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坐在静谧的书房里相顾无言,尽管是看不懂那一张张实验报告单,邱徽还是神经质地翻看着,眉心紧紧皱着。
留一个,那留哪一个?
这是现在最大的困局。
“他已经知道了。”邱徽挺直的脊背一点点佝偻下去,双臂的肘关节撑在膝盖上。
手里的报告单被他用力攥出一道道褶皱。
邱徽这句话对牧恩说得不是问句,而是肯定句。
“是,我已经告诉他了。”牧恩温润平缓的说道。
“那你是要判他死刑吗?!”邱徽猛然起身,将手里的一摞纸张砸向牧恩,花白的a4纸张散落在牧恩周身。
邱徽被他的态度彻底激怒,他们两个嘴里的“他”完全不是一个人。
就在这时,书房被敲了几下,有人拧着门把手从外面进来了。
进来的人正是他们谈论的主角。
看到他的那一刻,邱徽突然觉得眼底一酸,喉间像是堵上了什么东西,忙转过头瞥另一边。
“恩恩,你先回房休息。”
祝稳扫了一眼地上凌乱的纸张,再看看两人的神色,就知道他俩谈得不是很愉快。
听他这么说,牧恩神色凝重的点了点头,起身就出去了。
随手将沙发上散落的纸张拂到地上,祝稳坐下了,静静地抬头看着矗直站在自己面前的邱徽。
虽然邱徽的视线并没有回看他。
还是邱徽率先无法忍受这种沉默的气氛,刚想抬腿离开就被人拉住手腕。
“阿徽,你对他说我不记得你,我不想否认,这个确实是事实。”
手腕被紧紧拉住,宽厚温热的手掌心紧贴着腕部的筋脉,熟悉的触感,让邱徽再也迈不动腿。
任由他拉住。
但是颈部仍侧向一边,不回头看他。
祝稳也不强求,只是开口说道:“我曾经梦到过很多画面,有汽车爆炸,有人声嘶力竭地让我离开,还有我和牧恩结婚的场景,以及在婚礼上亲吻地却是你。”
“这些都是二十岁的我不曾经历的事情,而且这些事情在我的梦里也都是一些片段。”
“但是却也是我二十岁以后确实发生的事情,最近我也越来越多地梦到我在军队里的画面,你开始频繁地出现。”
听他说到这里,邱徽不由得整个身体绷紧了,握住他手腕的祝稳也觉察到了。
“阿徽,其实不管是牧恩还是你,对我来说都是陌生的。当我第一次醒来的时候,你们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说实话,我当时真的以为在做梦。”
“但是这个梦真的太真实了,真实的你们,真实的一切,后来就是这次,再次当我来到你们面前,脑海里却有这段时间的记忆,也就是我离开后他在的记忆。”
“我也不懂,那个我怎么会变成那样,真的很陌生,不管是处事风格还是做人,都变了很多。”
“阿徽,真的很不对不起啊,对你和恩恩我很抱歉,替那个我向你们道歉,我知道,他肯定从来没说过这几个字。”
说到这里,祝稳脸上浮现出自嘲的神色,也是发自内心对自己的鄙夷。
“恩恩说有办法消除多余人格,但是,阿徽,我不想留在这里了。”
邱徽猛地转过头看他,眼底聚起的湿意连成了水雾,顺着眼尾处流下来。
祝稳轻叹,站起身为他擦掉脸上的泪痕,“怎么哭了?我其实发现了,你真的很爱哭,眼里像是有条大江,涛涛飒飒流不绝。”
邱徽睁大眼睛,努力想要把更多的眼泪留在眼眶里,但还是止不住的往下流。
“好了好了,不哭了。再等等,他很快就回来了,这件事恩恩不知道,答应我,不要让他知道好吗?这是我们的秘密。”
祝稳抬起得手臂略有些迟疑,但下一刻还是覆上了邱徽的后背,将他整个人按进怀里,任由他的泪水打湿自己的肩颈。
当年在军队里祝稳发现了邱徽的秘密,现在没有十五年记忆的祝稳也跟他分享了自己的秘密。
邱徽将额头抵在他的肩膀处重重地点着头。
怀里的人胸腔起伏明显,祝稳只是将他环在身前,静静地等他平复好情绪。
等他俩回到卧室时,牧恩早已在床上熟睡。
这次祝稳醒过来之后,牧恩敏锐的觉察到这是祝稳病情持续反复加重的表现。
祝稳将祝家医院和实验室的权限全权交给了牧恩,他组织了多次精神领域的专家研讨,今天拿回来的那几份报告,就是这几天的成果。
牧恩说得消灭人格,在理论上是可行的,但是具体的临床实验结果还需要进行一段时间。
那天晚上的谈话之后,三人都默契地没有提这件事,日子还是照常过着。
祝稳和邱徽在集团里忙着,牧恩已经找到了临床实验人员,各项工作准备就绪,也正式开始了最后的临床反应。
实验过程牧恩全程盯着,有时候就会在实验室直接睡了,有几次祝稳下班回来特意让司机绕路去医院那边接人。
今天倒是提前回来了,因为今天是邱徽的生日,祝宅上下早就准备好了太太的生日宴。
“爸爸爸爸,生日快乐,这是送你的礼物。”祝澈放学一回来,就蹦蹦跳跳到邱徽面前,拿出自己准备好的生日礼物送给他。
礼物用礼品盒包着,上面的丝带系得不太规整,还斜斜得插着一片贺卡。
“谢谢小澈。”
邱徽的脸上展露出笑意,亲昵地对祝澈道谢。
祝稳和牧恩两人送得礼物也都给了他,被一并放在桌上。
吃过了晚饭,祝澈就回房间了,剩下三个大人仍然在桌上,饭菜被撤下,只是酒杯还留着。
"阿徽,我再敬你一杯。"牧恩举起手里的酒杯,向邱徽示意。
说罢就仰头将杯里的酒液喝下。
邱徽也紧随其后,干掉了自己的这杯。
两人仿佛是较上了劲,一杯接着一杯,直到祝稳起身将新开的那瓶酒递给管家,让他拿下去,才结束了这场比拼。
“不许再喝了。”
祝稳看着牧恩虽然喝了不少,但是却并未显示出多少醉意,和他一贯的酒量完全不符。
反观邱徽倒是有了醉意,脖颈处被酒精刺激得一片陀红,被叫停之后,也只是沉默的坐着,眼睛虚虚的盯着面前的桌面。
牧恩看了看祝稳,冲他挑眉一笑,在侧边冲他挥了挥手里的解酒药片,原来在喝酒之前,牧恩提前吃了解酒药。
祝稳对他的行为不置可否,转身走到邱徽身侧:“阿徽,还能站起来吗?”
说着就要去撑起他的手臂,要将他扶起来。
“没事”顺着这股力道,邱徽起身。身上散发着明显的热意和酒气,由着祝稳撑着他上了楼。
独留下牧恩一人独坐在饭厅桌前,手里摩擦着解酒药板的铝箔,目送他们离开。
今晚的灌酒是牧恩的有意为之,自从那次在书房交谈后,他能够明显的感受到邱徽和祝稳之间的疏离。
不是邱徽单方面的,而是两人都是这样的态度。
而且邱徽自祝稳这次醒来,并没有回主卧,而是一直在次卧睡。
留牧恩和祝稳两人在主卧。
牧恩也跟祝稳谈过这件事,祝稳跟他说,不用管,尊重邱徽的选择。
但是随着实验过程开始接近尾声,临床表现也都很顺利,祝稳要接受治疗的计划已经开始安排了。
牧恩不知道那天他离开书房后,那两人到底谈了些什么。
而两人还是这样不冷不淡的关系,早晚会被家里的佣人和小澈察觉到。
所以牧恩借着今天生日的名义,多灌了邱徽几杯,想趁着酒意能拉进一下彼此的关系。
祝稳抱着浑身发软的邱徽进了浴室,将他放进早已放好水的恒温浴缸里,两人并排仰躺着,温热的水流从侧边一股股的打在身上。
“主人,那个实验的事,恩恩会怎么做?”邱徽转头看向祝稳,思量了半天,想着还是要开口。
但是等了半天,祝稳只是闭目躺着,没有回应他任何东西。见他这样,邱徽也不好再说什么。
两人一前一后从浴室里出来,闹了大半夜,已经深夜了。祝稳出了卧室往楼下看,饭厅那里昏暗一片,看来牧恩早已上楼,但是没来主卧,想来是到那边的侧卧睡了。
祝稳盯着那边房门关紧的侧卧,这晚是第一次祝稳这次醒来后,两人没在同一张床上过夜,这段时间一直是邱徽独自一人在侧卧睡得。
今晚倒是反过来了,玲珑心思的祝夫人今晚设这么一场明惶惶的局,说到底还是愿者上钩。
祝稳幽暗的深眸紧紧盯着那道房门,最后还是脚步一抬,往那边走了过去。
房门并没有从里面反锁,轻轻一拧就打开了,完全黑暗的环境里,依稀能看到床上有个隆起的背影。
祝稳放缓步子走过去,还没等靠近,就听到那人说道:“完事了?”
然后是床头的壁灯被人打开,荧荧的光亮照在床边,是牧恩卷着被子侧躺着,面朝门口的方向。
“嗯,还没睡?”祝稳俯身摸了摸他的发顶,蓬松柔软的发丝遮在眼前,这段时间忙着泡在实验室,牧恩额前的头发长长了,还没来得及打理。
“就要睡了,被你开门声吵醒了。”牧恩往被子里缩了缩,像是困倦至极般小声嘟囔道。
祝稳看出了他的小心思,也不拆穿,“那我抱你去主卧睡好不好?”
说着就将被子掀开,将他横抱起来,带着他往外走。
祝稳身上带着明显沐浴后的气息,牧恩揽着他脖颈的手臂紧了紧,侧头斜靠在他的侧颈处。
“穴里还疼不疼?”祝稳边走边说道,低头看到怀里的人正抬头看自己。
牧恩下意识的臀部发紧,正中间的那个穴口还隐隐发烫,软嘟嘟的穴口还微微肿着,这是昨晚被男人带着硬毛羊角圈被生生磨肿的。
看他脸色微红,祝稳知道他只是想起了昨晚的种种,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被抱着进主卧的时候,邱徽刚要躺下,见到祝稳抱着牧恩回来,神色紧张刚要说什么,却被祝稳警告的眼神一瞥。
其实吃了提前吃了解酒药在喝酒也不是完全没有副作用,药效挥发后,胃里的酒液也有残留,这会儿牧恩就是酒劲上来了,被祝稳放进被子里之后,手捂着胃部半蜷缩起身体。
祝稳见他这样,转头出了房间,去楼下端上来一杯蜂蜜温水。
看着祝稳对牧恩的关注和温情,让邱徽有点摸不着头脑,这是这么多年也没发生过的事情。
邱徽心里暗暗想:主人的演技真的越来越真了。
记得当初牧恩刚刚进祝家的时候,他是清楚当年的那些事情的,不仅是祝稳动了怒,也被邱徽记在了心里。
所以三人一开始的相处远没有现在这样的和谐。
有些成见是打心底里的。
祝稳的有些手段确实是存了折辱的心思,作为昔日圈子里的牧家少爷和久负盛名的医学天才来说确实是日子难熬。
更别提后来被强行剥夺了自己喜爱的事业,任他求了好久,祝稳还是没允他再继续医学。
就这样,牧恩相当于被圈禁在了祝家,这一禁就是八年之久。
祝稳将胃里翻搅的牧恩揽在身前,喂完了蜂蜜水,又开始将搓热的手掌伸进他的胃部,一点点给他揉着。
缓解他胃里翻江倒海般的难受。
看着祝稳对牧恩的悉心照顾,邱徽觉得这样的动作很熟悉,自己以前跟他去应酬,在酒会上喝多了,也是被他这样抱在怀里细细地揉着胃。
其实对比一下,牧恩在祝家过得日子真的艰难多了,他嫁进来得不光彩,彼此还不熟悉的前提下被扣上了下作的帽子。
祝稳最恨他人的算计,父亲死了,家没了,昔日的一切感情在算计面前不值一提。
就这样,牧恩带着算计出现在了重回祝家的祝稳面前,尽管最后所求的都如愿了,但是白白被算计的人怎么会轻饶他。
牧恩喝下蜂蜜水后,配合着揉捏胃部的舒缓动作,额头上发了一层汗,脸色看起来倒是好多了。
靠坐在床头上,邱徽看着祝稳将他放平,揽在身前的姿势依然没变。
忙活完这一套的祝稳抬头间正对上邱徽的目光,淡淡的眸光里让他心安,祝稳侧身抬起,拉住邱徽的后颈,将一个吻留在了他的嘴角边,说道:“晚安,宝贝。”
邱徽卸下微微紧绷的肩膀,将自己滑进被里,这一刻,他好像明白了祝稳失忆的原因。
三人并排躺在宽大的床上,和以往八年以来差不多相同的姿势,但是从今夜开始,有些东西彻底改变了。
墙角的壁灯依然留了两个,让卧室里不那么彻底的陷入黑暗。
静谧的房间里很快就只剩下三道平稳顺畅的呼吸声,窗外早春的夜风飒飒刮着,再吹几天,枝头上的嫩芽该长开了,又是新的一年要开始了。
第二天吃完早餐后牧恩就跟祝稳说,医院那边已经准备好了,可以随时过去。
“那就今天吧,阿徽你上午去和远景的韩总签约。”祝稳点点头,用纸巾不紧不慢的擦了擦嘴角,神情泰若,吩咐邱徽不用跟着去医院。
牧恩给医院那边提前打了电话,让他们把东西提前准备好。
“紧张什么?”车子平稳的行驶在去医院的路上,祝稳牵过牧恩的手心,手掌的纹路汗津津的,泛着一股冷潮意。
祝稳伸手将他揽在自己胸前,把他的头按靠在自己的肩颈处,手掌心交握,予以无声的安慰。
“虽然已经做了几次实验,但还是有风险。”牧恩靠在他身边,还是说出了自己的顾虑。
“我相信你。”祝稳紧了紧握在他肩头的手掌,偏头将一个轻吻留在了牧恩的额角。
等两人到祝氏的医院时,院长早已带着这次实验的工作人员在门口等着,见他们一到就迎上来,带他们走侧边的权限电梯,进入到地下实验室。
“家主,夫人,一切都准备好了。”
院长将手里的测试数据板交给牧恩,上面显示今天要用的仪器各项指标都在正常范围之内,
“好,我带家主进去,你们在外面随时准备好应急措施。”牧恩带着祝稳换好实验服,吩咐院长一众人守在外面。
进了实验室,祝稳看到完全是白色的布调,正中间放着一架医学实验椅,侧边的巨大操作台屏幕上正滚动显现着一些数据。
牧恩正在操作台上摆弄着,按照测试数据板正一一校对着,冷峻自持的侧颜严肃认真,一如他以前做实验或者手术时的专业严谨。
“可以开始了。”牧恩调试校对好医学实验椅的各项数据,这是至关重要的一步,一会儿实验开始后,牧恩要根据实验椅传送出来的数据操作。
祝稳按照他的指示在那架实验椅上坐好,纵横联结的数据电流线缠绕在指尖和手腕处,额头也被贴上了电击贴片。
最后牧恩给他戴上了口吸式的麻醉喷雾,两人视线相对,牧恩看着他此刻沉静的深眸,竟觉得有些心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