了电话。
时风潜把手机握在手里转了又转,忽然觉得自己或许可以再多了解时青一些。
她从前只知道,时青是个穿黑丝跳艳舞都毫不脸红的小少爷,却没想过时青会在如此简单的挑逗下,露出这种羞涩的反应。
她正犹豫着,便收到了时青的短信:需要什么告诉我。
听话的狗会主动把缰绳交到主人手上。
志得意满的笑容挂满时风潜的脸颊,仿佛一切都顺利地不像话。
她将自己的需求细细地打好,发送给时青,便轻快地朝着附近的市场走去。
时风潜在附近逛了一圈,却始终没想好买些什么。
她自己在家其实很少下厨,基本是在路边的饭馆打发了,只有时青过来时,她才会偶尔为时青做点什么。
时青有点挑嘴,长时间相处下来,时风潜也习惯了按时青的口味买菜做饭,然而想到今天下厨是为季如夜,她才踟蹰起来。不知道季如夜有没有忌口。
她想应该是没有的。
她很清楚这种境遇的男人,他们的生活没什么挑剔的余地。
可越是想到这里,她越是想让季如夜摆脱过去那种逆来顺受的心理。
最终她的目光落在街边一家红牌子的快餐店上。
那是近些年很流行的外国快餐,红底牌子上是一个和蔼笑着的老奶奶,再一旁的招牌上是大大的“kfc“,相比之下,旁边的中文译名“凯德基”倒是小小的挤在一边。
时风潜吃过几次,味道不错,但时青向来对此嗤之以鼻。
“这在外国都是穷人吃的,只有没见过世面的家伙才会被骗。”时青这样说着,却还是诚实地把薯条一根根往嘴里送。
对于刚从物质匮乏的年头走进新时代、全民奔小康的群众来说,终究没人能拒绝这种高油高糖、充满独特风味的异国快餐。
于是十分自然地,时风潜拎着一份“豪华双人餐”回来了。
看到袋子上的标志时,季如夜显而易见地愣了一下。
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
他对这家店最近的印象,就是上次妹妹考了95分,央告着母父带她去吃一顿。
母父答应了,但看着动辄四五十元的套餐,还是决定只给妹妹买了一个汉堡。
妹妹不乐意,一定还要吃薯条和鸡块。
母父给他使了个眼神,他看了看旁边桌上的套餐,轻轻安慰妹妹,说自己回去可以试着给她炸薯条。
但他不说还好,他这样说了之后,妹妹显然更生气了,大骂他是抠门的土包子。
母父或许是嫌丢人,也连忙哄着妹妹,最终还是以他掏出自己刚发的工资,给妹妹买了份最便宜的套餐作结。
那份套餐他一口也没能吃上,妹妹给母父一人一根薯条,母父吃了,眼里除了欣慰,就是心疼,都连忙说不爱吃,让妹妹自己吃,于是剩下的那些。便三两口都进了妹妹的肚。
最后妹妹浅浅打了个嗝,还是说没吃饱。
这东西实在是让人肉疼。
季如夜在旁边默默掰着手指,计算着刚才花出去的钱本来够买一家人几天的菜,结果这么一顿花出去,妹妹一个人都没吃饱。
剩下几天要省着点花了,可巧夫难为无米之炊,饭菜做得不好,少不得又要被骂,母亲生了气,说不定还要挨打。
他叹息一声,不由得好奇这么贵的吃的,究竟好在哪里,于是他等妹妹吃完后,悄悄用手指沾了沾装薯条的包装盒,往舌尖贴了贴。
他尝到了几颗盐粒,有些咸,他便又拿起妹妹喝完的果汁杯,掰开那插着吸管的盖子,将妹妹用吸管没能喝净的果汁往嘴里倒了倒。
而这一幕恰巧被刚从洗手间出来的妹妹看到了。
“哥!”妹妹大叫一声,冲过来就推了他一把,又愤怒地把他手中的杯子拍掉:“你干什么呢?用女人刚喝完的杯子喝剩下的,你丢不丢人啊?”
周围的人斜着眼睛看过来,母父或许原本觉得没什么,听妹妹这么一说,又被周围的人注视,脸蛋立刻也烧了起来,灰溜溜地拉着他走了。
季如夜很后悔。
他觉得那口盐巴并不好吃,那一滴果汁也根本没尝出味道,却为此回家挨打受罚,一连三天没能吃上饭,因为那几天精神不济,到了局里也是被女上司不怀好意地调侃了一番。
那个看上去平平无奇,却因为印了标志性的老奶奶图标而身价倍增的包装袋,此刻恍惚间勾起了季如夜不那么好的回忆。
可他目光向上,看到时风潜的脸,忽然又觉得那个图标不再那么讨厌了。
“看了看,也不知道做什么好,就买现成的了。”时风潜把东西放在一边,说着就走上前,搓着有些冻僵的手,缓缓伸到了被角下,试图暖一暖:“基本都是土豆、鸡肉、面包、芝麻、生菜、蛋黄酱之类的,你没有忌口的吧?”
季如夜原本听时风潜的话,躺在被窝里一动没动,看着时风潜把手伸进来时,他下意识缩了缩,然而时风潜的手极有分寸地停留在了被子的边角处。
她的身上透出外面冰雪的寒气,声音却暖得像和煦的春风。
季如夜摇了摇头,想到什么又愣怔一下,抬眼看了看那个大大的、鼓鼓囊囊的包装袋,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时风潜买的套餐里还带了他的份。
他原本倒是什么都没想。
在他的认知里,女男共处一室,男人又显然已经是女人的所有物,那么男人就应该负责照顾女人的饮食起居。
虽然是身体确实难受,但不能给心爱的女人做饭,劳累她亲自跑出去,这已经是很不合格的行为。
那么她自然只买自己的那份就好。
或许她温柔又善良,不仅不埋怨他,还给他带个馒头。
但绝不是带这么昂贵的一份东西给他,他与这沉重的宠爱并不相称。
季如夜这样想着,张了张嘴,又不知道说些什么。他的嘴巴向来不算聪明,此刻心里更是被搅得凌乱,完全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低微的感谢和隐忍的爱意。
于是他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是悄悄往时风潜的方向挪了挪,慢慢对着时风潜那双掖在被角里冰凉的手敞开怀抱。
时风潜缓缓呼着气,感觉到不那么冷了,正准备起身,却忽然发觉自己的手被小心翼翼地纳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男人炽热的胸膛紧贴上她冰凉的掌心,一双略微粗糙的手将她的手背拢着。他的臂膀不像时青那妖娆性感的拥抱,而是像烈火中被敲弯的钢,用一种顽固而温柔的态度,将她的手掌护在他坚实的怀中。
这并不是一个男人该给人的感觉。
可这恰恰又是一个男人给她的最深刻的感觉。
那感觉与她一辈子苦大仇深的父亲一样,与世上所有被禁锢、被洗脑,而对她们表现出恭顺的男人一样,带着一种寻常女人自己也做不到的、献祭式的付出关怀。
女人将自己无法企及的准则,书写成了劝导男人的规则,以此束缚他们他们千年,享受他们血液滋养的苦果。
假如有另外一个世界,假如那个世界里,对异性同胞做此暴行的是男人,那一世的女人想必也会做出这样的傻事,并自以为高尚。
时风潜明白其中的道理,却还是不忍对季如夜苛责。
说到底,季如夜是受害者,不能因为他屈从于那些残忍的束缚,就将他的心意一并打消。
想到这里,时风潜收敛了多余的心思,她轻轻推了季如夜一把,灵活地抽出了手:“别着凉。”
说完,她又站起身,将那一包快餐拿了过来:“先吃饭吧,一会儿该凉透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时风潜总觉得季如夜的脸色不太好。
但一听时风潜那样说,他又立刻挣扎起来,似乎想要下地:“我去热一下吧?”
“不用。”时风潜将季如夜往回一按,另一只手已经熟练地一样样拿出袋子里的东西:“这玩意都是油炸的,蒸过就变味了。”
季如夜被时风潜不轻不重地按着肩膀,缓缓坐了回去,脑袋却越来越低。
他与他的风潜,终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她厌弃他的肮脏,甚至不愿意用他的身体暖一暖手;她嫌恶他的短视,不知道洋快餐不能加热。
又或许善良的她并没有故意那么想,她只是本能地排斥他,排斥自己这个痴心妄想的下贱男人。
与时青故意保持的清淡饮食不同,季如夜的口味显然同大多数穷人一样偏重。
他吃薯条时喜欢多蘸一点番茄酱,一包番茄酱蘸完后,他拿薯条的手顿了一下,有点食不知味地干嚼了一根,就转而继续去啃汉堡。
时风潜把自己的番茄酱挤到了季如夜那边,季如夜的脸倒也渐渐染上番茄似的红:“谢谢姐,我不用……我吃不下了……”
他越说越小声,似乎并不擅长撒这种谎。
时风潜其实不是很理解现在一些男孩子刻意控制体重的风潮。
时青就是这一潮流的忠实拥护者。
虽然不得不承认,时青精心雕琢的身材十足的火辣,但在时风潜看来,健壮一些的男人也并非不美。
尤其是季如夜。
那副被塑造得比一些女人还健美的躯体,无论看上去还是摸起来,都别有一番风情,甚至时风潜平心而论,就硬件条件来说,季如夜在床上,比时青更好操。
时风潜对待男人的态度,虽多少与大多数女人不同,但她也终究是个女人,也终究懂得女人的心思。
那些女人实际上从不真正在意男人的身材。
时青这样的好看,白天拿出去倍儿有面子,季如夜这样的好摸好操,晚上夜深人静,多少女人就喜好一边折辱这种男人,一边享受他们给自己带来的欢愉
——否则季如夜也不会遭受局里那些女人的骚扰,也不会在昨夜被那些嫖客那样折磨。
偏偏在世俗的恶趣味下,季如夜不被允许发现自己的美,反而被要求以自己独特的美为羞耻。
这种性羞耻,无时无刻不在残忍地规训着他。
再者他饭量虽然明显比时青大,但时风潜觉得这才是正常的,时青那种倒像是吃猫食。
于是时风潜舔了舔手指,半是强迫地拿起一根蘸了番茄酱的薯条送到季如夜嘴边:“你吃,我不爱吃番茄酱。”
季如夜忽然觉得鼻子一酸。
不要说喂饭这种亲昵的动作,单单是听时风潜一句话,他的心就跳动起来。
这种善意的谎言太常见,又太温馨。
只是那温馨过去从不属于他。
假设餐桌上有一条鱼,那么最嫩的鱼肉必然是妹妹的。
母亲会挑走鱼背,说自己就爱吃这种口感扎实的,父亲和他呢,会默默帮母女俩挑干净鱼刺,然后父亲捞走鱼头,他捡走鱼尾。
父亲会一边说自己不爱吃鱼肉,一边开玩笑似的,说你哥哥也是,从小就爱吃鱼尾巴这块,男孩子都这样,而季如夜就跟着点头附和。
这样才是和睦的一家人,才是温馨的家庭。
大多数时候,季如夜觉得这是正常的,甚至日子久了,他真的觉得自己就是爱吃鱼尾。
他只需这样坚持下去,总有一天他会嫁人,会生女,会逐渐有资格用布满皱纹的手捞走鱼头。
可某些时候,他又会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委屈。
他并不那么在乎自己能否吃到鱼肉,虽然他想吃,但他情愿让着妹妹。
但他不喜欢假笑着承认自己爱吃鱼尾。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一定要撒这种谎,让自己的谦让变得理所应当,变得毫无意义。
可他很快又会打消这种念头。
反正家家户户都是这样的,这是一个合格的哥哥、儿子、或未来的夫郎、父亲所该做的,不是吗?
是时风潜的出现打破了一切常规。
原来他也可以被这种善意的谎言爱护,也可以有自己喜欢吃、和不喜欢吃的东西,可以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姐……”季如夜感觉自己有点想哭,但他不敢哭出来,他不敢在此时此刻败坏时风潜的兴致,只能尽力压低自己的声音:“我……我感觉身体好多了。”
季如夜说着,脑袋好像恨不得要埋到地底。
这种程度的求欢,对他来说还是太不知廉耻了。
可他除了身体,一时也想不出能回报时风潜的东西。
他过去从不认为自己对异性有什么吸引力,从小到大,女生对他就只有猥琐的讽刺和异样的目光。
但他又记得,昨夜那些女人虽然言语上一直在嘲笑他的身材,但上手时还是显得很受用。
那么如果某一天她回想起他,回想起曾经对自己的付出,是不是就不会觉得那么恶心、那么不值得?
时风潜一开始还没在意,但她一抬头,看到季如夜微红的耳根,才算是察觉到了季如夜的心意。
她眼珠转了转,一边将手中吃完的包装纸攥成一团,归拢到塑料袋里,一边轻笑了一下,缓缓地说道:“是吗?一会儿我再帮你检查一下。”
季如夜“嗯”了一声,随即识趣地起身,帮着时风潜整理起吃完的残局。
整理垃圾时,季如夜从屋子的旧柜子里翻出几个五颜六色的塑料袋,时风潜愣了一下,问季如夜拿这些做什么。
季如夜被问到时,动作顿了一下,扯着嘴角解释起来:“这个、这个套餐很贵吧?”
“还好。”
“嗯……这个,像我们这种人家,一般是买不起的。”季如夜被时风潜随意的回答弄得一怔,便换了个说法解释道:“我们现在,很可能在被人看着。”
季如夜一语惊醒梦中人,时风潜迅速便明白过来。
他们现在是在执行任务,以他们的伪装身份,他们不该吃这种食物。
时风潜回来的路上虽然没察觉到什么异样,但想来无论是警局、皮条客、还是幕后的势力,都有极大可能正在暗中监视他们。
季如夜将他们吃完的包装袋细心地拆开来,分别装进几个小袋子中,分开丢掉便不会引人注目、露出马脚。
时风潜看在眼里,逐渐意识到季如夜不仅是细心。
他的行为更像是某种刻进骨子里的、谨慎的直觉,这种特质在他认真的神态下,成就了一种无边的、区别于传统男人的独特魅力。
与他出任务,比同一些不靠谱的女警共事,要更觉得可靠。
等到把所有东西都处理好,季如夜才好像松了一口气。他放松时,胸膛会浅浅地起伏一下,然后目光逐渐低垂下去。
那道低垂的视线很快又转向时风潜,好像季如夜这才意识到,时风潜刚才一直没有说话。
他看上去一时慌乱起来,不复刚才从容自信的样子,而是干巴巴地咳了一声,自我反思起来:“那个、也可能是我太神经质了……”
时风潜回过神来,拉着季如夜便坐到了床上:“哪里的话,你做的没错,是我太粗心了。”
她不知在想些什么,又好像不太希望季如夜看到自己的神情,便缓缓引导着季如夜转过身去,一点点将对方的身体搂在怀中。
暗示性的动作让季如夜忍不住绷紧了身体,他能感觉到时风潜的手在自己的身上游走起来。
对季如夜来说,异性的亲近并非十分美好的事情,但时风潜的气息萦绕在他的周身,又让他不敢挣扎。他尽量控制着力气,不敢往时风潜身上施加重量,双手则跟着时风潜的动作,自觉地开始解开下方的衣扣,
时风潜似乎有点走神,直到两人的手触碰到一起,她才发现季如夜已经独自解开了三颗扣子,露出平坦带伤的小腹来。
她眸光一动,连忙抓着季如夜的衣服,替他将扣子系了回去:“淤青颜色都没淡下去,你这不撒谎么。”
季如夜是提着一口气的,他刚做好回身伺候时风潜的准备,就冷不防被时风潜这样摆了一遭,那口气便一下子坠落到谷底,摔了个半死不活。
他想说对不起,想说他不是故意恶心她,但他又觉得难过,于是情绪和声音都堵在了嗓子眼,一声也没吭出来,只能在回过神后,小幅度地挣扎着,想要从时风潜怀里离开,不再受这种屈辱。
然而时风潜力气极大,季如夜又没敢太用力,便被时风潜在脖子上轻轻啃了一下,一把捞回了怀里。
他听到时风潜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点难以名状的情绪:“如夜,跟我聊聊天。”
“我想了解你,更多一点。”时风潜说这句话时,活像个第一次给喜欢的男孩送情书的初中生。
季如夜对这语气多少有些熟悉。
他初中的时候,同桌是学校里有名的美少年。情窦初开的年纪,男孩的书桌里总是塞满了礼物和情书,耳边全是青涩真诚的告白。
季如夜跟着听过许多,但当那些声音放大到他耳边时,总是会变一个论调。
“拉车的公牛”、“能吃的公猪”、“大香蕉弟”、“男婆子”、“恐龙再世”等奇思妙想般的词汇,才是他听到最多的、恰如其分的形容。
时风潜想了解的会是这些吗?
季如夜的手指无意识地搅动两下,心里纠结起来,但最终还是乖巧地点点头,轻轻应了一声“好”。
季如夜靠在时风潜怀里,不太敢出声。
他不知道说些什么,更不想让人知道他的心在扑通扑通地乱跳。
他有意地将头转过去,背靠着时风潜,鸵鸟一般把自己通红的脸色隐藏起来。
“你为什么要做警察?”时风潜的声音从他耳后的位置传来,热流打在他的脖颈后面,引得他一阵浅浅的颤栗。
他呆了半晌,时风潜则看着他黑亮短促的发梢没再说话。
那发丝有点凌乱,不比时髦的男孩那样规则,看上去像是穷人家男孩自己剪出来的样式,沿着那一簇簇头发向下,会见着他脖子后面的疤,由于他低着头,颈椎那里便被顶出一小块嶙峋的弧度,周遭的肌肉却紧绷着,十分扎实,使得凌乱与规则的美感交杂着,看起来十分诱人。
他的气息显而易见地起伏了几下,才缓缓地出了声:“大概是我刚上初中那年吧。”
随着季如夜的回忆,时风潜仿佛默默在心里勾勒出了他的肖像。
他应当是十二三岁,第二性征刚刚开始以旺盛的速度发育,他个子开始窜得很快,所以总是穿着短半截的裤子。
他或许开始有一些心事,但更多时候还是单纯背着沉重的旧书包,日夜在那条熟悉的路上往返。
“有一天,我上学的路上,一个阿姨向我问路。”季如夜的声音很轻,语气很平稳,但低垂的脑袋还是诉说着这段经历的不愉快:“我和她说了,她说自己认不清,让我给她带一段,我答应了。”
“那条路上要经过一个小巷子……”季如夜说到这里,尾音顿了一下,半天才继续说下去:“那条巷子很小,不起眼——就像……我们昨晚去的那条。”
时风潜明白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想打断季如夜,想安慰两句,却又忽然觉得无从说起,只是用拇指在季如夜的手腕处,安抚似的蹭了蹭。
季如夜没继续说,也知道自己说得已经足够清楚,他忽然觉得鼻子一酸,一滴薄薄的泪珠在眼睛里转了一圈,又被他憋了回去:“她拉着我,我害怕,一直求救……最后是一个警察叔叔救了我。”
说完,季如夜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又好像只是缓了一口气,后面的话倒是顺畅了许多:“他对我很好。大家都说是我不对,妈妈和爸爸也说我丢人,只有他安慰我,说我没有错。”
“虽然可能确实是我错了。”季如夜的声音低垂下去,仿佛被压到了底的弹簧,紧紧地绷着:“但我还是觉得他很好。要是我也能像他那样就好了。”
“再后来……我妹妹考学没考好,家里说要送她上私立学校,要很多钱。”
“刚好我们一个亲戚说,在警校有认识的人,那段时间男生进警校,不仅不用交学费,每个月还有补贴。我就去了。”他说着,忽然有点自嘲地勾了勾嘴角:“本来说是去做个民警,但还是刑警赚得更多,总之也是……阴差阳错吧。”
时风潜听着,目光一点点垂落在季如夜身上,她的神色不太明朗,像是夜色下朦胧的星光,缓缓在季如夜的侧脸落下一个轻柔的亲吻:“他说得对,你没有错。”
季如夜愣了一下,随后不由自主般转过头来,他的眼里泛起一点点光亮,很快又被他垂着眼睑藏了起来,嘴角则悄然挂上一点小男生的窃喜:“我也觉得……我、我、后来……后来我也帮过一个男孩,有人在车上对他动手动脚,我帮了他,告诉他别害怕,他没有错……”
“但我说带他去报警,他还是不愿意。”
“我知道这会影响他未来的名声,可还是那么做了,那时候,我有一种救了曾经的自己的感觉。”
他越说越小声,最后抬起头来,神情中盛满了细小的期待:“我是不是很奇怪?”
时风潜摇摇头,她没说什么,只是揉了揉季如夜的耳朵。
她知道季如夜为什么会这么想。
季如夜是一个矛盾体,他心里藏着叛逆的种子,只是那颗种子被埋进了世俗深深的土壤,难以破壳。
她忽然不合时宜地想到了许多事。
于是她沉默了半晌,俯下身轻声说道:“我是不是,没和你说过我夫郎的事。”
她能感觉到季如夜的身体僵硬了一下,随即又像一株被霜打了的小草,蔫蔫地垂了下去,浅浅地“嗯”了一声。
时风潜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却还是继续说了下去:“他叫时青。”
“你应该也听说了,我是入赘到他家的,我原本姓风,就叫风潜。”
季如夜眨了眨眼睛,似乎有些不解。
入赘虽然是少数情况,却也并没听说赘妻一定要跟夫姓的。
反而从警的日子久了,倒是见过许多赘妻不堪羞辱,愤而杀人的情形。
文学作品或是民俗想象中那种唯唯诺诺的赘妻,现实中似乎并不怎么存在。
“这你就清楚了吧。”时风潜的话里满是无奈,嘴角却好像上挑了一下:“他和他的家人,都霸道得不像话。”
时风潜话中的含义没有明说,季如夜却仿佛听得清楚。
这是劝他知难而退吗?
可季如夜想来想去,还是觉得疑惑大于羞恼。
他从未对进人家门这件事抱太大的希望。
他的人生一直在稀里糊涂地走向绝路,他只能一直自己安慰自己,将自己置身事外,好不去思考那些会令他伤心的事情。
“我——”
季如夜刚犹犹豫豫地张开口,时风潜便轻声打断了他:“我是真心要带你回家,所以必须告诉你家里的实情。”
季如夜听了,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只是乌黑的眼珠不安地转了两转。
时风潜也没打算等对方回答,自顾自地撑着脑袋回忆起来:“我和时青从初中起就是同学,我深知他本性不坏。”
说完,她顿了顿,勾着嘴角补充道:“可凡是我们见面,就一定会吵架。”
“时青脾气差,是个被母亲宠坏的贵公子,一言不合就发疯,必须得身边的人一直哄着才行。”
时风潜一面说,一面端详着季如夜,末了伸手在他鼻尖点了点:“你面对他,是要受很多委屈的。”
季如夜的喉结滚动几下,悄悄抬眼看了看时风潜的脸色,又蓦地红了耳尖,低声回道:“我……如果您真要娶我,我会尊敬正夫。”
他说得有些别扭,似乎这种大胆的预想,说来有些让他无地自容。
时风潜眨着眼睛看了看季如夜低垂而露出的发旋,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神色却又不见许多和缓,反而越发凝重起来。
她把季如夜复又搂进怀里,嘴角一点点垂了下去:“你放心,我说过他不是坏人。”
“可怕的是,他身边的人……我要想想,再想想……”
她呢喃着,缓缓闭上了眼睛。
时风潜并不是嗜睡的人,但季如夜身上清爽的气息,还是让她紧绷的神经涣散了那么一刻。
她没再多说,她相信季如夜作为警员的敏锐嗅觉。
季如夜的唇开启了几次,终究也没发出声音。
他早该想到的。
这次莫名其妙的任务、这场注定无疾而终的感情、这个温柔到神秘的女人,都是一潭他过去难以涉足的局。
工作这么些年,他不会不清楚所谓组织内的水有多深,他知道那不是他这种人玩得起的,所以一直与其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那是他这种人的生存之道。
直到今天,他似乎也只是上位者博弈中一颗微不足道的棋子。
可这一切于他这枚棋子而言,却足够掀起颠覆一生的波澜。
他略微偏了偏视线,目光定定地落在时风潜假寐的侧颜。
他看了半晌,又缓缓闭上了眼睛,双手慢慢环上了时风潜的腰。
“妻主,我该怎么帮你?”
方桌上的麻将块被转得哗啦作响,打得时青心里也是一团乱麻。
明明时风潜都跟他说了,不娶季如夜。杜桑桑却联合着他父亲给他施压。
他那个父亲,时知节,是个纯纯粹粹的老封建,一辈子的目标就是当贤夫良父,什么爱情和自由,在他眼里通通是异想天开。
尤其是杜桑桑告诉时知节,说时风潜已经和季如夜睡过了之后。
他无暇顾及杜桑桑是怎么知道这事的,只说即便这样,他也不会让季如夜进门,时知节就直接给了他一巴掌。
时青鲜少受这种委屈,当即闹了起来,时知节却当场又喝止了他,半分面子也没给他留,而是命令他守好作为正夫的本分,乖乖帮风潜迎季如夜进门。
明明时风潜那一关都过了,却折在自己父亲这里。
他每扔出去一张牌,就好像回忆起时知节义正辞严的样子,心里不禁更加气愤。
奈何他天不怕地不怕,却从小最怕自己的父亲。
他的父亲对外以贤惠着称,对自己却一向狠心,搞得时青小时候在学校里受了委屈,也从不敢向父亲哭诉。
小小的孩子,没有世俗的牵绊,也没太多所谓的善恶观。
他们只是记恨时青。
恨时青有好的容貌、好的家世、好的成绩,恨时青嘴甜会讨喜,惹得老师和其他家长交口称赞。
于是他们的家人一面骂着他们不如时青,一面教唆他们要想办法打败时青。
如何打败呢?
时青是生在终点的人。
他们的父母奋斗一生,也未必能打败时青,却要求他们尚且稚嫩的孩子去打败。
那么就用孩子的方式吧。
用最简单、也最残忍的方式。
他不止一次被孤立、被嘲讽、甚至被欺凌。
孩子们在这种事情上,做得野蛮又聪明,让时青陷在委屈里却又无处诉说。
大人们对此通常不大上心。
要么只说是小孩子打闹不妨事,要么是表面批评两句,背地里换一副嘴脸来议论:“其实也不怪人家,时青这种出身的孩子,肯定也没少仗势欺人,说不定人家是正当防卫呢。”
“对啊,我感觉时青自己本身也有问题的,不然怎么大家都孤立他?要不是他家里有关系,我才不想出头当恶人,批评人家没背景的孩子。”
时青很委屈,可他不敢告诉父亲。
父亲只会挑他的不对。
母亲倒是会帮他,但母亲总是很忙,他有时候不想打扰母亲,也就那么忍了下来。
如是这样,也不过是转了两次学,然而每次转学也都是那样,他也就没再和家里提起,而是学着自己去应对。
只是他的应对方法总不太奏效。
孩子们并不打算跟他讲道理,而是照旧在放学后,将他堵在偏僻的地方。
时青几乎要放弃的时候,是路过的风潜救了他。
他总是回想起那天放学路上,夕阳染红了半池江水,波光映衬着堤坝上骑着自行车路过的风潜。
她骑着车,宽大的短裤裤角被风略微吹起来。
他越过人群看见她,她也朝他看过来。
他忽然觉得没那么难受了,好像高烧时灌下一副良药,看着她果断地跑来帮他解围。
后来她说带他去家里,给他找点药。
他也顾不得父亲常说的,男儿家的廉耻矜持,就那么红着脸答应了,坐在她的自行车后座,轻轻捏着她的衣角,跟她到了那个狭小逼仄的家。
她长得很高,打架很厉害,胳膊上有道疤,看上去就是个不良少女。
但她实际上心很细,到了楼下,就让他先在附近的树下等着,说男孩子不好随便进陌生女孩的家门,却又给他留了把小刀,告诉他别害怕,遇到危险就直接反抗,以暴制暴是最好的解决方式。
随后她从家里抱出药箱来,给他一件一件分好类,嘱咐他回家自己用,但还是亲自给他膝盖上的伤口贴了创口贴。
他总是忘不了那天。
夏夜,晚风,蝉鸣,还有风潜。
后来他听从了风潜的建议。
以暴制暴。
也就逐渐成了今天的时青。
可风潜却好像不再喜欢他了。
他写的告白书杳无回信,送她的巧克力被原封退回,给她的生日宴会她不辞而别,连他们缔结婚姻后,对一切也总是极不情愿。
时青偶尔会觉得苦恼。
他其实并不怎么知道如何去爱人。
父亲不爱他,兄弟姐妹不爱他,朋友也不过都是泛泛之交。
唯一爱他的母亲总是很忙,爱他的方式也无非是由着他胡闹、给他花不完的零花钱、送他用不完的首饰礼物。
但同样的方式用到风潜身上,对方却总是不领情。
风潜对他的钱财和礼物不怎么在意,他想由着风潜胡闹的时候,风潜也从不胡闹,如今风潜或许要做些反叛的事,便忽然来了个大的,打得他措手不及。
他辗转反侧了许久,觉得自己也并非容不下一个可怜兮兮的小夫侍。
但他又不禁想着,风潜本来就不喜欢他,如果有了新人,那哪还有他的一席之地?
他诚然是正夫,甚至风潜作为赘妻,可以说他才是真正的一家之主,但他想要的究竟不是这些。
他不想变得和父亲一样。
那个只有表面的尊严,而从无母亲宠爱的正夫,每日只是慨叹自己没能生个女儿。
他不解,他不服,他偏要活得比女人还刚强。
他要更美、更强,要美到让旁人都自惭形秽,强到除了他的母亲和风潜之外,瞧不起任何女人。
只是他这样不会被爱。
甚至那个曾经教给他以暴制暴的风潜,也并不爱他现在的样子。
一切似乎都在印证情感节目里所说的事实:男人要懂得示弱、懂得依靠、懂得服从妥协,才能惹人爱怜,才能抓住女人的心。
想到这里,时青心内越来越乱,他干脆将面前的牌面一推,摆着手说不打了。
“哎呀,我手气正好呢!”旁边的男人叫了一声,噘着嘴巴不乐意起来:“青哥,你这脾气越来越见长了,别是输不起吧。”
“放你爹的屁。”时青哼了一声,直接把对方的牌也拍倒了,又扔了一把钱出去:“下次来要饭,记得带个碗。”
那男人收了钱,也知道时青的脾气,倒也不计较,反而笑嘻嘻地把钱揣进兜里,摊着手八卦起来:“青哥,怎么回事?今天心情不nice啊?”
“你还问、你还问!”坐在男人对桌的一边嗔怪,一边拿出了口红,边涂便给人使眼色:“妻主在外面偷腥,你什么心情,还问青哥,不是找不痛快么。”
“嗐,多大点事儿啊。”男人摆着手,笑着怂恿起来:“我们青哥还能怕狐狸精?我看嫂子被青哥管的服服帖帖的,就算外头偷腥,难道还真敢往家里带?”
“你懂什么,嫂子这回可硬气呢,跟那个小的是‘奉旨成婚’。”
“不是吧?不过嫂子是入赘的,这事儿还是应该看青哥的意思,就是真没办法,进来个小的又能怎么样?青哥别想了。”
“也就你啊,新婚燕尔,妻主新鲜劲儿还没过,才让你能说出这种话。”对桌的男人把口红一收,叹息着敲了敲桌子:“纳一个小的,就有第二个、第三个,咱们又不是那种穷人家,还要考虑养不养得起,都看妻主心意罢了。”
“唉,说的也是。”男人听了这话,抱着膀子哼唧起来:“青哥都难免苦恼这种事,你们说,这女人,怎么就那么花心呢?”
“嘁——你要是能,你也花心啊,你有能耐,也招个赘,然后你一边抱着潜潜,一面和桑桑暧昧,也没人敢说你什么。”
牌桌被“哗啦”一声掀掉,时青当即就翻了脸:“杜逸群,你特么说谁呢?!”
“我能说谁?”男人显然也不怕,直接瞪了回去:“大家都是要脸的人,别逼我戳破窗户纸——时青,自从你妻主出这个任务,你就天天缠着我妻主问东问西,你安的什么心?”
“我跟桑桑问我妻主的事,怎么了?!”
“哎呦,你这一口一个桑桑的,我都没管我妻主叫桑桑,你倒是不害臊!”
“我跟杜桑桑从小是邻居,我爱怎么叫她你管得着吗?而且名字不就是拿来叫的,我不叫她桑桑叫什么?叫臭狗屎吗?那你就是臭狗屎的夫郎吗?”
“你!”
“别吵了。”沉静的声音一出,剑拔弩张的氛围便瞬间弱了下去,三道目光便齐齐聚焦在了那个方才一直沉默的,稍显年长而浑身贵气的男人身上。
最终是杜逸群率先哼唧一声,扯着年长男人的袖子哭啼起来:“柳哥,你看他——”
柳闻瑛算是圈子里极有名望的人。
上一个能在贵夫圈里这样受尊重的,应该还是时知节。
甚至近几年来,柳闻瑛说话的分量大有赶超时知节的意味。
但贵夫圈里还有另一个例外。就是时青。
他的善意和恶意从不针对某个有名无名的人,他单纯把所有人当垃圾。
因此当杜逸群攀着柳闻瑛的胳膊哭哭啼啼,时青也根本没顾忌,一个箭步就冲了上去,直接将杜逸群整个儿人拽了出来:“你特么说话就好好说,别搞得跟断袖似的。”
这一来杜逸群更是怒上心头,眼看着就要发作,却又一次被柳闻瑛出声打断:“小青不是那种人,逸群别想太多了。”
杜逸群年纪虽轻,偶尔有些沉不住气,却终究不是不识时务的人。柳闻瑛发了话,他便有再多不忿,也还是偏着脑袋住了口。
然而与杜逸群相比,时青在这方面却好像更加大度些,或者说他根本不将这种程度的冲突往心里去。
他没跟两人说什么,反倒若无其事地扶起桌子,随手一颗一颗地将麻将捡回桌上。
柳闻瑛向来懂得如何权衡局势,他见两人安静下来,便转而跟着时青捡起麻将块,又自然而然地换了个话题:“小青,你和家里闹矛盾了?”
时青将捡好的麻将往桌子中间一扔,纤长的手指在桌沿敲了敲,歪着脑袋“嗯”了一声算是承认。
“在我家住一阵吧。”柳闻瑛整理着麻将,将它们一颗颗码好,摆回四方的阵型,又搓着骰子扔到了中心:“我妻主带小囡去参加游学活动了,这几天都不回来,家里也没有女人,你放心在这儿玩几天,放松下心情。”
时青很少在别人家留宿,但柳闻瑛说话有种莫名的说服力,对着时青莞尔一笑的样子更是柔和得像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