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囊好看往往受的优待更多,这一点被反复佐证,然而也更容易遭人窥伺。
崔晧养过很多种花,最喜欢的是一种藤本的条纹月季,叫它独立日可以,七月四号也行,反正一个意思。颜色深浅非常随性,每一朵红白相间得都不一样,除了不耐积水,非常皮实,一年三百多天都有花开,能爬三四米高,枝子很硬还挺扎手。
他的脾气说好听叫有个性,说难听叫刺头,十五岁以前仗着他爹在学校横着走,后面自己一个人依然横着走,从来没向别人弯过脊梁骨。
他以前读的贵族学校有个花园,里面有种独立日,没事他就往里面蹲,仰头一直看,被人家抓拍的照片据说现在还在校内流传,讲他有种天真的魅惑感,但是又很高贵,守礼的放荡子。
听到这个外号时崔晧尴尬得要命,这误会大发了,他这人其实可俗,无论什么东西就喜欢花花绿绿一大堆凑到面前然后笑得像个二傻子一样挑来挑去,这个好看,那个不好看。
他没有学到崔东旭的八面玲珑,看人相得中就处,相不中就走,绝不上赶着和谁捆在一起。
……戴蒙,那还真是见了鬼的意外。
非要说出来为什么喜欢他,其实崔晧也他妈说不清楚,可能因为每次遇见的时机都很巧?
终于再次打通陶頫电话时崔晧做好戴蒙已经被灭口的准备:“喂?”
手机听筒里传来的环境音有海浪声和欧鸟叫,本市是不靠海的,最近的海在邻省都会城市,几天的工夫足够去相当远的地方了。
“你怎么处理他的?”崔晧问,他站在飘窗前向下望,别墅围墙上的独立日呈包围之势向上生长,就像红色的藩篱。
“你猜?他现在可能在金三角种罂粟,也可能在南非挖矿。”
“你怎么不说黑市卖肾?少扯皮。”
“好主意啊,”陶頫乐乎得直鹅叫,“卖了钱咱俩五五开。”
“滚蛋,赶紧把人给我弄回来。”
“这个不行。”
“你不行个屁,滚回来。”
“小白,你这是往我心上捅刀子,”陶頫叹气,“好痛的。”
“妈逼,你逗我玩的时候也没想我磕药磕得恶心。”
“对不起,”陶頫正色,“但是我真不能。”
“戴蒙太危险了,他不止杀了十五个人,剩下没有报导的里面有一个红三代,麻烦很大。”
“民不与官斗,小白。”
“去你的,你把他卖给那伙高干,一样对我没好处。”
“那倒还没有,”陶頫说,“我得先药哑他再把他手给废了,可不能把你藏过他这事情供出来。”
“我不管你怎么玩,这个月不许动他,把人送回来我们还有得兄弟做,过了火别逼我翻脸。”
“谁他妈和你做兄弟,”陶頫听他骂多了,驾轻就熟地就把话砸回去,轻飘飘的声调里是无法置否的坚定,“有种你就把我按下肏服了,什么都听你的。”
“我他妈……”
陶頫眯起眼笑着参照以往联想电话那头的人吃瘪的样子,眼睛瞪起,嘴唇微张,上下两排牙恶狠狠的互挫,鼻子里抽了一阵气后就冷静下来:“陶頫,我惦记了这王八蛋十年,我得要个了结。”
“只有这个月,你把他带回来,我答应你一个条件。”
“我也惦记了你十年,所以我真的嫉妒得发疯。”
“凭什么他对你做了那样的事,你还念念不忘。”
“……”那头崔晧的血压在涨,吃药吃的副作用就是他经常容易恶心,消化也不是很好,使他格外注意饮食,他妈的,好想吐。
抑郁症这个东西反反复复好了又来,去年开始取义,戴蒙还是觉得这诗很符合自己现在的心境:罗伯特,弗罗斯特的《未选择的路》
oroadsdiverdayellowwood,
黄色的森林里同时分出两条路,
andrryiuldnottravelboth,
可惜我不能同时去涉足,
……
itooktheoraveledby,
而我选择了人迹更少的一条
andthathasadeallthedifference
因而走出了这迥异的旅途。
戴蒙第一起谋杀案的对象是他的导师,他本科毕业后选择硕博连读,整整六年的时间不可谓不辛苦。
论文被剽窃,女朋友被导师包养然后反过来逼他帮写毕业论文;学生补助被回收,不配备实验室设施;日常死人式不回邮件,学术发问没有答案;节假日送礼,做饭打扫卫生陪逛……诸如此类。
这些他都可以忍,但是免费拿他拉完皮条后还要贬低他,利用延毕和就业机会逼迫他承认抄袭为师弟铺路……想的可真他妈美。
“叩”。
“叩”。
“叩”。
戴蒙敲响了导师家的门,这个干瘦的像竹节虫一样的矮子住着市中心最豪华的楼景房,远处的老城区湮没在周围高楼的阴影里,苦贱得不值一提。
站到伸出的露台上的一刻这种感觉更为明显,尤其是前女友还被人家搂在怀里吃车厘子。
“什么事?”矮子推了推自己的眼镜。
“我觉得我比师弟更有价值。”戴蒙开门见山。
“嚯,你不服气啊?”矮子手指头点出来差点戳到他鼻子上,“你不是专心科研吗,一篇论文有什么。”
“学生补助不是给你多发了些做补偿吗,别来死缠烂打。”
“你那个情况也是蛮可怜,”矮子的唾沫飞出来,“你母亲身体还好吧。”
“还好。”戴蒙皮笑肉不笑。
戴蒙现在很缺钱,想钱想疯了的那种。他要维持自己的日常花销和发表论文的开支以及他养母的医药费。奖学金,助教,科研补助,高企实习,项目,但凡能抠钱的地方他都没落下,但是病了的人就像无底洞一样。
他得拿这个论文向最近搭上的国外高企证明自己的价值,那里有更高的工资。
狗屁的学生补助,塞牙缝都不够。
戴蒙盯着茶几上那个汝瓷花瓶,里面插着红白两色的洋金花,整圈连在一起的花瓣重叠的部分往外伸是五个尖角。
“老板,这篇论文对我来说真的很重要,别的研究成果随您怎么使用,我下一个课题可以拿给师弟。”
“得了吧,我告诉你,这事没得商量,”矮子摸着女孩的大腿,“你要是拿的出这个数或者有个学术大拿的爹,呵。”
戴蒙抿唇,洋金花的颜色在他眼中倐的变深,开得也更为热烈,甚至成了黑紫两色,定睛一看却并没有什么。
钱啊,呵。
导师的妻子一样很有钱,但是导师不爱她,她在导师眼中就是个善妒多疑的黄脸婆。
她和导师闹,但是坚决不离婚。
戴蒙偷拍了导师和女孩的照片匿名发给她,果不其然照片发过去的隔天就看见她冲到研究所薅住女孩的头发扇巴掌。
而他连笑都欠奉,去银行确认贷款信息。
坐在重症监护室门外,戴蒙头一回觉得无能为力,他是个感情寡淡的人,对养母也不是常人那种亲情之间的牵挂,而更多倾向于伪装正常的一种手段。
之所以还没放弃是因为养母从一开始就看出来他的本来面目,完全把他放在平等的位置对待,硬要形容,他们应该是知己。
而且他讨厌被除自己的事物支配,哪怕是生老病死也不行。
和导师撕破脸皮势必延毕,有关的人脉也不能用,意味在学术圈里他会走得很艰难,那读博的意义就只剩下学历好看。
戴蒙双手合十沉下脸色,倒不如一不做二不休。
没有满足的时候,这场无止休的掠夺。
戴蒙拖着纯黑的裹尸袋深一脚浅一脚踩在厚重的腐殖层上,锈红,灰黄,油紫,深棕,墨绿点点面面铺展开,从缝隙里透出苍白的叶脉,似根根削瘦的手指在他的鞋底挠过。
树上灰白的青苔歪仄着,像撕裂的已经腐败的嘴,无声地狂笑。
戴蒙终于到了他的目的地,一个被灌木丛和藤蔓覆盖的山洞,他在侧面极有技巧地贴着岩壁打开那一层藤网,方便进入并复原。
裹尸袋徐徐褪去,露出被生石灰烧烂的一副面孔,脖颈侧面绘着彩图,是一具佛像。慈悲像的佛头眼睛似睁未睁,乍的一看好像在流泪,但是换了角度又分明是一张笑脸。
再往下自肩部到趾骨联合是t字刀口,戴蒙虽然临床经验少,但是理论知识很扎实,干净的创口让他很开心。上半身除了缝合线几乎看不出什么痕迹,但下半身的两条腿被削得只剩下骨头,关节处和局部晕着红。
戴蒙弓着腰把尸体推进去,仔细处理自己留下的痕迹,这里曾是他的乐园,今天则是他堕入地狱的修罗场。
希望撒旦保佑,让这家伙晚点被发现,哦,戴蒙微笑着退出来拍了拍裤腿。
从下手开始他就明白再无退路了,只有继续下去,在被揭发前得到足够好的成绩,他亲爱的导师才算是死得其所。
这一瞬间仿佛甘霖降下浸润荒漠,戴蒙顺着来时的路笑得不能自已,那些惊惶的眼神要细细地嵌满他身体表面才好。
嗯,说不定他的模样上电视的时候还会有一堆花痴小姑娘难以置信地捂嘴,摇头说,我不信,长的这么好看怎么这么变态。
善恶嘛,哪是那么好分辨的东西。
“啪,”垃圾袋摔入桶中,压瘪一只烂了的猕猴桃,边上擤过鼻涕的纸震了一下,贴着袋子又弹落下去。
戴蒙双手抄进口袋,眯起眼睛,漫不经心地沿城中村破旧的水泥房夹出的巷道行走。
从那窄窄的一线天里看,远方电信塔拉出的长缆像是五线谱,要是有麻雀或者乌鸦,就和谐美妙了。
“兀兀穷年,赚杀个声名起,腰别金镂,到头妻离子散,扒扒半幅心肝,浑黑似煤炭,叫一声好郎君,这奸邪歹人敢是不敢是应——诸天公!冤屈何洗?!勿要放跑了白面的腌臜辈——!”不知道哪户人家里放戏,老生硬朗刚烈的声腔顿时冲了他一脑门,差点跌个跟头。
戴蒙加快脚步,从这逼仄的地方逃出去,迎面一辆电动车见人连忙急刹,自己却把不住摔在了地上,立时火起叫唤:“死嗲的短命鬼,别让我提逮到你。”
戴蒙的心在胸腔里砸得咚咚响,一种暴戾的欲望随之升腾,不够,还不够。
寻人启事
姓名:赵锦雁
性别:女
年龄:二十一
身高:163
相貌:圆脸,栗色长发,戴无框眼镜。
衣着:上身天蓝毛呢外套内搭杏白毛衣,围银红丝巾;下身黑色长裙配蜜合色短跟靴子。
走失时间:二零一四年五月十一号上午于东塘新街十字路口走失。
本人有轻微口吃,且视力不佳,望好心者见到告知,有酬金答谢,若能将其带回,谢金面议。
联系电话:178xxxx5473
启事里附着的年轻女孩微微笑着,定格在最美的瞬间。
戴蒙反复擦拭那柄瑞士军刀,走向屋子角落,被登山绳扎得酷似蝉蛹的麻袋止不住地在摇,他嘴角的弧度也越来越大。
市郊废弃的工地视野很开阔,从这可以看见城市通天的明亮,在温柔的暖黄色里夹各种鲜艳的彩光。
猩红的地毯被卷起,和麻袋一起扔进铁桶倒上汽油噼里啪啦地烧着,天上烟花纷纷扬扬藤萝开枝般散向四方,正是万家灯火时,同在梦中佳境。
戴蒙等它烧的差不多了,又往里打了一串鞭炮,往手上呵了一口气:“新年快乐。”
昨天晚上重症监护室负责监测心跳的仪器停了,他解脱了,但是也非常愤怒。
他遭了背叛,她说过要长命百岁,看他功成名就。
她骗了他。
戴蒙不沾烟酒,也讨厌极限运动,他没有什么热爱的事物,之所以学医也是因为合适,无聊。
做了就做到最后,做到最好,无非就是这样。
“要平安,要喜乐,”养母还年轻时拿着木梳梳头发,她的头发一直垂到小腿的地方,又黑又长,“我有时候宁愿你不要那么聪明,当个普通人。”
“你讨厌我?”戴蒙那时还没有学会伪装,天生的凶恶相流露眉间。
“慧极必伤,你看得太透彻了就爱不了人。”
“我前额叶掌管情感的区域有损伤,对于大部分利他行为感受不到愉悦感。”
“不损人利己就已经是好人了。”
“我还没有犯罪是因为没有诱因,但是我有实施的想法。”
“谁没有过恶念?我还想把我那个早死的死鬼的坟给掘了。”
“我注定是社会中的异类。”
“异类多了去了,差你一个不成?人格障碍,跨性别者,同性恋,恋童癖,恋物癖,恋尸癖,异食症,宗教狂人,bds,瘾君子,妓女,”养母开始编辫子,“虽然大部分活得很痛苦,阴暗,甚至猥琐,但他们就是活着,没有理由。”
“你的未来比他们中大多数人要广阔,你很自由,要成为怎么样的人是你的事?,但是无论做什么都有规则,如果你打算在现有社会体系下好好生活,就不要触犯法律。”
“法无禁止皆可为,法律是道德的最后底线,也是你活动的限制。”
“如果你非要走上那条道路我也无话可说,但是凡事贵在尝试,也不需要刻意做出一副所谓正常人的模样,维护自己的正当利益,保持理智不踩其他人的线就行。”
“按常理来讲你的教育方式有问题,”戴蒙伸出手指戳自己的额头,“但这个建议听起来还行。”
“我很高兴你是个抱有高度好奇心以及理智的小家伙,”养母蓝灰色的眼睛眯起,像一只狐狸,“你愿意听我说话,这很难得。”
“你尊重我,我也尊重你而已。”
“哦,为我们再一次达成共识而庆祝。”她微笑,打开果汁饮料倒在玻璃杯里,一人一杯。
思辨的,理性的,这位有着一半外国血统的女士从他七岁与她第一次见面开始就一直是这样,从来不见她为什么而失态。她按自己觉得舒适的方式生活着,不对别人做什么要求,但绝不是万事怕沾身的软弱者,相反,她有一颗极度勇敢的心,她不是什么大人物,但总在别人需要时发声,伸出援手。
从旁人和她之间戴蒙获得了很难得并深刻的体会,白首如新,倾盖如故。
这样一个按照道德标准定义来讲的高贵灵魂离开后,戴蒙产生了铺天盖地的孤独感,日日夜夜啮咬得他发疯。
理性与良知是一个整体,但是失去良知远比失去理性来的简单,对戴蒙这种天生道德感稀薄的人来说,良知的约束力近乎于无。只要一把火,越界是轻而易举的事。
嗯,他厌恶这种平和无聊的生活了,对,他要去满足他的好奇心,打破规则束缚后的下场无所谓了。
但是结束别人生命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感到的只有空虚,直到第十九个人电视报道十五个是因为有四个尸体没找到倒下,看着那个沽名钓誉的所谓新锐画家一副乱七八糟一堆点彩的油画,他忽然明白他失去了什么:现有社会体系下的的无限可能性。
他真是失了智了,戴蒙意识到这一点后发现他做的准备并不充分,他只有一个人,但是他要面对整个社会自上而下的围剿。偷渡,整容并改换证件或许是现在最好的出路,然而他现在连达成这个条件的成本也没有。
在这一年的时间里他放弃了他引以为豪的理性,表现了一个典型的反社会人格犯罪形象,无计划性的行动处处是漏洞。
戴蒙想,我真该去医院看看脑子,不然怎么会糊涂这么久?为自己的无能狂怒又能改变什么?天性和从小到大过于顺利的生活让他对挫折的耐受力十分低下。曾经在导师那里吃过的亏全部成了笑话,他不该为了发泄动第二次手。
他谋杀了自己的未来。
穷途末路了,在积满雨水的深巷中跋涉时,戴蒙听着耳畔忽然消失的尖锐鸣笛声,明白在尽头会有一群人扑上来钳住他,扣住,往下压,丢进看守所里等待开庭,然后在监狱度过漫长的不见天日的岁月。
他终将死去,以最寂寂无名,最悲哀的方式。
但是上天给他判了死缓,意大利手工皮鞋的尖头停在了他面前,伞身倾斜盖在他头顶,英俊的男人眼镜上蒙了一层水雾:“跟我走吧。”
“丧家犬一样,怪可怜的。”
戴蒙没有问他是谁,直身与他并肩,这个穿西装的男人扔给他一个头盔,自己摘了眼镜也戴上头盔和护目镜,居然是开着重机车带他在城中村狭窄逼仄的道路里穿行,很有一点横冲直撞不可一世的桀骜味道。
这一片的监控覆盖率很低,而且很多探头都是老旧损坏的设施,戴蒙刻意避开,男人对警方来说是生面孔,留下的信息越少对戴蒙就可能越有利。
戴蒙给他指路,绕到了某条公路侧面的巷子里,果不其然对面马路边上停着辆警车,男人轰动油门捏离合器换挡,箭一样弹出。可怜的老捷达慢了半拍,只吃到机车尾气。
飙上公路后一连几个红灯闯过,男人找了个地方停下车,带着他进了个类似会所的地方的后门,叫他等着,差不多半个小时后,男人开车过来降下车窗冲他昂下巴:“上来。”
戴蒙一坐进副驾驶就和顶上悬挂下来的毛泽东同志的相片面面相觑,这个内饰风格一看就是中年人:“借的车?”
“租车公司租的。”
“找得到你身份信息。”戴蒙说。
“谁还没几套假证?”
15年假证交易还是很猖狂,身份证真的一百,假的八十,有人驾驶证用了六年才查出来:假的。
戴蒙浑身湿漉漉的,水贴着皮肤洇开,冷得难受,他双手轻轻搓脸:“去哪?”
“我的别墅。”
“要多久?”
“很快。”
戴蒙不说话了,连呼吸都放缓,靠在比墙软不了多少的坐垫上觉得背疼。
“唔。”男人从西装外套的贴紧左胸的口袋抽出口香糖,不紧不慢地咀嚼,留兰香的味道与薄荷相似却更加甜香,雨刷在前车窗上来回划动,始终是一个扇形,无法成为半圆,雨水声里万物寂静,戴蒙忽然萌生出一个奇怪的念头,不应该是这个味道,要更浓烈才对。
麝香,没药,檀香,孜然,胡椒,豆蔻,姜黄……动物性材料和辛香以及温暖的辣味。
这是谁来着?记不清了。戴蒙猛地弹起,发现自己的记忆居然有所空缺,不应该,他的记性很好啊。
是袭击那个健身教练反而被砸倒在地上磕到头那次留下了后遗症?血流的很多,还是受害者送他去的医院,虽然他出院后就找机会把对方锁在车里推下了跨江大桥。
男人的侧影在闪电劈下的白光中轮廓清晰,手握住方向盘打灯转向,拐上盘山公路,远处的指示牌像个干枯的人形直挺挺地戳在那里。
“山上风景很不错,你看了应该也会喜欢。”男人说。
厚重的,无法逃离的宿命感滋生,类似的话他好像也说过,戴蒙扭头看着对方:“嗯。”
车在欧式庭院的铁艺围墙边停下,红粉两色条纹的半重瓣花一直爬到栏杆顶上又垂下来,那红色在灰蒙的雨中依然热烈,如此骄傲。
戴蒙盯着那花,想,太张扬了。
“喜欢?”男人伸手去摩挲叶子正面光滑的蜡质层,报出花名,“七月四号,美国独立日。”
“很漂亮。”戴蒙应和他。
男人笑,看着他的眼睛:“但是你不喜欢。”
“你总是把喜恶藏起来。”
“我以前以为是你温柔,不愿意给人难堪,”男人把车开进庭院,往后方车库移动,“后来我发现……”
“你就是个为了自己的利益不择手段的人渣。”
“戴先生,好久不见。”
崔晧真是没想到戴蒙敢在网络上发视频,这男人似笑非笑的样子邪性极了,斯斯文文的温润长相愣是染着森森鬼气,完全变了个人。
戴蒙少年时的形象是君子,卖了他以后就是小人,重逢是落水狗,张狂理应是与他不搭边的东西,然而如若不是内心横行霸道,肆无忌惮的狂人,怎么敢犯下累罪行。
崔晧站在阳台上抽烟,烟灰抖落在脚边,思索着下一步,今天是一月之期的第十五天,在这个期限内他们对彼此仍有义务,找个律师去见戴蒙好像是现在唯一能做的事情。
接管戴蒙的看守所是揽胜区看守所,看守严格,如果越狱要做好发生正面火力冲突的准备,崔晧对于公家的人还是有所忌惮的,代价太大。
头疼,他妈的当初那群二代,看守所进的比家门都勤,简直半个老窝,估计还有人能画个平面图,可惜他妈的几乎死绝了。
崔晧揉捏自己的脸皮,想着想着觉得自己他妈的真荒唐,一个狗屁连环杀人犯,有什么好救的?
那天是出于什么样的心理带他回来来着?大概是我的仇人只有我能杀?不管戴蒙想没想到,当初所谓的“恶作剧”但凡把对象换成其它人就会毁了别人的一生。
然后折磨戴蒙一星期再提出“爱情”契约,是想看看戴蒙的真面目究竟如何,戴蒙向他展示了温顺驯忍的理性,而现在他的笑容分明揭示了这春阳般的皮囊底下是多么狰狞的恶鬼。
说到恶鬼,人的道德或许有上限但绝对没有下限,崔晧真正开始复仇的开端是一个录像带引发的惨案,里面完整纪录了崔晧被凌虐和轮奸的整个过程,录像带上面斑驳的细小划痕显示主人还经常播放,所以说恶趣味这个东西还是不要太重的好,戏弄完人家以后还留下证据提醒人家我羞辱了你,你不是找死是什么?
当天晚上崔晧把这个王八蛋打了一顿按进浴缸里面,活活溺死了。
谢谢这个狗东西,保留了他记不起的一部分。
崔晧那时候17岁正在上高二,在酒吧打工,每天顶着学校和工作两个环境的压力,其实差不多要到极限了,他的抑郁病状和一般人比起来多了太多狂躁,他常常是焦虑不安而无所适从的,攻击性极强地面对现实生活,然而自残后更觉生而无趣。
戴蒙在他面对校园暴力后对他进行的关怀,是继朱客青以来在如同卷着暴风雨的黑夜里的深海一样的日子中突然亮起的明灯,以至于某天晚上崔晧做梦梦见他在亲自己时醒来,心疯了一样在跳时,他下定决心,要把人留在身边。
崔晧认识他半年以后戴蒙就保送医学院,然后交了女朋友,但是即使戴蒙已经不是单身,崔晧也想尽办法地要和他在一起,狂症发作时谁都拉不住他,包括他自己。
在他高三上学期知道戴蒙有女朋友一个月后,崔东旭走进了他打工的酒吧,持枪威胁了周围一群人以后终于成功把他塞进车里带回他原本一辈子都不想再回去的那个家,抽了皮带结结实实肏了他一顿。
崔晧永远打不过崔东旭,所以只有挨肏的份,崔东旭对他可以说是没有底线,但有一条绝对不会让他,不可以反抗崔东旭的喜欢和性欲。
崔东旭肏完他就挨了一连十几个巴掌,脸肿得老高,就这样也在哄他,但是态度十分坚决,说,你如果跟那个戴蒙继续接触和在酒吧打工,我不确保我下一次会干出什么事情。
崔晧就这样被强迫性地辞了工,差点连学都他妈上不了,他以前不舍得打崔东旭,现在动手就是往死里抽,吃奶的劲都用上,反正他妈的崔东旭又不还手,任他打。
只是有时候崔东旭真的逼急了,会直接把他按在床上做到哭不出来,弄得一身青青紫紫,一天都下不了床,稍微动一动浑身都疼,后面疼,前面射得太多也疼。
他好一点了就会哭着抖,也不像以前一样骂人,就是死死瞪着他,崔东旭就目光沉静地与他对视,破釜沉舟一样地坚毅。
崔东旭做好了亲手送他下葬再殉情的准备。
这个老混蛋,什么都不管了,彻底不在乎他的想法了,但是有一点崔晧坚定地没有退让:崔东旭想在他身上装定位器和监听器,他跳起来砸烂了一面中空的木质墙,哭得歇斯底里,脱光了衣服躲进柜子里,整整三天时间,只要崔东旭一靠近就尖叫。
崔东旭的精神也绷得很紧,要疯了的不只是崔晧,他也差不多是极限了,他说:“晧晧,不装了,你出来。”
“不!”
“晧晧,真的不会,不骗你。”
“不!”
“晧晧,出来,我真的生气了。”
“不!”崔晧用哭腔嘟嘟囔囔,“你就只会威胁我。”
“我不出!”
崔东旭这回直接暴力拆解,整个柜门都直接卸下来,崔晧受了刺激,害怕地往后缩,说:“我不干,你有本事把所有我认识的人都枪毙了。”
崔晧爱人同样可以没有底线,但他绝对不要失去自由,这是他情愿死也要守住的东西。
“你不装了不就是想着把我锁在这里再不出门了吗?”崔晧吸鼻子,用最弱的语气说最狠的话,“可以啊,但是你不时刻看着我,我就和仆人在一起做所有你在我身上做过的所有事。”
“他们不愿意我就强奸他们,反正我被你肏得像条狗,和什么做都无所谓吧,水管,电线,花枝,雕像,筷子,栏杆,窗帘,只要你能想到的东西我都要试一试,我已经是个烂货了,不介意再贱一点邀请路人。你打断我的腿我都要爬下床去舔人家的下体。”
崔东旭气笑了:“你当地下室摆设的?”
“你锁啊,反正我迟早会疯掉,不出去祸害人。”
“你就和一个疯子过下半辈子吧。”
“我就只是一个活着的充气娃娃,反正你干什么我都没有办法反抗。”
崔东旭沉默了一会,抚上他的脸颊:“不,你能,你知道我绝对不敢让你以任何方式离去。”
“皓皓,我知道我也病了,我没有任何可以让你宽恕的理由,这件事情的确是我做得过分了,我不愿意你想要点什么都去向别人索求,你该是朗月明星。”
“是你第一个把我踩到泥里。”
“我们……”
“是我对不起你,但是,既然到了这个地步,我们注定回不了头了。”
“你让我喘口气吧,”崔晧就那么赤条条站起来,“给我留一点尊严,我不想失去所有和外界建立的联系,我不会再去酒吧和其它地方,我想安心读书。”
“你也不要安排人来监视我,这是我最后的底线。”
崔晧说完抓住了崔东旭的肩膀,崔东旭没有感觉到疼痛,但崔晧的指节却泛了白,他所不能承受的对于这个老男人来说统统是不痛不痒。
“我们如果不是父子,这段关系也不会善终,你从来只自顾自地索取付出,而我和你的差距太大,年龄阅历注定被碾压。如果我们的位置倒转过来,你憋屈吗?绝对会。”
“谈恋爱应该是件开心的事啊,”崔晧自嘲,“到我这就变了味。”
“我还是有很多幻想的,晚上睡觉把枕头垫高一点,梦里什么都有哦——”
崔东旭不怕他撒泼打滚,就怕他一副做好最坏打算的镇静模样,那样就像是另一个人站在面前。好比那绷到极致而有所回弹的弓弦,下一刻就会狠狠地断裂打在身上。
“好,我上学接送你。”崔东旭自从两人闹僵以后第一次向他妥协。
“不要怕我啊,”崔东旭试探地伸手去抱他,崔晧没有挣扎,于是崔东旭完完全全把他笼在怀中,“我比谁都清楚你的担忧,我无所畏惧,唯独你让我裹足不前。”
一个浪子终于归家,而另一个浪子终于畏惧了世俗,承认自己并非无所不能。
但想要自由的念头仍在疯长,崔晧趁着晚自习上到一半,崔东旭还没来校门口守着接他,翻墙逃出学校,去找戴蒙,而戴蒙只是说,学业重要,不要为他浪费时间。
狗屁学业,崔晧冷笑,说,你是害怕被崔东旭整治,你想去告诉他我逃课?我直接提前说是来找你,你看看谁死得快点?
戴蒙不讲话了,于是接下来崔晧和一向看不起他的班主任沟通后在两个月内“逃”了好几次课,当然,手段不怎么和谐,他搞到了这个自诩人民好教师的已婚男人背地里和高一女生师生恋的证据,照片拍到这孙子脸上,当场脸就青了,急急地说,你要干什么?
请假,顺便帮我打个掩护。崔晧抽出一张纸擤鼻涕,最近翻墙的时候衣服穿少了,感冒。
那个女生崔晧其实认识,高二撞见过她在外面搞援交,娇娇小小的个子,谈吐却和一般大人别无二致了。崔晧一开始以为她旁边的醉汉在骚扰她,拍了照做证据后上去就一拳撂倒对方,然后拨通110等警察来拖人,女孩反应过来以后就去抢崔晧的手机,说,你干什么?
崔晧一梗脖子,和电视里放的正义感爆棚的愣头青男主同款正义凛然的极度自豪的表情道,为民除害啊,哈哈。
女孩翻白眼,不,你就是个傻逼。
她踩着高跟鞋拿起被拽掉的包转身就走,崔晧说,唉唉,你不要怕打击报复啊,这种人你越忍他他越猖狂,就算爬得再高,这种社会败类迟早要完。
女孩看着追过来的崔晧笑了,哥哥,怎么光长个子不长脑子呢?像你这种一看就是从小被人家宠到大的,人情世故懂多少啊,怎么一点眼力见都没有?
崔晧蒙了,傻不愣登地看她,可是他占你便宜啊?你自愿的吗?
我的天哪,你真的好可爱啊,女生咯咯笑,你长这么帅用智商换的吧,我都说的这么明显了。
拜拜,拜拜,女生拦了车就坐上去,留崔晧一个人在尾气里沉思,半天的寂静后他悟了,然后抑郁了,你妈的,我他妈是个傻逼。
沿着那条路,他自己一个人走了很久,心里想着,怎么总是这样的,好像做什么都不合时宜,把什么都看得简单,我只是在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啊,怎么这么难呢?
他困惑地想,想不出答案。
那就索性不想,他漫无目的地游荡,只觉得没有任何地方能成为他的归所,天上在下雨,屋檐下在滴水,而刚刚丢掉奶茶店兼职“见义勇为”的崔晧看见了一个霓虹招牌,一身休闲西装的男人打起伞向他走来:“进来避个雨怎么样?”
“好,谢谢。”崔晧感受到男人靠近的温度,跟着他到了街对面。
“看你年纪不大,应该还在上学,怎么这么晚还在外面游荡?”
“我工作丢了。”崔晧只这么讲,别的一概不吐。
“你成年了吗?”
“没。”
“现在很缺钱吗?”
“嗯。”
“来我这吧,”男人拍他的肩头,“大家都会喜欢你的。”
“做什么?”
“援交。”
“你不需要出卖身体,”男人眼里有狂热的光,“你只要勾勾手指,会有一大堆人贴过来。”
“我这里有很多客户。”
“哦?你打算给我拉皮条是么?”崔晧淡淡地说,“去你妈的。”
“有很多钱,确定不试试?”
“试?”崔晧看着他笑得肚子痛,“我试了还脱得了身吗?”
“开始是陪吃陪喝,后面就是陪睡,然后你会不惜代价留下我这颗摇钱树,我不是傻子,我很清楚你们是什么路数。”
“你真的长得太好看了,”男人欣赏的目光炯炯,“姑娘们都会疯狂爱上你。”
“我喜欢男人,”崔晧直腰,“还是不去骗人家女孩的好,恶心。”
“这又怎么了,男人也会喜欢你。”
“哼嗯?”崔晧眯眼,“你喜欢我吗?”
“我不是同性恋,但我不介意和你试一试。我想让你给我口,感觉应该特别好。”
“哦。滚吧。”崔晧厌恶陌生人和他谈情,尤其是讨论身体和性行为。
“买卖不成仁义在,交个朋友,我酒吧里还缺个服务生,来不来?”
“滚蛋,不去。”
“哦?那我还是找人强了你拍片吧,这样挣钱。”
“我啊,之前见过你,五中附近的奶茶店对吧,片子就散进五中去,让他们开开眼。”
“威胁我?
“来不来咯?”
“你说你逞什么强呢?你知道你现在看起来多狼狈,根本没有尊严可言,干嘛还死守着所谓的脸面。”
“小少爷,”男人逗他,“你是不是离家出走啊,看看你这个手指,从来没干过家务的样子,多漂亮。”
“唉,我知道你要说什么,除了叫我滚你还会骂什么?”
“你他妈脸皮真厚,是不是上了三四十岁的老男人都一个德行。”
“呦,你也烦你爸是吗?”男人好像有读心术,口轮闸肌微动,扯出微笑。
“我这个年纪的时候也烦死他了,这不让干那不让干。”
“是啊,可烦他了。”崔晧说。
“来根烟或者喝杯酒怎么样?稍稍放纵一下自己,不会有太大问题。”
“算了吧,”崔晧不接他的东西,“等我真的穷途末路了会考虑找你的。”
“我等你,这个招牌前面推门进去地下二层随时欢迎你。”
“你现在这样缺钱,需要我借你吗?”
“叔叔,别献殷勤,”崔晧懒洋洋地,“不吃这套,我他妈拿了要还的。”
“那你打算做什么呢?”
“给人陪练,躺擂台上睡。”
“你要真有善心,多犒劳犒劳手底下的人,别强迫人家就好。”
崔晧见过很多牛鬼蛇神,他对崔东旭唯一赞同的一点就是每个人自有生存之道,道不同不相为谋,不必强求你的朋友或其它人与你心存一致,君子之交本就不必水乳交融,徒增烦恼而已。
今晚其实没有陪练的兼职,他只有星期天才去,但是他好想发泄,也许他不是最悲惨,但此刻崔晧抑制不住地想,活着有什么意思呢?还要经历多少恶心的事情啊。
如何才能继续骄傲地笑呢?
只有年少轻狂是抵不过现实洪流的裹挟的,崔晧后来依然踏入了地下二层,见到了陶頫,奠定了以后生活阴郁迷离的基调。
这也成为了那场祸事的开端,毕竟猎艳场上从来不乏追求扭曲快感的猎奇者。
崔晧的警惕心很重,于是他们找上了戴蒙。
戴蒙只做了一件事,就把他推向了深渊:他把崔晧约到了路灯坏掉的公园,然后自己没有来。
崔晧以往逃课都会及时回到学校等崔东旭来接他,这一次崔东旭却多等了九个多小时才接到他。
崔东旭描述当时带回他的情景:
他抱着浑身带伤的崔晧放上医院担架时目眦欲裂,狂怒不矣。崔晧搭在他身上的胳膊无力地垂下落在身体两旁,人已经是一副痴傻样了,一双眼睛中看起来只是眼睑边有一道划痕而完好的左眼瞳孔呈扩散状。
崔东旭说他是被一通电话叫来的,没有号码显示,应该是公用电话。
崔晧历经这灾难整整一年时间以后才能与除他
之外的人交流,然而后遗症是彻底留下了,一旦有其它人靠近他周围三米,只要他不吃药,无论什么情况他也会扭过头来像鹰隼一样盯着对方。直勾勾,像野外的虎狼猛兽。
他还很迷恋刀具,光唐刀就收了十几把,藏品中花纹钢为主,他自己随身携带的则是刀柄包着鲨鱼皮的玉树藏刀。
崔晧上了大学以后很少去上课,但他从来没挂过科,每门都是优秀,似乎一切都回归常态了,他毕业,进公司,升职,加薪。
但是他和崔东旭都知道,这是粉饰以后的太平,当年追查加害者时送检的精液样本以及指纹只锁定了其中一个强奸犯,这孙子后来强迫一个穿男装的未成年少女被发现了。
可对于男性,以前的刑法没有强奸罪,没有强制猥亵,他们只能告对方故意伤害。
08年的晚上,大二的崔晧拿到了一把枪,以及自己的藏刀在一片野草里动手杀了第一个人。
这个猥琐的流氓说,当时他是顺路看到临时起意加入的,他和人家约在那个废弃火车站打野炮,结果人家放他鸽子,他准备走了就看见七八个人把崔晧按着虐待,硬了。
他说,他是真的不知道其它几个人是谁,但是看衣着都挺有钱的样子,衣服裤子鞋子认不得什么牌子,就知道他们那表挺值钱。
这个流氓单身汉一个,家里人差不多都因为他干得那些事已经和他断绝关系往来,崔晧弄死了他也并不追究别的了。
但崔东旭不仅找上了这王八蛋的狐朋狗友整治了一顿,还使他的家人断了经济来源,借款无门,逼得单身汉的哥哥离了婚,媳妇回娘家重新嫁了人,而单身汉的母亲气得中了风,嘴歪眼斜。
这爱面子的老太太看了自己的样子想不开,流了几滴浊泪,跳楼了。
他去问崔东旭,崔东旭说,这就是我当时想做的,我让他们体验一遍。
那种束手无策,铺天盖地的绝望感。
崔东旭本质上是极度情绪化的人,他爱屋及乌也恨屋及乌,偏颇固执得可怕。生在古代帝王家,八成是个铁血暴君。
11年,24岁的崔晧厌倦了,他已足够强大,再难无动于衷地被豢养,当真相已经明了,何必牺牲多余的骸骨把王座垫得更高。
既然统治的根基已经腐朽,摇摇欲坠,那就改朝换代吧。
他亲手埋葬了自己的父亲,结束了他的少年时代,从此走进深海,然后竖起高墙。
戴蒙躺在监狱的床板上觉出了一点东西:他可能早就想死了,现在不过求仁得仁。
他进看守所里面后半个月,又被人打了一顿,在食堂拿着编号的饭盒打饭时,一个干巴巴的瘦小中年男人把塑料饭盒砸在他脸上后扑过来,恶狠狠地压着他打,几下就打得他口鼻出血,头昏脑胀,一边打还一边吼骂:“你个畜牲——!”
几个管教一时间愣是架不起人,也吼:“他妈的你给我老实点,想再蹲几个月是不是?”
上手一顿擒拿抓按住男人后劈头就问:“什么理由,说!”
等拉开了,男人黄豆大的眼泪水就啪啪往下砸:“我女儿啊,才二十一!”
“这个畜牲!”男人痛苦地弓起本就驼了的背,脸上的褶子难看地皱到一起,透明的鼻涕也淌下来滑到干裂起泡的嘴唇上。
戴蒙捂着鼻子,想起自己看到的一张寻人启事:
寻人启事
姓名:赵锦雁
性别:女
年龄:二十一
身高:163
相貌:圆脸,栗色长发,戴无框眼镜。
衣着:上身天蓝毛呢外套内搭杏白毛衣,围银红丝巾;下身黑色长裙配蜜合色短跟靴子。
走失时间:二零一四年五月十一号上午于东塘新街十字路口走失。
本人有轻微口吃,且视力不佳,望好心者见到告知,有酬金答谢,若能将其带回,谢金面议。
联系电话:178xxxx5473
………
一个看起来被家人照顾得很好的姑娘,可惜只有四五小朋友的智商。
戴蒙清楚地想起自己是如何诱骗她的,她一个人站在街口,手里拿着一根糖葫芦,脸上带着一派这个年纪不该有的天真。
“你在等谁?”戴蒙记得自己是这么说的。
“等我妈妈。”
“我带你去找她怎么样?”
“不可以,你是陌生人。”
“我不是,我手机里还有她的照片。”前几天在她们家附近蹲点拍到的超市买菜照片。
“你妈妈给你买西红柿的时候特别高兴,说你特别喜欢吃这个,我看她笑得好开心就拍下来了。”
“可我以前没有见过你啊。”
“见过的,你那时候还小,我已经十几岁了,不信我给你妈妈打电话。”
戴蒙拿出手机,悄然播放录音,自己则讲话佯装打电话:“喂,阿姨,我遇见小妹了。”
“对,在街口,你快过来吧。”
戴蒙把手机拿得稍远些让已经播到末尾的录音清楚的飘入女孩耳中:“谢谢啊,谢谢。”
“没事,应该的。”戴蒙说。
这录音同样来自买菜,前面是熙熙攘攘的人声,末尾则是女孩妈妈和熟悉的小贩道谢,因为一把多送的青菜。
“怎么样?我带你过去。”
“哦。”女孩舔了舔糖葫芦,跟在了他身后。
戴蒙顺势牵起了她的手:“抓紧点,不要再走散了。”
“嗯。”女孩可能是感冒了,说话带点鼻音。
他们以一种看似从容实则迅速的方式从人群中离开,走入偏道,戴蒙说:“你妈妈是不是平时管你吃零食饮料很严?”
“是啊,今天我求了她好久才给我买糖葫芦。”
“请你喝这个。”戴蒙拿出一瓶罐装可乐。”
“谢谢。”
地西泮片也是屡试不爽的镇静剂,只是需要时间发作,当然不同体质的人反应速度也不一样。戴蒙拉着她的手走了十分钟,女孩有些不安:“我和妈妈来的时候不是这个方向。”
“嗯,我们好像是走错了,不过原路返回时间还要更长,我们抄一条近路过去好不好?你也想早点到妈妈身边对吧。”
“好。”女孩有片刻犹豫,然后还是答应了他。
“走累了吗,”戴蒙看她不经意间活动脚腕的小动作,说,“我抱你走吧。”
他双臂一展,把这娇小的姑娘轻易地抱起,她用一种新奇的目光打量周围,快活的姿态像某种还未飞翔过的雏鸟正在悬崖边上的巢里试探着向下看。
有路人甚至认为他们是一对情侣,还鼓起勇气问可以拍照否,戴蒙笑了笑:“要不要拍?”
“可以,一张哦。”女孩往他怀里缩了缩。
路人:“………”好可爱!
路人抱着手机恋恋不舍地走了以后,戴蒙终于把她带到了一条足够偏僻的巷子里刮了刮她的鼻子:“现在感觉怎么样?”
离她服下已经有二十分钟,女孩脑袋一点一点:“困困。”
“那就好好睡吧。”可爱的小鸟。
这融于骨血的刻骨仇恨,谁能遗忘,谁敢遗忘?直至篱墙颓圮,丁香焚尽,油纸伞抛向空中,寒刃出鞘完成一场戏剧里的绝杀,都还有空茫茫的遗恨。
在刀光的间隙里窥见杀人者的眼泪,方觉这一场刺杀有多悲凉。
我要向谁言说啊。
念念不忘的回响为什么是这样的。
我要向谁言说,心里那些孤独幽暗。
戴蒙想起养母,她那一半的外国血统好像是俄罗斯来着,而且一直到十几岁都在那里生活,还信仰东正教,不恐同简直稀奇。
戴蒙很早就发现自己的性向,对于女性他是没有欲望的,也就不存在什么异性间吸引带来的怜惜感,下杀手时也理所当然地干净利落。
然而把崔晧送给那八个人时,他在公共电话那头分明感到了扭曲的不甘,甚至于隐隐的愤怒,我都还没有碰过啊。
不必说那份常人难及的艳丽,不经意的无辜与懵懂感,这些都是杀死戴蒙的绝佳武器,他感情匮乏,却对于所谓忧郁美学有顶级感受力。
在破碎和毁坏中日复一日地寻找快感和美,深受其浸淫后也想自己成为被咏怀的对象,波德莱尔的《恶之花》,谷崎润一郎的恶魔主义。
倘把丑恶困苦全然看做一种美,那世上便再也没有叫人难过的事。
做什么尼采,撒旦教人直面欲望。
死到临头,绞刑架下的忏悔是没有用的,倒不如轻松地开个玩笑:嘿,哥们,这玩意结实吗?
都说将死之人其言也善,而戴蒙绝不落这俗套,他要恶毒地诅咒所有让他欲望落空的,直到彻底没有知觉。刑期在一个月以后,子弹将从他的后心穿过,捅进那一团软肉里,撞烂筋膜,叫那苦楚持续片刻,尔后倒地。
无人认领的尸体在被送到火葬场后即刻火化,丢进库房落灰,然后获得销毁批准后随意地处置,可能在垃圾桶,也可能倒进下水道冲走。
阴暗的,有霉菌滋生的地方,像人心一样的东西。
那八个人是怎么找上他的来着?其实早有苗头。05年的夏天,戴蒙见证了少年的脆弱,探究到一段禁忌。
于是他大胆试探,小心求证。
他录取了一段长发男人纠缠崔晧的视频,不长,当时的像素也低,细节上很模糊。当他连续一个月在公司前台等待,终于见到崔东旭时,崔东旭看见视频的反应直接就是劈头盖脸的一句:“他在哪?”
“这个是我在某个酒吧门前拍摄的,”戴蒙拿捏着分寸,“他在那里打工。很多人都喜欢接近他,毕竟他生的好看。”
“先生,我是他朋友,他说以前你对他很好,我不想看他发愁的样,所以我想问一下你能不能帮他一把,一个高三学生还是以学业为重啊,我真的特别讨厌那些乱七八糟的人找他。”
“可是我也没有能力帮他,我家里也不富裕,没办法再承担一个人的开支。”
“先生,我听他说您也姓崔,你们是亲戚吗?”
“是啊,直系亲属。”崔东旭慢慢地笑了,“我看起来不太像他爸爸是不是。”
“他在跟我闹离家出走,我很担心他,你能告诉我那酒吧在哪里吗?”
“北水长街2785。”
“那你知道他的打工时间吗?”
“基本是双休或者有假就在。”戴蒙同样观察了崔晧很久。
“谢谢,”崔东旭点头,对跟随的人说,“今天的会议取消,挪到后天。”
戴蒙趁他去取车的功夫提前打车上路去酒吧,他有预感,这会是一场闹剧。
行到一半路途,黑色卡宴风一般掠过出租车旁,车主显然心情急躁,加速度飙至一个恐怖的极限,把一干面包小轿三轮别在后面,连尾气都吃不着。
戴蒙赶紧叫司机加速,二十几分钟后也到达目的地。
不过他并不下车,因为他已经看见崔东旭把崔晧扛出来,而崔晧并没有注意这街边的出租车。
黑色卡宴来得快走得也快,戴蒙付了车钱仔细回想那些眼神和对话,让崔晧离家出走的理由是什么呢?应该不只是叛逆期这么简单的事。直觉永远不会背叛他,他觉得一定另有隐情。
不过这也不太好打听,他现在已经没有太多时间用来关注崔晧,只要解决了问题,无论对方是什么情况都与他无关。
只是当你自以为事情结束时,麻烦总会如期而至,崔晧找到了医学院,并且在男生宿舍楼下喊他。
不知进退,戴蒙打从心底厌恶骄纵而不知天高地厚的娇女富儿。
崔晧后面又来了两次,一次是大摇大摆在校外的夜宵摊子上不请自来地在他对面坐下,一次是在自习室的长桌旁漫不经心地看着他笑。
晓晓知道了又跟他闹,他哄不住了也懒得哄了。
还是晚上,他抱着书往自己宿舍走,这一条林荫道的一半落满树影,路灯的光被切割成一条一条,像拿来困人的防盗窗放大了倒下来。
戴蒙听到身后有细微的不同于风吹树叶带来的摩擦声响,他慢慢地偏转身子,对方也停下脚步。这时天空中的月晕在慢慢扩大,几乎要把整个月亮包起来。
“戴蒙,对吧。”
“我是,怎么了?”
“上回来找你的那个,我很感兴趣,给我介绍一下。”
“你说谁?”戴蒙装傻。
“那个很漂亮的男孩子,不会让你白出力,开个条件,我能做到的全帮你实现。”
无论什么地方,总有不务正业的浪荡子,败类,不过是数量的多寡,戴蒙眯眼:“你喜欢男人?”
“玩玩啊,谁打算和男人谈。”
“你把他约出来,我们吃顿饭,他要答应呢,我肯定也不会亏待他。”
“我们关系不好。”
“得了吧,我看他巴巴地舔着你,之前在街上我都看见了。”
“我几个兄弟在酒吧净遭他哂脸子了,你也别给脸不要脸,你考研打算学外科的是吧,废你一只手看你和谁哭。”
“不就几十万嘛,掏得起。”
“你要是想学内科呢,”来人悠悠道,“我就把你变成一个傻子,彻底告别这一行。”
“哦,不对,你是患者嘛,和医学还是有点关系的。”
“……”戴蒙盯着他思忖了一会,这个富家子狗屎一样的名声说明了这件事情是会真实发生的,他不必亲自动手,只要花点钱就可以毁了戴蒙的前途。
“我只负责把他约出来,剩下的,看你自己本事。”
“好啊,”富家子甩了甩手,随手抛下一张卡,“赏你的。”
自私,卑劣,没有底线,不可一世,戴蒙常常惊叹于这些没有生理病状的人可以达到与他一样的程度,可见荀子的性恶论中的“伪”人为多么重要。
戴蒙捡起那张卡时,心中感到的不是被羞辱的愤怒,而是隐隐地想要发笑,在人群中再异类也有同类存在,只不过是两者被发现的时候有所不同。
世界上没有两片完全一样的树叶,但它们本质上还是树叶,所以一样。
”人渣。”
戴蒙从看守所传唤到法庭开庭审判的那天,崔晧也到场旁听,他坐在旁听旁听席的第一排,看着背对他而面向法官站立的戴蒙,目光沉静。
戴蒙知道他在背后,全程从容地应答,面对属于自己的宣判。
时间忽然就流动得很快。
……
“被告人有无异议?”
“无异议。”
……
“判决被告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
法警押着戴蒙走出去,准备送到监狱进行交接,戴蒙回头,叫了一声:“崔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