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天色渐晚,邵勇却突然想起翟老师一家。翟老师一家是城里的下放户,下放的原因,是在“大跃进”那会儿说错了话。后来落实政策,翟老师觉得南大洋人情淳朴,主动放弃了回城的机会,和老伴乔老师待在学校里教书。因为是外来户,大队在学校的后街划了块地,给翟老师剁了两间茅草房,可地基并不高。想到这儿,邵勇冷汗直冒,喊了声不好,cao起长杆,奋力往回划。南大洋小学后身,一片空地里,确切点说,是一片汪洋之中,一座茅屋孤独地浮在水面上。今年入汛,雨水明显比往年多。这场雨没喘气连下了七天。院子里已是一踩一个坑,拔脚全是水。连硬的像石头的泥块也酥了。队上派人来请,让他们暂时搬到大队部或者学校去,可翟老师没有同意。理由呢?搬到大队部会打扰大队办公;搬到学校,会乱了规矩。学校是公家的,自己虽然是老师,但不能占着教室。恰好,翟老师的独女,六中上学的翟倩兮放暑假在家。翟老师就以女儿回来,到外面住不方便为由谢绝了。早晨起来,天上飘着小雨。翟老师出门上厕所,回来就见街上的水眼见涨,回来时还跟乔老师提了一嘴,并没有往南沙河决堤上想。一家人在炕上吃过早饭,倩兮收拾碗筷到灶房,妈呀一声喊,把翟老师和乔老师吓了一大跳。翟老师小声嘟囔:“这孩子,十六七岁的大姑娘了,见个虫子,怎么也一惊一乍的,没个稳重样!”乔老师白了一眼丈夫,似乎并不赞同翟老师的说法,麻溜从炕上下来,趿拉着鞋冲出去。一脚屋里,一脚屋外,也一迭声喊:“老翟,可不好了,水咋进屋来了!”翟老师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像根弹簧,急忙起身,跳到地上。趿了鞋,跑到灶房。见老伴和女儿正满屋打磨磨,不知找什么东西,才能把从门槛往屋里淌的水溜子堵住。翟老师挨到窗前,透过玻璃往外一打眼,不禁倒吸一口冷气。见外面已是流水成汤。别人家房身连着房身还好,自己家被洪水围困,已成一座孤岛。翟老师暗怪自己粗心大意,只顾着吃饭,没顾着汛情。平时自己教导别人,不能只顾埋头拉车,不抬头看路,可如今,事情临到自己,却一样昏了头脑。一家人重新爬上炕,坐在炕上发愁——想把水堵在门外吧,却找不到沙土;想出去躲避吧,又不知路上水流深浅。只好把怕湿的米面衣服都搬上炕,希望能躲避一时。可谁知这洪水越涨越高,眼瞅着要上炕,这才后悔没听队干部的话,早点撤离。可现在说这些已经晚了。乔老师催促翟老师想个法子。翟老师素来文静,平日说话慢条斯理,可为了自救,只好推开窗子,站在窗台上,硬着头皮儿,向外面喊:“谁来帮帮我们,我们的屋子进水啦!”可是风雨如磐,他的声音就像雨烟随风飘散了。乔老师噘起嘴,红着眼睛瞪翟老师,道:“都说骒马上不了阵。我看你还不如骒马!”乔老师站在窗台上,向着邻居呼救。可是她的声音就如同星际飞尘,被看不见的,能量巨大的黑洞所吞没。乔老师只感觉到自己嘴巴在动,却发不出任何一点声音。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好孤单!离村庄,不,是离整个世界,是那么遥远。她们一家仿佛被无情地抛弃了。浑浊的洪水很快爬上了炕。倩兮急得想哭,她心里开始埋怨父亲,平时你那些经常登门的学生哪去了?那些尊敬原来都是表面的吗?但她还心存侥幸,把最后的希望留给她一直看中的那个人,可是,听说她带队抗洪去了,他能知道自己身处险境正盼着他来拯救吗?满脑子胡思乱想,让她坐立不宁,但她清楚,如果这样下去,只能等死。当她看到山墙边烟囱跟下的砖垛时,不禁眼睛一亮。她翻出御寒的衣服和雨衣,帮爸妈穿好,自己撑了把伞,劝说爸妈和自己从窗台跳到没腰的洪水里,爬上砖垛,再踩着砖顺烟囱爬到屋顶,等待救援。她甚至想到要带一块红绸子,可是爸妈还在犹豫,他们觉得目前是安全的,起码头上还有片遮风挡雨的屋檐,但她不容他们迟疑,里形容,绝望是洪水中孤岛上的一片薄凉。接了最后一批人回到村小学,马道明隐隐约约听到女人的哭泣与嘶喊,不是从教室里传来的,可斜风细雨让声音变得缥缈迷茫。他竖起耳朵,仔细辨认着声音可能传来的方向,当他断定声音来自学校后面时,不禁心头一沉。糟糕!莫非是翟老师一家没及时撤出来?想到这儿,不及叫上帮手,马道明撑起筏子向学校后街划去。转过学校山墙,后面一片白茫茫。水雾雨烟中,见邵勇、泰安、连双三个人拼命划着木筏冲过来。他不禁喉咙一紧,心提到了嗓子眼。顾不得多想,他拼命往汪洋里划,一下,二下,三下……没划多远,就见汪洋之中,翟老师的泥草屋半浸在洪水中,屋顶上坐着三个人。道明看了心急,也不等邵勇靠近,一筏当先,向屋子划去。翟老师家屋后挨着排水干渠,水沟又宽又深,虽然表面被洪水掩盖,却形成了不被轻易察觉的暗流。翟老师一家人终于盼来救兵,心里一热,一股暖流直钻眼窝和鼻梁。老两口掉眼泪了。倩兮只顾高兴,拼命挥动着手中的红绸子。道明急于救人,撑着筏子想要靠上去,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吸附,如同铁钉遇上了磁铁,顺着暗流箭一样冲下去。房上翟老师一家人不禁发出惊呼。他们看不清筏子上人是谁,心里更捏了一把汗。直到筏子顺水漂远,人没有落水,才放下悬起的心。
泰安眼见道明的筏子被洪水裹走,急得直拍大腿。连双却调皮地啧啧称赞:“还得说俺道明哥,英雄救美,色胆包天!”邵勇白了连双一眼,训斥:“怎么话到你嘴里都馊了!你贫也不分个时候,看你道明哥的筏子一眨眼冲多远?要是翻了,你知道后果吗!都小心了!”连双被申斥,缩了缩脖,吐了吐舌头。邵勇叫泰安和连双停篙,自己站在筏子上仔细观察水流,向身后的泰安和连双吩咐道:“向前划,不要急着靠过去。”邵勇一指房子,“看屋子西边,那里有道回流。道明是从房子东面过去,被暗流裹走的,俺们从正面斜着向西面划,利用屋后的回水流顶住筏子,连双把锚石扔在山墙根,泰安竖梯子把人从房上救下来。”邵勇持长杆在前,泰安持长杆在后,小心翼翼地顺着水流斜向划行。未及筏子挨近,一股强大的抽力把木筏使劲拉向泥草屋。如果筏子撞到房屋,不是筏子解体,就是连屋带筏一块垮塌。到时,就不是救援了,简直就是自杀与杀人。邵勇和泰安咬紧牙关,向内侧猛力下插着手中的长杆,杆杆入泥,臂上和脸上的肌肉都绷得像一根渔线,手中的长杆也在木筏的挤压下弯成了鱼竿。一篙连着一篙,不敢些许松劲,终于有惊无险地靠到了烟囱下。“咚!”筏子撞上了砖垛,邵勇和泰安失重,身子猛地向前射去,幸好手中的长杆插在泥里,才皮筋一样弹回。连双抱着石锚,在碰撞之下,石锚脱手,扑通一声,扔进水里,人险些跌了下去,歪倒在木筏上。“你俩怎么撑的船?还是石头跟俺够哥们!要是靠你俩,非把小哥儿扔水里喂王八!”“你省省吧!有劲你使救人上啊!”泰安边回怼连双,边抓起梯子。倩兮赶忙喊邵勇。“邵勇哥,你筏子下面有砖垛。”邵勇闻听,心中一喜,真是天助俺也!“泰安,你把梯子戳在筏子头上,下面有砖垛撑着应该靠得住。”仰头看向倩兮,抬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现在俺就担心筏子左右晃荡。”回过头来,“连双你拿根长杆插在筏子后边。”一个立闪从荒云里直劈下来,刺眼的光芒如柄长剑直插水面。奔雷乍响,如同天崩地裂。已经下到筏子上的倩兮忍不住惊叫一声。正从梯子上爬下来的乔老师身子一颤,差点掉下来。扶着梯子的邵勇和泰安连忙伸手接住。护翟老师爬上梯子,浸泡在洪水中的茅屋,在洪水的冲击下发出不易察觉的抖动。就在翟老师双脚落地前,房子的东山墙垮塌了。邵勇等人发现不好,赶紧扶下翟老师,收了梯子,拔出长杆,点住砖垛,想把筏子移开。可邵勇使出浑身力气,筏子却纹丝不动,只在原地左右摆动。筏子上因为载荷增加,卡住了。虽然刮着风,下着雨,邵勇的头上却急出了汗。在洪流的围剿下,东山墙垮塌的茅草屋,像一头后肢断残的水牛,整个身子向下坐。如果不能尽快离开,房子垮塌形成的漩涡,就会把木筏整个吞噬。危急关头,邵勇表现出超越年龄的冷静。他站在筏子头,高喊:“都爬到筏子后面去!”借着筏子头减重翘起之机,他猛力一点长杆,木筏从卡着的砖垛上移了出来,可是筏尾却浸在水里。回头再看茅草屋,已经摇摇欲坠。邵勇大喊:“大家快爬到中间来!轻点,小心!连双,砍断绳子!”连双如梦方醒,刚才的慌乱,竟让自己忘记了拉起锚石。他来不及细想,照着邵勇的吩咐,抓起刀,高高举起,一刀砍断了牵着锚石的绳索。木筏挣脱锚石,像一头被释放的江豚顺着水流漂了出去。“轰隆!”眨眼之间,茅草屋如同被咬倒的水牛,整个倒进洪流。一个漩涡,几朵浪花,飘远了。乔老师和倩兮坐在筏子上,忍不住哭出声来。家——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