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绛锦手心出汗,在迫近目标的时刻,他听见禾打了个响舌,鸣镝一般,是刀剑出鞘,是山崩地裂的号角。
大泽尽头随着禾口腔的击发音,挣出一把可怖的皮贴骨,它从地下钻出,遮天蔽日,白绛锦难以看全那个狰狞怪物的面目,只觉得实在庞大,打横平放的话,剪影都蜿蜒如山脉。
禾把他放下,那一块水面托着白绛锦,没有一丝波澜。
如水面般平静,禾不疾不徐地迈步向前。
他的手背翻转,骨节立即变得粗大,十指生出有些许内扣的利爪,皮肤染上青色;衣物由脚开始,一寸寸往上化作贴身的鳞片,周身罡风大作,引来极剧烈的寒冷。
白绛锦呼气,一片雪花落下,定睛去看,睫毛沉沉地往下坠,转瞬间已经沾满霜花。
眨眼后所能看见的光景,是头发变作青色长鬃,手掌连蹼的一个背影,一条粗壮尾巴在冻出的冰面上摆动,鳞片竖起,互相摩擦。
“滋啦。”鳞片里的火星、冰屑一同高高飞起。
非人的体型涨了两倍,然而面对庞然大物,依旧像蚍蜉撼树。
禾在冰上重重一踏,身体流星赶月地射出,白绛锦只能看见一道白线。
眼皮又开始跳,白绛锦握紧拳头,用力地几乎抽筋,“咚!”投石器砸城墙似的暴烈伴着一抔飞溅的蓝血回应了白绛锦,他愕然地抬头,一块小山大的血肉崩飞上天空,这么远的距离去看,都大得不像话。
他周围亮起一圈青光,半圆的透明罩子在他头顶拱起,成型。
一片巨大的蓝绿红黄劈头盖脸,翻江倒海一般倾覆而来,看似孱弱的护罩顶住了所有冲击,血肉铺地如同打翻染缸,烧得冰上嘶嘶作响,可怖里竟还透出些泼辣明快。
怒吼直上云霄,百来对雷公电母都争不过的气势,白绛锦眼见护罩外寸寸龟裂,他的血也暴沸,两条颀长的金色咒语跳出,密密匝匝绕上他周身,他仍然被震荡得呕出几团血块,抑或是什么脏器的碎片。
白绛锦的七窍流下鲜红,全冻在皮上,他耳朵嗡鸣,站立无能,仰面躺倒了。
眼前也朦胧,废力张开一条缝,只能窥见数排望不到尽头的长柱,向那个狰狞的巨大轮廓刺下,造一件豪猪式样的“盔甲”。
开口笑的青壳板栗于现在的景而言,是个恰如其分的形容,青色冰柱越钻越深,几乎要顶断他全身上下的骨头。
上一次的重伤让他连化形都做不到,现下更是皮开肉绽,露着灰白的几团肠;鳞甲、硬皮、硬膜、肌肉、筋膜、骨头、脂肪,禾硬是一击打穿了七层,还把他钉在原地。
禾坐在族人的头顶上,语气轻飘地说:“跟我回去。”
“回去让天道杀了我?”
“我保你。”
景硕大的气孔喷出两股硫磺味道的热气:“你是个什么东西,怕得追了我三界,保我?”
“那我就杀了你。”禾说。
隐龙一族过去犯下杀孽众多,于是在千年前六界混战时,被二百余族联手镇压,杀得只剩下三十几个族人。
他们被放逐到六界之外,一片盘古开天起就有的大荒里,还被落下大阵监管,一旦回到六界,沾了因果,即使重返大荒也要受天雷加身。
千年足够太多繁华落幕,也容易好了伤疤忘了疼,格杀令仍在流传,当年的二百余族延续到如今,还有七十多个算是强盛,发现隐龙现世,必定斩尽杀绝。
禾的瞬膜划动,两只手爪嵌进他头顶厚重的角质层,一层一层地画禁咒,准备毁了他的元神,以免死灰复燃。
景张开能够吞下宫殿的嘴,恨极了:“你以为当缩头乌龟就能保命了!外面多少杂碎想要我们的本事!要我们的皮,肉,骨,血!”
尽管生命正在流逝,他的声量依然不逊色于雷鸣:“五百年!我从出生到如今,在那个鬼地方待了五百年!那些狗杂碎我一个都没杀过,凭什么我要在里面待着!”
“你这个贱骨头,关你关得猪狗不如,怕杂碎怕得杀同族!”
禾画得很稳,他甚至在笑:“你果然是个幼崽。”
“六界混战以前,隐龙最常干的事就是同类相食。”
“为了追求力量,无所不用其极,让你好好的待在六界里,我还拿什么由头管那几个死剩下的老东西。”
人在杀死兄弟时会想什么?
在经由筛选的“思无邪”里有诗云:
“棠棣之华,鄂不韡韡,
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禾的手爪在落下第五十四层禁咒时,刻穿了景的硬膜,如同他当年一口一口把兄弟咀嚼下肚,景死后,他也会吃得干干净净。
一个个雪团打得景如同尽了花期的山茶,壮烈断头,在雪势缓弱时,鳞片被撞出编钟的声响,又好像一声叹息:
死丧之威,兄弟孔怀,
原隰裒矣,兄弟求矣。
金光爆响,冻成冰碴的血肉粘附在一个无声无色的圆球上,或者说是它们把景不可见的元神压缩到这般大小,禾把它握入手中,濒死的狠戾让它转瞬间有岩浆沸腾的温度,然而只是把手爪的表皮微微灼黑。
他平静地,残酷地碾压他的同族,就像他千年来一直做的那样。
隐龙禁不起再一次的围攻,苟且偷生与自由,他为所有族人选择前者。幼崽的悲鸣何其凄厉泣血,说着他心知肚明的话,然而主动握刀就能改变走向末路的宿命吗?
禾不知道,他觉得大概是速死和缓死的区别。
既然终将消亡,禾希望平静的日子能多有一些。
除了景,他在族人里是最年轻的一个,也最没有斗志,却最有天赋,那场漫长的鏖战更消磨了他为数不多的激情,隐龙一代比一代更强,一代比一代残酷。
他的瞬膜挡住绿色冰柱拔出时飞溅的蓝血冰花,每一根柱子都有三丈直径,景从头到尾隔开一丈就插着一根,只算最长的一列,都有两千余根。
隐龙从大荒里来,也终将陨落在大荒。应龙生龙蛋抚育,盘古从中破壳,开天辟地,他们隐龙是由重的鸿蒙里诞生的造物,比后来声名大噪的四方神兽四方凶兽都更早现世。
穹窿下,禾反手顺着缺口把族人撕开,一分为二,劈山的难事到他手底变成力士荡索,景的两半躯体波浪状凸起几下,断口里筋膜骨笼织的网依依不舍地互相勾连,禾以掌为刀,动作利落,一个缺口只要一下,两万多掌以后,景变成一堆相对规整的肉块。
那个曾经嚷嚷着龙血是好东西的人类老头子被他杀了,但在死前,禾用搜魂跟那老头子学了一手。
体量惊人的灵物,人没有办法一下炼化,于是他们在识海里面开辟小世界,用于储存。
神识是元神的延伸,识海是神识总量的聚落,如同水与雪花,雪花与暴雪的关系。
禾把这些肉块全部收进识海,再是每一片隐龙的血肉碎渣,转眼间空出白茫茫一片
他往回走,去收那些溅射出来的血肉,每走一步地皮就薄一层,这些痕迹因为没有及时冻住,往下渗了很多,他铲了地皮,不愿意放过一丝一毫。
直到在白绛锦一步之遥的地方,他顿了一下,然后绕着护罩清理。
这场人间行就要到尾声了。
他收敛干净,天地寂静。
这种死一样的停滞,头脑空空才是他的常态。
随着他的停滞,雪也化了,一切又是那种濡湿的,柔软的,像嘴唇的有热气的东西。
他变回人形,拉起躺在地上的白绛锦,给幼崽抹干净面孔,检查手脚。
禾机械地做这件事,他觉得自己好像少了一块。
少了一块……禾揉搓白绛锦流出瘀血的耳朵,这感觉叫什么,物伤其类……搜魂让他搜到了太多东西,又新奇又让他无措。
少了一块……少了一块,好像是有什么少了一块。
噢!还有一块,景的。
那一块飞得很远,方向应该是江边。
……
一间盖瓦的土墙屋里,两个壮汉在床上盘腿而坐,咂摸半个时辰前在江上见到的东西,一个浓眉豹眼,一个脸圆嘴大。
浓眉的大汉先开腔,很后怕:“娘嘞,我胡麻子今天真是开眼了。”
“见了鬼了,”胡麻子往地下呸一口,“真有河神啊。”
脸圆的那个摸着自己的肚子,手里拿了一坛酒,一个碗,倒了大半碗,擎起来喝一口压惊:“架势上可真不是个善主。”
“我以为就是老婆子算了日子装神弄鬼,”他两条浓眉拧起来,眉头聚到一块,“这都两次了,不能再是假的吧?”
“谁知道河神到底是不是真的?”刘丰田说,“我们管不着,也该收拾包袱走了。”
“也是,这块地荒了大不了去别的地方。”胡麻子他们几个本来就到处流浪,四海为家。
他们一开始也是逃荒逃出来,到了合适的地方落脚,卖力气活,后面主人家苛刻,他们就出去和游侠混,做打手,当扒窃,乞讨,也结结实实吃过许多苦。
来这个乡上就跟了乡绅李举人做活,不能说横行乡里,但说话还是比一般种田的威风些,官家收税,徭役的法度下来了都要和李举人先说一番,李举人再和乡民们解释,当中间人。
这两次河神迎亲都是李举人牵的头,师婆配合,他们和其他几个汉子压阵。
他们都分了钱,这钱带血,真说起来,胡麻子挺心虚。
今次押去的是个正儿八经的丫头,身上还带着伤,气性也很大,狠狠地咬了马秃子一口。
到江上,还是一排十五只船,还是两个最有力的男人,在主船守新娘,他和师婆在主船右边,他打鼓,师婆行祭仪。
师婆也穿着上次的行头,裹头插羽、彩饰排链,黑衣黑裤外罩蓝染大袖披风,编五彩细丝的腰带驱邪避祸。
主船两侧各有两只鼓,一齐被擂响,胡麻子一边打鼓,一边看站在他前面的师婆,师婆转过身,面对他翻起两个白眼仁,又抖擞肩膀慢慢地转回去,手舞足蹈地跳一阵,胸前的穿珠排链,腰间挂的骨头、穗子和手摇铃在扑朔雨中色彩阴郁。
直到一个仰挺,她面对河面站稳身子,虽然脸皮都皱得像个干橘子,声音却很洪亮,又念一遍上次的祭文:“
……与女游兮九河,冲风起兮横波。
——乘水车兮荷盖,驾两龙兮骖螭……”
胡麻子没读过书,不知道她在念什么,大概是随便叽里咕噜,鬼扯一通。
烧完蓍草,大雨忽然停了。
它是戛然而止,如同没有来过,新娘也仰起头,尽管眼睛上蒙着红绸,但因为习惯,还是去“看”。
熟悉的阴冷提前蔓延,师婆浇酒:“起!送新娘——”
鹅毛大雪飘落,两个主船上的男人往河心划,胡麻子看着他们,手脚冻得不听使唤,上次可说是打雷刮风,这次可实实在在有异象,这师婆难道真是个有本事的,不是骗子?
他乱糟糟地想着,意外陡生,两个男人放下莲花座,一声难以形容的巨响炸开,他立即掩住耳朵,看着好几个人倒下。
喉咙里一阵腥甜,师婆也躺倒了,她口鼻眼耳都有出血,手脚不住地痉挛,这下哪里要她喊回航呢,所有醒着的人都拼命划船,往岸上去。
胡麻子眼睁睁看着侧边有一个十丈高的浪头打来,眼睛立即充血,他忘了自己怎么上得岸,又是怎么跑到一个小山坡上,看到河心竖起一座山,红彤彤的。
他呆住了,揉揉眼睛,再去看,那山就在那——压在主船上面,他们一定死了。
这次祭河神可谓损失惨重,包新娘在内,二十七个人死得只剩下六个,身上也各自有伤。
河神是因为上次送去的是男人,所以在他们又来祭祀时暴怒吧。
禾来河边时看见的是一川紫水,隐龙的血见了光过一会就会变色,和不同的东西混合后更是有千奇百怪的姿态。
那块血肉几乎隔断上流,水全往两侧走,任它冲下去,河岸线还要往两侧扩,直到淹没村子。
禾抬手,识海暴涨,把它整个吞进来,拔掉这颗巨楔,河水立即沉下去丈深,露出一截湿漉漉的泥面。
难办的是河水,禾呼出一口气,他不想把动静闹太大,但有人要是和白绛锦一样饮下隐龙的血,没有看护的凡人九成九会暴毙而亡。
借你河神的名头一用吧,禾霍然抽干周身灵力,千里冰封,无数骤冷的植株发出爆裂的轻响,它们体内的水分一解冻,整株就会立即糜烂。
“啧。”禾有点懊恼,这架打得太收,景就死得慢,死得越慢挣扎越剧烈,动静越大。
现在还是一样有动静,他在河心蹲下来,用指甲划破手心,往藏在冰里的紫色如同恶狗见了肉,蚂蝗一样群聚过来,下流的紫色更是逆流而上,禾一边吸回它们,一边被它们撕咬手掌,又一个表明隐龙同类互斥,互食的恶心细节。
好慢,禾烦躁地想咬些什么。
直接整条江装进识海,速战速决,他手掌往下用力按,冰面开裂,如同无数张嘴,它们咀嚼,消化,凶狠地收割景生命最后的痕迹。
禾手掌上的伤口深可见骨,神识大范围溢出和旧伤一同消耗着他,他眼眶周围隐隐发青,细小的鳞片在眼角冒出。
直到脚下踏到一层冻土,禾额头砸下一滴汗,他有点吃力了,但还不到极限。
再铲了一丈深的土,他上岸去看白绛锦,白绛锦虽然醒了,躺在那里目光涣散。
禾掐他人中,给他输了些灵力,白绛锦的眼珠慢慢地转了几回,终于聚焦。
他坐起来,但看着深陷的河道,一时间说不出话,茫然地问:“……出什么事了?”
“我挖的。”禾言简意赅。
……白绛锦往西边望,那长得看不到尽头的巨沟,很悚然:“你抽干了整条河。”
“我会放回去,一天就够了。”说得好像跟邻居借梯子修房顶。
禾蹲下,朝他伸手:“别浪费。”
白绛锦抬起手挡住:“等一下,我阿姐……”
禾抓住他手腕扳到一边:“先喝,喝了两次,这次不会那么难受。”
白绛锦别过头,有点急:“先说阿姐。”
禾执意把手往他嘴边送,白绛锦怕又昏一天,另一只手也来推拒。
禾松了单只手的钳制,又猛地发力,一把把白绛锦两只手都抓在一起,往侧边带,免得挡脸。
白绛锦给他抓得骨头生痛,腰身一挺,往上窜了一些,“嘶”地一声:“你放手!”
他不动如山,把受伤的掌心按在白绛锦嘴唇上,又冰又腥,白绛锦皱眉,只好随便伸舌头舔了一下,然后死死盯住禾,意思是“可以了吧?”
禾拇指弓起,摩挲白绛锦鼻翼,眼睑微垂:“别浪费。”
白绛锦忍住些许被压制的不悦,乖顺地吮吸,似乎是碰到骨头了?他眼睫动了动,抬眼看禾。
禾眼窝深邃,天光投下的阴影也更厚重,白绛锦觉得头有些晕乎了,试着再次挣动双手,他依然不动。
手下的脸皱起来,禾想,热热的,软的,多摸一会。
白绛锦只恨掌心不是凸起的,没办法咬,逼着吸就吸了,不停地按他腮肉干什么,玩肉虫子戳来戳去的手法。
他张口说话,被戳得变音:“藕杰阿姐……”
“喔姐……”
“哦……”禾更过分了,掌背弓起,捏近两腮的肉,让他“嘟”嘴,白绛锦本来就不是禁逗的人,被力量压制,随便弄着玩,又担心阿姐,气得眼睛都有点红。
禾鼻尖翕动,威慑?攻击前兆?这个味道虽然微弱得近乎于无——幼崽生气了?
他放开白绛锦的手,凑近去看,几乎鼻尖碰鼻尖,白绛锦推他,但对比他生铁一样硬的身体,这一下显得软绵绵的,根本没用。
“嘿,小家伙。”禾稍微往后退了些,说着伸手要摸他的脸。
“别捏我,让我说完。”白绛锦手疾眼快,五指一伸,戳进他指缝里,扣住了。
禾握紧以后晃晃自己那只好手:“这只也要。”
白绛锦无可奈何地和他十指相扣:“你说我阿姐在那个山谷附近,怎么带我到江边来了。”
“收尸。”
“阿姐……不是她,对吗?”白绛锦嘴巴张了张。
禾沉默不语。
白绛锦眼里顷刻间蓄满泪光,我怎么又!真没用!他抽动自己的十根手指,想站起来。
“景的。”禾眉毛微挑,要笑不笑。
“……”
白绛锦手背青筋绷起,想给他一拳。
深呼吸过后,忍着头晕,白绛锦说:“我们回去吧。”
禾看着他下颌到脖子紧绷的几条肌肉,心想,他在生气,为他的姐妹生气。
“和兄弟姐妹在一起真的很好吗?”禾歪头。
白绛锦不答反问:“你没有?”
“有,吃了。”禾仿佛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眼皮止不住地跳,白绛锦按住自己的太阳穴,然后痛苦地闭上眼睛,感觉血都凉了。
我跟一个非人计较什么,他爱捏就捏吧,别当场捏死我就行。
在经历“大彻大悟”后,白绛锦把自己眼里的“仙人”光环从禾身上摘下来,这不是仙人,是会说话的凶兽。
他用比平时更温和柔软的声线说话:“这是因人而异的,阿姐待我很好,教我成人,供我读书。”
“没有兄弟姐妹的人也有,比较少,但跟朋友也玩得跟兄弟姐妹一般的。”
朋友,活了几千年的禾面对这个概念感到了困惑,对老头子的搜魂,里面的确是有不少称兄道弟的情景,但是那老头最后把他们都杀了,跟隐龙对同族是一个做法。
“你们人也杀兄弟。”
“那是因为种种龃龉累积,或者这个人本来就卑鄙无耻,好人不会轻易害自己的兄弟。”
白绛锦叹气:“你的恩情我无以为报,找到阿姐,你怎么对我都行,求求你。”
禾的眼睛亮了:“随便摸?”
“对。”白绛锦有种卖身的感觉,但还是点头。
都无所谓,再见一面就好。
头晕目眩间,他拉起禾的手放在自己脸上,微微仰头:“让我再见见她吧。”
“我想见她,”白绛锦喃喃,“我想见她。”
禾想起他们刚见面,白绛锦用这个姿态吻了他,悲伤,献祭。
我借河神的名头,他也就当我的新娘。
“无论任何?”禾轻声咀嚼。
“无论如何。”白绛锦孤注一掷地吻了他。
龙血使得白绛锦身体很热,嘴唇也温暖,禾双手托住他的脸,学他吮吸手掌的动作,吮吸他的嘴唇。
白绛锦闭上眼,仿佛看见几颗星子坠落,几乎死去,禾终于放松禁锢。
身体发软,凭着意志,白绛锦把手臂挂到他颈上:“回去吧,嗯?”
禾不知如何形容,白绛锦好像黏糊糊的,声音软绵绵地包裹住他,把他也变得有点热,他用牙齿咬了一下白绛锦的鼻尖:“嗯。”
他把白绛锦抄起来,白绛锦靠着他,眼皮要睁不睁,声音也含糊不清:“你想把我变成什么?总让我喝你的血。”
变成什么?禾没想过这个问题,但是他喜欢白绛锦的温度。
于是他说:“我喜欢你。”
“你又不是人,懂一见钟情吗?”白绛锦靠在他脖子边,觉得飘飘然,喝醉了一样,“你不懂。”
“你学人学得很差。”这句已经变成气音。
禾带着他往回走,忽然就不想风驰电掣地去穿林打叶,来这里第四天,禾第一次慢下来沿着河岸散步。
他杀了景,他就能返回大荒,隐龙们聚集的箜篌谷,白绛锦见到他阿姐,也是个结束。
他抱着白绛锦,上半身烘得暖乎乎的,被连日暴雨磋磨得荒芜的景色都被一层雪覆盖,天地都安静,只有白绛锦轻微的呼吸在耳边。
这条纯白的路被颜色无限延伸,仿佛没有尽头,直到一袭脏红映入眼帘。
那是个身形不大的人,比白绛锦都小一圈,正趴在地上,手做着前伸的动作,脚下一直到江沿有两条歪斜的脏水痕,是从江里爬上来的。
白绛锦咪着眼睛:“那个人死了吗?”
禾用灵力给地上的人翻了面,祂脏兮兮的,看不出是男人还是女人,年纪应该很小。
他清理干净这个人,面孔是个小女孩的样子,灵力在她胸口人中都按下,她“哇地吐出一大口带血脏水,剧烈地咳嗽。
她仰面缓了很久,白绛锦说:“你怎么在这呢?”
女孩笑了,笑得很凄凉,几乎无法在这个年纪出现的一种神情:“当河神新娘。”
禾说:“河神已经有新娘了。”
“他不满意,雨不停,我就被抓来当第二个新娘。”
女孩抚着心口,说:“真好,你们是男人,不用当新娘。”
白绛锦“啊”了一声:“我是第一个新娘。”
“你?”她瞪圆眼睛,又说,“你这么白,这么好看,是像一个姑娘。”
“你是上村人,你叫什么?,我以前没见过你。”
“白绛锦,我阿姐叫白金金。”他慢慢地说。
“金金姐!我可喜欢她啦,”提到白绛锦的阿姐,女孩的神采立即飞扬几分,“你是她弟弟呀,你怎么变好多?”
“你读书读得好好的,怎么当新娘了?”
“没读了,”白绛锦摇头让自己清醒一些,苦笑,“我一直找我阿姐呢。”
“唉,也是,家里人都不见了,哪里有心思啊。”她像一个大人一样叹息。
“我们送你回家。”
“回家……”她愣了一下,摇头,“不。”
“你也没家?”禾说。
“回不去的。”她轻轻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