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勇调到学校任教不久,副业队就解体了,人员各自归建。金晓阳本可以回大队部,继续担任团支部书记,可邵勇办起刺绣厂,让暗中较劲的晓阳打消了念头。他求他妈,找县城当厂长的舅舅,当了工人。七八十年代,跳出农门,在农村人眼里,相当于草鸡变凤凰。晓阳爹瞧着儿子出息,高兴得合不拢嘴。忍着疼,花大价钱,托人买了辆凤凰单车,油漆和电镀,像镜子,锃明瓦亮。有了这部令人眼馋的新车,金晓阳要多神气就多神气。崭新的工作服,崭新的白手套,牛毛黄的翻毛皮鞋,比城里来的那些个知青还洋气。金晓阳本就生着一张国民老公的英俊面孔,加上这副行头,那是牛逼带闪电,拉风得很啊!晨昏间,叮叮当,叮叮当,铝制饭盒的敲击声,似乎在报告着金晓阳的行踪。看得一直对金晓阳心有所属的二菊,眼睛发直,心里小兔子直撞。只可惜金晓阳不肯做她的良人,对于她的痴情始终无感。虽然在县城上班,可毕竟家搬不过来,又不愿住简陋的宿舍,每天三十几里的长路,着实让晓阳头疼。且刮风下雨,顶风冒雪的那份辛苦,是光鲜的外表下,外人所不能体会的。初入厂的新鲜劲一过,金晓阳的心里打起了鼓。舅舅是过来人,早看破了晓阳的心思,可人各有志,不能强留。退一步,天大地大,海阔天空,不趁年轻出去闯荡一番,人生岂不等于从未来过?晓阳辞职,当舅舅的自然要叮嘱一番,可关键的就那么一句,在外面混得不好,啥时想回啥时回!有舅舅的话托底,金晓阳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走得是相当潇洒。金晓阳辞职,可把晓阳爹妈愁坏了,晓阳爹当初有多嘚瑟,如今就有多窘迫。听不得闲言碎语,整日躲在家里唉声叹气。晓阳却不以为然,该吃吃,该喝喝,根本不拿他爹的感受当回事儿。他告诉他爹,自己又没作奸犯科,没啥丢人的。你以前咋样,现在还咋样,没什么大不了。父子俩为这事起了争执,谁也不理谁。晓阳妈急火攻心,起了满嘴燎泡。还是女儿知心,工作之余,里里外外,帮着她妈料理家务。哥哥不在家的时候,还给他们老两口子说说笑话,宽慰宽慰他们。老两口背着儿女嘀咕,生怕晓丹也学了晓阳,把学校的差事丢了。想到这样萎靡下去,怕要拖了女儿后腿,两口子强打精神,振作起来。吃过早饭,晓丹留下做家务,晓丹妈抢过来,撵她上班忙正事儿去。见两位老人缓过劲儿来,晓丹也是暗暗松了一口气。金晓阳脑瓜子活,这些天真没白转悠。南大洋养的猪多,屠宰厂杀的猪也多。这中间他琢磨出个门道。走了屠宰厂的关系,租了辆车,干起了专门贩猪的营生。都是乡里乡亲,晓阳又曾是大队干部,抓堡子里的猪,根本不用本钱,都是卖猪回来结账。开始还有村民不信服,自己雇车往屠宰厂送,可卖的价钱,非但不比晓阳给的高,还受了一肚子气。这样一来,晓阳的生意算是立住了脚。一来二去,干了半年多。每天钻猪圈,赚得又不多,闻着身上的猪粪味,自己都直想吐。贩猪终不是长久之计。怎么能多弄些钱呢?金晓阳动起了歪心思。怎么说他脑瓜子灵呢?办法还让他想着了。受养殖户抢喂猪食的启发,他弄了套设备,往猪身上注水,增加猪的重量;趁称重时,检斤员不注意,往地秤上站人;白面袋子染黑,装石头,充头猪。能想到的招儿,花花着用。半年下来,晓阳小赚了一笔,可名声却臭了。他猪再没一家屠宰厂愿收。原因是收了他的猪,屠宰厂扣不住。开屠宰厂的没傻子,正常的猪一搭眼,就能估摸出斤两,几个膘,出多少肉,头脑猪蹄下货是净剩。可半年左右,进晓阳的猪,屠宰厂打眼了,回回赔。赔也能赔出人精来。屠宰厂的人下来一扫听,摸到了金晓阳的底儿。金晓阳失业了。邵勇的刺绣厂做得风生水起,着实让金晓阳看着眼红。他偷偷打探刺绣厂底细,游说陈校长把刺绣厂承包给自己,遭到断然拒绝,可他并未死心,把主意打在蔡老师身上。蔡老师在乡下上班,老公是联营商店的大经理,人又风流倜傥,这让晓阳看出了门道。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晓阳蹲守一个星期,就拿到了经理偷腥的证据。晓阳以此为筹码,通过蔡教师接触大经理,并成功逼迫经理毁约,切断刺绣厂供货渠道。为逼走邵勇,制造四面楚歌的形势,晓阳向刺绣厂里的亲戚许愿,让她们故意破坏厂规,并以罢工相要挟。出乎金晓阳预料的是,邵勇不仅放弃了刺绣厂,还主动辞职,把民办教师的名额,让给了自己的妹妹。这让晓阳的心里更不是滋味。自己亲手制造的事端,却促成妹妹对邵勇心生感激。这是她不愿意看到的。晓丹跟爹妈公开跟邵勇的关系,晓阳为了阻止,撂下狠话,其实是不想让妹妹为难。他、晓丹和晓勇,就像一块肉夹馍。他不想妹妹夹在中间不好做人,更不想妹妹挡他向邵勇下手。令金晓阳郁闷的是,刺绣厂到自己没手里半年就黄了。原因是市场发生了变化,产品跟不上节拍,可绣工和乡亲们却不这么想,把所有的责任都怪罪到他头上,笃定是他挤走了邵勇,才让厂子倒闭的。晓阳百口莫辩,只能灰溜溜跑路。丧家之犬的滋味,让晓阳心灰意冷。晓阳偶然发现了一个秘密。皮匠老黄在生产队解体后没了营生,却整天浑身酒气,喝得满面红光。他从哪儿弄来的钱呢?怀着强烈的好奇,晓阳跟踪了老黄。老黄拎着蛇皮袋,天擦黑出门,打着手电,眼睛不看人,专在沟渠塘泡的边沿儿踅摸,拣了刚被村人丢弃的死猫烂狗,塞进蛇皮袋。回家剥皮拔毛,用几味药材调成高汤,煮得半熟,在火上熏烤。挂了糖色,烤出来的鸡、鸭,色香味美,外形诱人。拿到市场上,瞬间销售一空。死猫烂狗,也是如法炮制,只是都成了老黄的下酒菜。金晓阳得了精髓,深受启发。生意场上货真价实,人家未必买账。东西再好,不如有副好皮囊。他把自己悟出的道理,称作壳子理论。得到这么好的理论,当然要找机会去验证。搞销售的凤玲,在刺绣厂黄了以后,没有闲着。当初晓阳答应给她的提成,最终变成了一堆积压产品。联营商店不要,那就到乡间的集市上去卖。别说,四乡农民图便宜,对凤玲的枕套不挑不拣,蛮给力。赶大集,蹲集头子,虽然辛苦,却十分热闹。这很合凤玲的口味。也是该着,冤家路窄。这一天,在刘柳镇市场上,摆地摊的凤玲,碰上了游手闲逛的金晓阳。金晓阳西装革履,虽然不是牌子货,可架不住爹妈给的好,天生的衣服架子,在赶集的乡人中,特别招眼。凤玲看见晓阳,心里咯噔一下,暗骂:“这个挨千刀的,害得本姑娘抛头露面,风吹日晒,换俩小钱。他可倒好,穿得油光水滑,脸比自己还好不少。”她下意识摸出小镜子,侧身照了照,皮肤虽然不像晓丹,白得那么光滑高贵,也是丝绸般滑腻。金晓阳整日琢磨着,实践他的壳子理论,今天碰见老熟人凤玲,自然不能放过。凤玲发育得比一般的女孩子充分,该粗的粗,该细的细,前凸后翘,丰乳肥臀,就跟熟透的水蜜桃似的。晓阳嘴里流出口水,假装突然发现,眉开眼笑,主动上前搭讪:“这不是玲吗?真巧!我们有好一阵子没见着了吧?!”“不怕我找你要钱?傻狍子撞枪口,找死!”凤玲没给金晓阳好脸,拿话怼他。晓阳被抢白得团了舌头,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这么多人呢!注意影响!”“还注意影响?你干那些缺德事的时候,没想过会有啥影响?”凤玲恨恨地歪了晓阳一眼,赌气地抓起一对绣花枕套,冲着过往的人吆喝:“绣花枕套,吐血甩卖,原价伍元,现在只卖三元嘞!谁买谁赚,错过后悔嘞——”被凤玲晾在一边,金晓阳留也不是,走也不是,想了想,还是选择留下来。风玲喊了几声,加之和晓阳这样的帅哥站在一起,恰好给人帅哥靓妹是一对的错觉。枕套上绣的图案,又大多是带双喜字的龙凤。家有儿女谈婚论嫁的人家,都被吸引过来,围着风玲的摊子挑挑拣拣。生意比平日倒好了不少。忙过了晌,集上人渐渐散去。虽然口干燥,腰酸腿乏,但抚摸鼓鼓囊囊的挎包,凤玲还是满足的。再看身旁模特似的金晓阳,也不那么招人烦了,可凤玲还是挑挑长眉,甩着脸子:“还不走,等我请你吃饭啊!”“谢谢!荣幸之至!”金晓阳竹竿打蛇,顺杆上,丝毫没有被呛的尴尬。“滚!哪边凉快?到哪边待着去!”凤玲没想到金晓阳,如今脸皮变得这么厚,气得像一只炮仗,点火炸了。“美女,生气长皱纹,容易变老的。”金晓阳纹丝不动。不仅赖在这里不走,反而更加过分。凤玲真的生气了,气哼哼地收拾起包袱,扔过来一句:“惹不起,躲得起!你不走,我走!”
“走啥走?我留下来,就是打算中午请你吃个饭,正式向你道个歉!”金晓阳劈手夺过凤玲手中的包袱,向后一扬手,包袱飞上了肩膀。见金晓阳穿着西装替自己扛包袱,凤玲心软了。晓阳的举动,足以说明他说的话是真的。晓阳扛着包袱在前,凤玲挎着钱包在后,一前一后,走出了刘柳镇大集,在刘柳街上找了家饭庄,选个僻静处坐了。晓阳拿过桌上的菜谱,递给凤玲,潇洒地说:“喜欢吃什么?点!”“我随便!”凤玲把菜谱推还给金晓阳。“服务员,你们家有随便这道菜吗?”金晓阳一本正经地喊服务员。服务员一愣,瞬间反应过来,冲晓阳和凤玲这边耸耸肩,摊摊手。“去你的,讨厌!”凤玲抄起菜谱往晓阳头上招呼。晓阳憋不住笑喷,边伸手遮挡凤玲的攻击,边捏住凤玲的手腕。“疼!疼!你弄疼我啦!”凤玲筋着鼻子,皮肤下的一条血管清晰可见。晓阳心里咯噔一下,暗怪自己只顾笑闹,没有怜香惜玉。“我给你吹吹,吹吹就不疼啦!”晓阳满脸忐忑,拉过凤玲的手,仔细吹起来。凤玲看了,眼角泛起泪花,没承想,金晓阳能对自己如此用心,不免生出几分感动。看晓阳紧张的样子,她破涕为笑。抽出手,看了看,手腕上指甲大小的瘀青。晓阳哄着凤玲道:“这青儿,在你身上,怎么那么耐看呢?女人要是漂亮,就算脸上长痦子,那都叫美人痣!”“去你的,把人家弄成这样,还满嘴是理儿了!”凤玲搠起通红的小嘴,在晓阳的眼里更显娇媚。肚子咕噜一声,才把晓阳的眼神 叫回来。他抓起菜谱,朝服务员招招手。小女孩快步近前,拿出一个小本子,忙着记录:“锅包肉、拔丝地瓜、猪耳朵皮冻香肠拼盘、蛋炒青椒、素烩汤,外加一提雪花啤酒。”晓阳点了二荤二素四菜一汤,十二瓶酒。凤玲赶忙叫过转身准备离开的服务员:“我们就俩人,吃得下这么多吗?我看要俩菜得了!”“你别拦着。”晓阳按下凤玲,又冲服务员摆摆手,“你赶紧张罗上菜吧!”“这不是菜的问题,是面子问题。请美女喝酒,要规格!”金晓阳的表现,让凤玲刮目相看。她还是第一次跟这位前团支部书记一起吃饭,没想到金晓阳给自己这么高的礼遇。不大一会儿,服务员把拼盘和蛋炒青椒端上来。晓阳要过啤酒,启开瓶盖,拿过两只杯子,分别倒满。一点啤酒沫浮在杯口,却满而不溢。“一个菜,唠嗑;二个菜,尝尝;服务员,你不好加个菜吗?”金晓阳把一杯酒递给凤玲,冲灶房里服务员喊。服务员应声出来,手里端着一小碟盐爆花生。“得,三个菜开喝!”晓阳端起自己的杯子,示意凤玲举杯。往上一碰,一倾脖,把一杯酒灌了下去。凤玲喝了一大口,含在嘴里。她不习惯啤酒的味道,可见晓阳瞪瞪地看着,只好皱着眉头咽下去。晓阳仍不依不饶,道:“碰了杯,就得干!不干,瞧不起人啊!”凤玲头一回喝酒,不知道上了酒桌,端起杯子,还有这么多说道。虽然不习惯,还是硬着头皮干了。俩人边喝边聊,菜陆续上齐。喝了三杯酒,凤玲两靥绯红,艳若桃花。花瓣还飞上了眼角,让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秋波烂漫。酒的味道,竟在不知不觉中变甜,话也渐多。晓阳见凤玲放开,提议瓶对瓶吹。上了头的凤玲,来者不拒。晓阳提议玩个花样。凤玲说自己不会。晓阳不依,就手把手教凤玲划拳。三下二下,俩人就猜起拳来:“宝一对!”“一心敬!”“哥俩好!”“三三元!”……“输了!你喝!”凤玲醉眼蒙眬,前俯后仰,哂笑着,手指对面脑袋变成两个的金晓阳。晓阳看凤玲醉了,摇摇晃晃站起身,转到凤玲这边,夺下凤玲手里的杯子,团着舌头劝:“差不多就行啦!喝多了,让人笑话。”侧过身,扯着脖子喊,“服务员,结账!”服务员赶紧跑过来,要搀着晓阳的胳膊到吧台。晓阳用力甩开。身子摇晃,心里却透明白。结了账,摇晃着回来,一手拉起身子发沉,腿发软的凤玲,一手抓起凤玲的包袱,搀着凤玲往外走。凤玲脚下没跟,热乎乎的身子紧靠在晓阳身上。在服务员三分担心,七分诧异的目送下,俩人晃出了饭馆。走出饭馆,拐进巷子,晓阳立马恢复了正常。他看左右没人,蹲下身子,背起凤玲,回自己租住的宿舍。凤玲整宿头疼欲裂,昏昏沉沉,直睡到第二天中午。她努力睁开眼,顿觉异样。她四处张望,左右打量,怎么也记不起,自己现在到底在哪?掀开被子一看,她立马完全清醒了。自己赤条条一丝不挂躺在被窝里,两腿间也袭来隐隐疼痛。她双手按在太阳穴上,拼命回想着过往,猛地发出一声怒吼:“金晓阳!”可屋子里空空荡荡,连个鬼影子都没有。凤玲赶紧爬起来,找来自己的衣服穿好,绕着房间里里外外看个仔细,可哪里还有金晓阳的影子。这事儿到底是不是金晓阳干的?是蓄意陷害,还是酒后乱性?虽然害羞,可事已至此,她必须当面问个清楚。这也是凤玲这丫头与别的女孩不同之处。没事不惹事,有事不怕事。凤玲下定决心,一定要找到金晓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