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陆晓青堵在邵勇家的巷口。听说邵勇又要出门,她就立刻火大。她来自上海,中国的经济之都。对于买卖,如果说她第二懂,就没有人敢说第一。要知道,她可是走资派的女儿。为这她吃了不该她吃的苦头。现在,她把希望寄托在邵勇身上。邵勇虽然是个农村青年,可他英武,聪明,有胆量,敢担当,而且根红苗正,是社会主义的接班人。像她这种出身的人,如果能找个邵勇这样的青年,完全有机会借机脱离苦海,只是当他听说邵勇又要主动去触碰高压线时,她觉得危险正向她们逼近。她暗自埋怨邵勇,为什么这么不长记性,上次卖草鞋的教训,难道还不够深刻吗?因为忐忑,陆晓青焦虑地在原地徘徊。她想最后劝劝邵勇,但又不十分确定能不能劝下邵勇。一想到言语不慎,把彼此关系弄僵,她就烦躁不安。从心里往外,她可不想弄出个烂摊子。在见到邵勇前,陆晓青反复打着草稿,把自己想说的每一句话,都来来回回仔细推敲,就差都写下来,加上标点符号。邵勇从自家院子出来,远远瞧见了陆晓青。他原本打算带上陆晓青的,可担心村里人嫌话,影响到陆晓青的名誉。尽管陆晓青愿意接近自己,可他心里总有一种预感,陆晓青不属于南大洋,属于更辽阔的天地。陆晓青是一只俊鸟,他可不想成为一块讨厌的磁铁,系在鸟的翅膀上,更不想成为一只牢笼,以高尚的名义,束缚住陆晓青的手脚。刻意保持距离,不是逃避,而是呵护。这让外人看起来,邵勇与陆晓青之间多了层暧昧——就是比友谊多一点,比爱情少一点。这个尺度拿捏起来,其实并不容易。邵勇看出陆晓青是在等自己,加快步子,迎上去,“晓青,这么早,找我有事?”“看你说的,没有事儿,就不能找你?”陆晓青嫣然一笑,粉白的腮边,抿出两个可爱的小酒窝。毛嘟嘟的大眼睛含情脉脉,荡漾着清澈的热爱。“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你应该知道,我说的意思—”被心仪的漂亮女孩刁难,邵勇尴尬得手足无措。陆晓青见平日杀伐果断的邵勇,在自己面前表现出来的小家子气,“噗嗤”笑出声来,红润透亮的薄唇开启,露出洁白的贝齿。笑着,笑着,却突然收敛笑容,冒出一句,“好啦!说正经的。听说你又要去投机倒把?你知道这背后的风险吗?”“我能想到!”邵勇淡然以对。“你能想到什么?不瞒你说,我爸爸就是不识时务,结果被打成了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他过去一个商店经理,现在却被押去蹲牛棚,至今生死未卜。”触及内心深处的伤感,陆晓青怅然落泪。邵勇想上前伸手替他去擦,又觉得两人关系没到那个份上。正尴尬着手足无措,陆晓青猛然挥起衣袖,抹了把眼睛。这让邵勇看到这个柔弱女孩骨子里的倔强。“我怎么能和你爸爸相比。我就是一个农民,而且,这次出去也是去淘换土豆种。”邵勇劝慰陆晓青,让她不必焦虑,大可放心。“我知道,我劝不动你,但作为朋友,我希望你平安无事,不希望看到你倒霉。”说到这,陆晓青警惕地朝四下看了看,发现没有旁人,才轻声说:“上次你去卖草鞋,王铁发就想揪你做典型。幸好,邵普大队长够硬气,顶住了。可还是取消了你入党的资格。你现在的处境非常危险,你知道吗?”陆晓青几乎是拿出了洪荒之力,才鼓起勇气,把她知道的,担忧的,一股脑都说了出来。这些话,如果换成旁人,她打死都不会讲。因为每一句话,都足以让她这种出身的人万劫不复,凄惨无比。可面对心爱的人铤而走险,她不再瞻前顾后,畏首畏尾,她豁出去了!“我知道!”邵勇平静无波,回答得轻描淡写。“知道,还去干!”陆晓青质问。“自古富贵险中求。我们南大洋什么都不怕,就怕穷!”邵勇拿出死猪不怕热水烫的派头。“你可真犟!南大洋穷,不是一天两天,也不是穷一个人二个人。你这么聪明,只要肯努力,将来离开南大洋,换个生活工作环境不就得了。可如果政治上有污点,那就等于堵死了自己的路,再也没有指望了。”陆晓青掏了心窝子,希望邵勇能懂。“我不这么想!陈胜说的好,帝王将相宁有种乎?我们南大洋怎么就该祖祖辈辈受穷?作为南大洋人,我有责任有义务改变它。这辈子我都不会离开南大洋!”邵勇斩钉截铁,陆晓青听了,却感到万分失落。她从没有想过在南大洋生活一辈子,也不相信自己有力量,能改变南大洋。她今天在南大洋熬着,就是希望有朝一日离开南大洋。或者,换一种说法,就是她每天都在积蓄力量,等待离开南大洋的机会。她突然觉得,眼前自以为非常了解的邵勇,变得那么陌生,陌生得好像从未相知相识过。恍惚中,她感受到了,他们之间存在着一道鸿沟。她也意识到,恍惚状态下的自己,才是最清醒的自己。她突然明白,那道鸿沟原本就存在,只是被自己忽略了,或者是自己的主体意识,选择性无视。虽然话不投机,但两人都保持着克制与理智。走了一段路,很礼貌地分手。这让陆晓青后来常常感到遗憾——与喜欢的人,做灵魂上的告别,竟然没有去拥抱。目送陆晓青走远,邵勇吸了吸鼻子。他能够感受到这个上海女知青的勇敢。这份勇敢来自恋人之间毫无保留的灵魂托付。邵勇不是木头,他是有血有肉之躯,他怎能不懂?但他以身犯险的决心已下。自古道,开弓哪有回头箭?他在心里默默对陆晓青道歉,对不起,晓青,我又让你为我担惊受怕了!
刘柳公社开往鞍阳市的火车上,一身工装的刘春杏,遇到了坐在硬座上,穿着军大衣的邵勇和连双。刘春杏白里透红的鹅蛋脸,顿时春光明媚,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饱含柔情。她轻手轻脚绕到邵勇背后,伸出小手拍了邵勇肩膀一下。邵勇反应敏捷,出手如电,一把将春杏葇荑小手抓住。吃了疼,春杏下意识发出一声娇吭。邵勇摆头,见是春杏,赶忙撒了铁钳似的大手,脸上带着歉意,轻轻颔首,“是你啊!真没想到。疼不疼!”“不疼!”春杏娇嗔地揉着被邵勇抓红的小手,抹了下溢出眼角的眼泪,嗔怨道:“亏你是个大男人,欺负俺这弱女子算什么?真有本事,拿几个小贼替天行道!”被春杏数落,邵勇满脸羞臊,尕笑道:“以为拿了个小贱。谁知是你啊!长长记性好吗?以后别跟我玩偷袭。”春杏不屑,撇了撇樱桃小嘴,从鼻孔里哼出一声,“本事!”。连双看吃了暗亏的春杏,十分不服气,插话道:“春杏儿,邵勇的话是真的,没骗你。俺俩是师兄弟,跟师傅学过几年功夫。漫说你一个女孩子家,就是棒小伙子,俺们师兄弟也能对付十个八个。”春杏再次仔细看了眼邵勇。她从没想到邵勇还是个武侠。这完全颠覆了她对世界的认知。她原本以为这世界上的人都差不多,吃饭,睡觉,做工,周而复始,循环往复。听连双说邵勇身怀绝技,又回想自打认识邵勇以来,邵勇的行事,确实不同于同龄人,他那气魄与胆量,更是让她着迷。为缓和气氛,邵勇主动与春杏搭讪:“杏儿,当工人啦?在哪个厂上班?”刘春杏的工装洗得发白,却更显少女的妖娆。春杏知道邵勇在跟自己缓和关系,并没有责怪邵勇的眼力,重新调整情绪,换作高兴的口吻:“看不出来吧!这是我跟舅舅要的,磨了他两年多,今年才给我弄了这套旧的。穿着它,多少也能沾点工人老大哥的光不是?”斜了眼连双,“这次你和连双进城里公干啊!”连双探出脖子,想要抢话。邵勇伸手按住连双,笑道:“是啊,到城里买农机配件。”春杏看出里面藏着猫腻,不满地撇了撇嘴,幽怨道:“你可别骗俺!上次你和文明的事儿,俺可给你记着呢!”“上次不带你,不是怕你吃苦遭罪吗?文明嘴欠,我们那点糗事儿,你八成知道了吧!”邵勇跟春杏道歉。“俺不怕!”春杏性子执拗,是撞南墙都未必回头的主。“你不怕,俺怕!一个大美女被那啥,好说不好听,是吧!在家边儿上,做点小本生意挺好。跟我们在一起只能担惊受怕。”邵勇跟春杏掰开了说。“俺愿意!”春杏本想说和你在一起,就是上刀山,下油锅,也愿意。可这是在火车上。尽管她性子烈,不像一般女孩绵软,可也不想给人留下粗野随便的印象。春杏边与邵勇、连双说话,边向需要的乘客售卖香烟、瓜子,时不时去串车厢。说话之间,火车到了小南门车站。车上说好,以后有合适的营生,一定带上春杏,春杏才高兴起来。邵勇、连双和春杏儿告别,从鞍阳站上了北去佳木斯的列车。列车走走停停,邵勇和连双除了睡觉,就是打间,再就是透过车窗看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