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脸上总有儒雅笑意,但经年的威严又从气场里透出,商明宝面对他稍有些拘谨。向联乔便拄起拐杖:“等你用完餐后,到书房来找我,我有些话要跟你说。”
向联乔的书房在三楼,不算特别大,但气氛厚重,几千册藏书都有明显的翻阅痕迹,书脊上印的文字五花八门。
商明宝进来时,他正伏案给学生的专著写前言,蓝色墨水瓶盖子开着,一支朴素的英雄钢笔搭在划了线的簿子上。
“你爷爷给我来过电话。”向联乔不怎么寒暄,开门见山道,“我知道你心脏不好,你要过来,其实你爷爷和父母都很不放心。”
商明宝没料到这一层。转念一想,爷爷交游广阔,向联乔又是大学教授,两人有交集也属正常。
她马上会意了刚刚饭桌上的一问:“您担心我身体吃不消?不会的,只要不剧烈运动就好。”
“我看你平时也不吃什么药?”
“会吃一些辅酶,有一些药副作用明显,所以没特意吃。”商明宝有问必答,骄傲地说:“我今年只发作过两次哦。”
向联乔被她逗笑:“你知道你妈妈为什么让你过来?”
商明宝点点头:“心脏病不是关我的塔,她不希望我当长发公主。”
她表现得坚强乖巧又乐观,向联乔的目光不自觉柔和下来:“你很聪慧。那么你告诉我,你们餐桌上提的几件事,你心里最想做是哪一件?”
商明宝其实对什么都不太感兴趣,她的世界快乐和好奇的阈值都太高了。一个女孩子,从出生起就站在世界之巅看风景的,要怎么才能对这日常的、俯视的一切产生兴趣呢?
这里的一切,她都看过更好的。
但为了成全方随宁的心愿,商明宝还是说:“植物学。”
向联乔笑起来:“斐然主意大,我也未必请得动他,而且他话不多,对植物的耐心比对人好,我恐怕你被闷到。”
“没关系。”商明宝答,心想我也很娇气,说不定在被他闷到前,他就先被我烦死了。
等向斐然晚上九点多回到家,向联乔已在标本室守株待兔多时。
他亲自出面,按理说总该马到功成,但只得到向斐然干脆利落的两个字:“不带。”
向联乔豁出老脸:“爷爷的请求就这么不值得你考虑?”
向斐然执笔在台纸上写标签,眼皮一丝不抬:“很忙,伺候不了。”
以善于谈判斡旋、讲话滴水不漏著称的前外交大使,碰了一鼻子灰走了。
他走后,向斐然叫过兰姨,让她把玩偶放回客人的卧室,且不要声张。兰姨表面不说话,心里却话很多,统一成刷屏的一行:啊???
标本室的灯毫无意外地亮到了后半夜。
向斐然没说谎,他确实忙。采集一时爽,夜夜火葬场,这次出去一周,总共采了大概五百多份标本,天天压到半夜三点。
只是没想到,出来抽个烟的功夫,又会见到这位客人。
商明宝是来找月见草的。她白天特意留心观察,发现了许多将开未开的花苞,花期应当就在今夜。左右睡不着,不如下楼来看花。
向斐然站在廊下一声未吭,抽了几口后,将还剩半截的烟捻了,抬步走向月见草边。
“睡不着?”
商明宝一个激灵,月白睡裙下,身体像小猫似的抖了一下。扭过头去,向斐然两手插在裤兜里,站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
将至凌晨两点,月正当空,商明宝没出口的“舅舅”和呼吸都一起停顿了下来。
他实在长了一张不怎么安分的脸,眉弓立体,眼神明明淡漠,眉宇间却有一股难征服的桀骜,穿一件浅灰色连帽卫衣,宽松款,看上去年轻得要命。
商明宝从目光到心里都十分迷惑。昨晚还能说是光线暗的缘故,今天的月光可要明亮多了,他确实就是这样年轻,但偏偏真是一位长辈。难道是向爷爷他们老来得子?
“舅……”她嘴唇张了张。
“免了。”向斐然立刻让她打住。
他终于注意到了她的样貌,问:“你比随宁小?”
果然是长辈会问的问题……
商明宝将长袖睡裙的袖口揪过手掌,回答长辈:“比随宁小一岁。”
向斐然仍是站在原地,口吻很淡:“这么晚不睡,想家?”
想家这点心事很无足挂齿,毕竟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讲出来会很丢脸。但被对方一问,商明宝顿时觉得鼻酸。
她“嗯”了一声,很轻,很短。
向斐然略感一丝意外:“我以为把那个娃娃还给你,你应该能睡得好一点。”
商明宝也意外,眼眸欣喜地被点亮:“还给我了?什么时候?在哪里?”
“让兰姨放你房间了,你没看到?”
商明宝明白了:“我跟随宁睡一起,没去那边。”
‘那现在知道了,”向斐然抬了抬下巴,似命令:“可以回去睡了?”
他讲话时的神情总是很淡,眼神也没有别的情绪,叫人吃不准他的态度。
到底耐烦,还是不耐烦?大概还是不耐烦多一点。
商明宝很识趣,也懂得在长辈面前装乖,慢吞吞地“哦”了一声:“那我走了……”
她几步路走得很磨蹭,确定他不会叫住她后,一直留神的心落了下去,一直揪着袖口的手臂也垂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