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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女游兮九河,冲风起兮横波。
——乘水车兮荷盖,驾两龙兮骖螭。
登昆仑兮四望,心飞扬兮浩荡。
日将暮兮怅忘归,惟极浦兮寤怀。
鱼鳞屋兮龙堂,紫贝阙兮珠宫。
灵何为兮水中?乘白鼋兮逐文鱼,
与女游兮河之渚,流澌纷兮将来下。
子交手兮东行,送美人兮南浦。
波滔滔兮来迎,鱼鳞鳞兮媵予。”
苍老的声音伴着鼓乐回荡在混浊的河上,密压灰云如鱼鳞的天幕下展开一排船,总共只二十几个男女老少,乡绅和祭品穿深衣,其他的都是短打,最居中的祭船最大,有三人,一前一后两个壮汉夹着当中一朵立起来的木制莲花座,侧边跪坐一个人,红绸裹覆双眼,麻绳反绑勒住手臂,曲裾袍腰带绑绿丝绦,河面一阵澹澹。
祭文已毕,剩下的就是把人带到河中。
天依旧阴郁,莲花座主船的左边,师婆喃喃一阵,挥舞起一把蓍草,用力往香炉一按,倒下半碗酒,过一会摸着表面干燥,大喝:“起!送新娘——”
两个壮汉得了令,立即划动船桨,在黄色河水里放下莲花座,两个都站起来,一个说:“跨过去。”
曲裾袍站起来的下摆形状有一块很像半个莲花瓣,瘦弱的人站进去,水立即埋到脚脖子,只听见桨声一动,水埋到腰线,再一划,人就给淹到口鼻了,剧烈的呛水。
师婆摇起一只青铜铃铛:“回航,河伯迎亲,闲人退散。”
船只便纷纷开始掉头,一些白沫子被打出来,他们划得很快,水波密密匝匝,原本郁郁葱葱的岸边草现在淹得只看见个顶,微末的绿色像师婆眼底的反光。
天气忽然就冷下来,寂静的像死去,只有桨声一波一波,但很快——“滋啦。”
诡异的裂帛声裹挟狂风兜头大盛,“上岸!”“上岸!”人都在疾呼。
“起浪了!”西边一个紫色亮光刺破云层,扩大,所到之处统统抽干颜色,仿佛炮制药草时烧灰存性,不详的灰黑由天到地往下盖,船只赶在一种千钧一发的时刻拉到岸上,然而也没有用,河水从当中顶起,搬起一个占据整个河面的巨大水花,用它没有牙的嘴一卷,便碾磨得稀碎。
来不及心疼,只是迈开腿狂奔,跑得只能看见一条线似的河模样,才敢停下来。
“呼……”一滴汗啪嗒砸在地上,这时回头去望,只有一道紫光是明亮的,没有雷电的暴烈,但对这个村庄来说已经足够骇人。
“河神显灵了……”
师婆眼睛瞪大,掐了自己一把,稳住心神,扬声:“都回去,我们已经献出了诚心,河神一定会庇佑我们。”
乡绅看她一眼,眼里同样有惊疑不定,嘴上附和:“对,走吧。”
众人边走还是止不住地回头望,那道紫光渐渐地弱下去,然而河水的轰鸣没有停止,炸裂如千军万马行兵而过,“啊!”一滴水溅射到乡绅脸上,他也尖锐地鸣叫一声,“走走走。”
“河神迎亲,闲人退散!”
紫光降临河面的一刻,登时抛飞起七八丈的水幕,巍峨如城墙,连同沉底的石狮子,铁索都震出,落到地面砸出深坑;余波还在作用,如同荡布,从远处捞上一个人,打在背部,击出一口混着泥水的血,同样也拍远了。
雷电般锐利的绿色折线过了一会也随着同样的轨迹追来,到河上却显得轻柔了很多,戾气十足的水花被安抚似的,都低伏下头,乖顺地伏在一只脚背满是鳞片的赤足下。
鳞片的缝隙里丝丝缕缕的红如同诱鱼的线虫融入水中,转瞬即逝。
“又伤无辜……”一道水线追出,奔着人影去拉。
那赤足稳当的行在水面上,走一步河水便澄清三尺,脚上鳞片便褪去少许,肌肤一点一点爬上脚踝,小腿,白皙冷润的一块玉石人像在成型;鳞片褪光到了顶又往下是一张年轻男子的脸,无声倏忽间黑发已经及腰,一袭绿衣白裤也向下生长,裹住身体,皂青色的靴底轻轻一点,水线抽回,即将被拍在树干上的人便落进他怀中。
这一下撞树,挨实了可真要人命,他捋开怀里人的湿发,单手解开那截蒙眼红绸,底下同样是个年轻人的面孔,泛着濒死的菜色。
他伸手一抹,红润的血色立即爬回年轻人的两颊,又呛出一口水,于是抚在后背,母亲哄婴孩哭闹一般轻拍两下,就带人上岸。
“河神……”年轻人睁开眼睛,喃喃的,似乎要落泪。
“我不是神。”
“在水里……河神……在水里,”年轻人的衣服还是湿的,眼睛里有一层水膜,“带我走吧,您不愿就让我死。”
“你受什么委屈了,活命不好吗?”他手上发热,一泼水珠从湿的肌肤头发衣物上飞扬出来,年轻人身上登时就干爽了,他就要把人放下继续去追。
年轻人却垫脚,伸手一揽挂到他脖子上,两具身体贴紧了:“骗子该死,您让我死吧。”
“你骗了人,赎罪找不到我身上,我得走了。”手捏到年轻人的皮肉要挣开,内腑却一阵疼痛,他的嘴角痉挛,发出嘶声,手背流下一缕深红的血丝渗入指间。
尽管重伤对方,他自己付出的代价也不小……反正景的丹元都被他掏了,为了修为,景也会想方设法回来找。
不如休息。
年轻人仰头,眼巴巴的望着他。
“我不会杀你。”
“您要就这样平息河水吗?”这话里还是把他当河神。
“这不是我的差事,”他的体温比人要低很多,身体贴近的地方热度传过来,泡汤一样的体感,“回家去吧。”
人都是有家的,和他们的洞穴是一样的东西,只不过是一个茅草顶配土墙或者石头墙堆鱼鳞片的瓦。
“我没有家,杀了我吧。”
没有就造一个,或者和他们一样住洞穴,他皱眉,怎么会因为这个就要死呢?
“我给你一个,你不要死。”
“我是男人。”
“男人女人都要家啊。”
年轻人怔住了,但很快又释然:“也对……”
更热的东西凑上来,那是嘴唇,一个吻落下:“我叫白绛锦,您的名字我能知道吗?”
白绛锦注视他的眼睛,它有蛇一样的菱形瞳孔,不分眼白瞳仁,都是翠绿。
它的主人平静地报出一个单字:“禾。”
“河,河水。”白绛锦重复。
“不是,”禾比划,“地里一年一收的草,你们吃的。”
“禾,禾苗。”白绛锦倒没想到河神是个和气的年轻人模样,他以为自己以男身扮女装,入河必死无疑。
无神淹死,有神则因为欺骗被杀。
“嗯。”禾想,我给他找个家就行了。
白绛锦说:“您以前的新娘还在吗?”他说完又觉得不妥,上一次的祭祀在二十年前了,也许活着,也许给河神吃了也说不定,他这前言不搭后语地触霉头,真是把脑袋淹坏了。
禾把他头顶翘起来的一缕头发按下去:“我没有新娘,我不是神。”
“可,水……”
“不是只有河神才能驭水。”
“你不是,那河神是假的吗?”白绛锦迷茫了,“那为什么又要给我一个家?”
“因为你没有。”
白绛锦的情绪禾很难明白,但他隐约觉得这个幼崽一样的人好像在被什么拉扯,不然表情不会这么奇怪,又哭又笑:“磐霖娘娘,您听见了啊。”
信徒发了愿,您就真的赐下恩德,却赐的是一个身份不明的男人。他本以为要侍奉一个喜怒无常奇形怪状的东西,吻是投诚和表示臣服,甘愿屈与身下任其作弄,结果反而是一个更奇怪的存在。
“你不是神,那是山精野怪吗。”
“我是隐龙族长。”禾觉得山精野怪有点难听了,准确来说是非常看扁他。
“给你一个家以后我就走。”
白绛锦笑了:“你到底是要娶我还是给我找一个妻子?”
“家就是家,和娶不娶,找妻子有什么关系?”
“一个人算不了家的,”白绛锦放下手臂,“我能跟着你吗,做什么都行,我干活还算麻利,当个杂役什么的绰绰有余。”
“跟着我你会死,很危险。”禾说。
“我都当河神新娘了,死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河神新娘?你不是男人吗?”禾有限的对人的认知里,新娘都是女人。
“我是男人,但他们把我打扮成女人来送死。”
“哦。”禾不懂,眼睑开合几次,动身去给他找合适的家了。
一个家应该安全,最好附近还有充足的食物水源,但二者有些情况下不可得兼,禾想,他是被同族给针对了,靠近人不好,去山里看看。
禾拉住白绛锦的手,又觉得走得太慢,干脆把人打横一抱,白绛锦的耳朵有点发烫,救命之恩本来应该是他给恩人当牛做马,他倒把人家给轻薄一顿,这位恩人言语里好像和人的认知有些隔阂,该是把这些动作都当普通交往了。
放我下来四个字还没出口,禾动了,白绛锦只觉得眼前一花,头顶按平的那缕头发就迎着层层叠叠的斑驳叶影,招摇晃动,又落在额前。
他们在树丛里穿梭,轻巧地像一只鸟,天还是灰的,禾身上是冷的,但不会比河水和恶意更冻伤体肤。
碧绿的眼睛在莽莽榛榛的遮挡与昏暗天光里发着微亮,给白绛锦以全新的视角审视他生活的地方,他挽住禾的脖子支起身体,越过禾的背,那些被完全或不完全淹没的田地都灰蒙蒙的,最远的田梗细得不过一根头发,近些的粗陋的房子,树,更不必说围栏篱笆圈的牛羊鸡猪之类的畜牲,全部都是一个个或大或小的点。
禾往下跳,刚空出的左手按住他背,免得他抓不住掉下来,落地全是雨打落的湿叶和树枝,密密匝匝堆了一层。身体光滑的多脚虫子在里面钻进钻出,再望远一点,一节老树桩上,半边生满树舌。
他在找幽深的天然山洞,对隐龙来说,四散在天涯海角各自独居再正常不过了,直到千年前的那场横祸把他们被迫拧在一起。
非人可以千里奔袭不停歇,他带着白绛锦走一天没有任何问题,但反过来,白绛锦有些撑不住了,人会饥饿。
“咕。”在静谧的四周里,这声音显得很响亮。
白绛锦窘迫地缩了缩,然而整个人都在他怀里,其实也避无可避,禾对着虎口一咬,把手送到他嘴边:“喝吧。”
“这……”
“龙血很补,”禾想起来路上那个对自己喊打喊杀的老头子,“好东西,延年益寿,洗髓换骨。”
“炼丹吃可以辟谷三年。”
“不不,我怎么能喝你的血。”白绛锦摇头。
“你不是饿了吗?一口而已,我又不会怎样。”
禾说:“试试,不难喝。”
“来一口。”他眼睛发亮,干净纯粹得像一谭深湖。
白绛锦对这种慷慨有点头皮发麻,但想着他并不是人,想法和人不同,眼睛一闭,嘴唇微抿一些进了口,类似于吃了过于辛辣的食物,整个口腔以那吸入的两滴为中心,立即火烧一样热起来,“啊,”猝不及防的刺激让白绛锦叫出了声,两滴热液滑进喉管,一路向下,走到哪热到哪里,很快他的整个腹腔都热了,四肢紧随其后,全身有种细密的疼痛。
“唔。”白绛锦皱眉,蜷得更厉害,恨不得嵌进禾的皮里,这么冷的躯干,怎么血能热成这样?
禾低头看,他皮肤烧得泛红,心说反应真大,该不会死吧?
“撑一下。”禾出手干预自己的血在他体内游走的姿态,护住重要的肺腑丹田一类位置,推缓减弱它暴蚀的速度与威力,一边暗自纳罕,同样是人,那个老头怎么体质好得不得了。
禾一心二用,白绛锦已经烧得昏过去,他们头顶的树叶一抖,一场大雨瓢泼直下,浇到白绛锦高热的身上发出“嘶嘶”声。
他脚下重重一踏,又飞升上树梢,在大雨里面一切都朦胧,只有一块块不同形状的颜色,他眼角闪出一层透明瞬膜,几个起落,终于隐约看见一块方正巨大的裸露山体,它只在顶上生了一层灌木草皮,被风蚀出的洞口黑漆漆的,禾站在树顶上,目测那个断崖离这大概三百来丈的距离。
底下是一条河流故道,因为连日降雨,干涸的土地又湿润起来,薄薄的一层水膜上不断撞碎涟漪。
禾脚下汇起一簇粗壮的水柱,直直地连到那洞口,白绛锦贴住他的肢体还在升温,他也不再看雨景,迅速点跳奔进那个山洞。
进山洞他收了瞬膜,抬头一望有一群倒挂的蝙蝠,往前走还有更深更奇诡的几个拐角,往地下通去。
禾是很中意这种地方的,但这是给人找家,所以要问人的意见。
他抱着人,往回退,靠着能见光又不至于淋雨的一段洞壁坐下,摸这个幼崽的脸,人的寿命于他们而言好比猫狗于人,都苍老得很快。
景也是个幼崽,桀骜不驯的可怜小龙。
白绛锦胡乱地拽自己前襟,头发给汗打湿了,禾看了他的衣服一阵,给他把腰带解了,丝绦的流苏划过手背有点痒。
白绛锦嘴唇在动,似乎在说什么,禾的听力很好,其实不必要把耳朵凑过去,但他见过人如何照顾受伤同伴,也学着做这个动作,耳朵迎着热气,喑哑的喉音辨别不出到底在讲什么,也许是人特有的某一种腔调?
人有很多种腔调,有的甚至会十几种,这让禾感到有趣又为难,这些身躯小小的生灵有太多奇异的东西了。
“阿……啊,……阿姐,”白绛锦在流泪,禾手指捋起这一滴小小的液体,喝人的体液会让隐龙出现同样的反应吗?他舌头一卷,只尝出一点咸味,好像别的就没有了。
“哦哦哦,”禾给他拍背,“乖乖乖。”
他依然含糊不清地发出一些鼻音,眉心折痕更深,不知道是痛苦还是陷入梦境,或者两者兼有。
热乎乎的脆弱幼崽,禾伸手戳他眉心,隐龙很少有兄弟姐妹,即使有,也在出壳时互相残杀,不然就和其他族人一样,出去巢穴找自己的第一餐。
兄弟姐妹对人来说似乎是稀松平常并且重要的,禾戳了两下,他的眉心就红得过分,便不敢再戳。
禾闭上一只眼睛,也开始休息。
白绛锦往四面去望,到处都是惨白的雾气,天地间好像就剩下他和这一种东西,他的脚下也是茫茫的一片白,这雾气还有温度,蒸得像手背这种地方都汩汩冒汗。
他分不清方向,只好随便往前走,越走越觉得口干舌燥,鼻子嘴巴一吸一呼越来越烫,雾气也腾腾翻卷,张牙舞爪地包裹他,身体变成一根扎了很多孔的中空管子,被这些活过来的白气进出穿梭,每一次都激起锐利的灼烧感,仿佛置身火场。
脆弱的人在痛苦时,总会幻想或已经在逃避,或者一个拯救者安抚自己濒临崩溃的神志。
“阿姐,是你吗?”她不见踪迹的那天也充斥着一场大雾,“阿姐,你来带我走吗?”
“阿姐,我好难受……”
“带我走吧。”
他艰难地喘吸着,殷切呼唤他最爱的亲人,脚底化成一摊湿滑的肉膏与血,在苍白的地上留下一串痕迹,很快就蒸成黑色,身上其他地方的表皮也开始融化,蜂糖一般的粘稠感,涂就骇人的观感。
“阿姐……”他却甘之如饴,“我来见你。”
白绛锦的喉音已经嘶哑地不堪听,然而有诡异的甜蜜:“我来了……”
他还要往前走,一阵狂风凶悍地把他拍飞,摧枯拉朽地荡平所有雾气,显现出远方一片黑色的枯树林,它们高大狞恶,随着一些树杈断裂落地,断口处便立即睁开红色眼睛,高高低低,开合如潮水,都无感情,赫然是捕食前的目光。
白绛锦坐在自己的皮肉里,眼球也很快掉落,他没有害怕,空洞的眼眶留下两行血泪:“不是阿姐么……”
雾气散去后,躯体也开始变冷,白绛锦仰面躺倒,迎接死亡。
但没有如愿,一双巨大的手从白色的天空伸出,一点一点贴着地面,小心翼翼掬起他这捧烂泥,万般柔情。
“阿姐……”他想,于是用已经松脱,即将分离的腿跪下,把头骨正面贴紧了掌心,彻底昏沉。
再度有知觉醒来时,白绛锦欢欣地叫:“阿姐!”
光涌入眼皮……眼皮,他猛地睁眼,映入眼帘的是瞳色翠绿的一张奇异面孔,光滑冷白的玉石人像正抱着他。
河神……不,禾,这个非人缓慢地开阖了一下眼睑,一层透明的瞬膜一闪而过,微翘的长睫借了浓重的墨料赋予颜色,它推上去,菱形瞳孔附近有一个细小的高光。
“带你去找你的姐妹,怎样?”
“我阿姐不见了,”白绛锦呆呆地说,“我刚刚好像遇见她。”
“你梦魇了。”
他把眼睛瞪大,有点痴:“阿姐来梦里找我。”
禾重复:“不见了?”
“不见了,我找不到。”他流下一滴泪。
厚重的哀伤从这个幼崽身上迸发,禾可以闻到那种绝望的味道,就像隐龙对同族之死的动容,无论是不是自己亲手所杀。身上的伤口伴着这种味道已经愈合到尾声,皮肉的损失也不过如此,灵息和神识的调节方兴未艾。
过了不知道多久,白绛锦鼻翼翕动,脸皮绷紧:“好浓的血腥味。”
“都是你的。”禾说。
“我?”白绛锦这才发觉身上滑溜溜的,满头满脸四肢躯干都是褐色的血状物,吓了一跳,“我怎么了?”
“洗髓?”禾歪头,“应该?”
“洗了能修仙,长命百岁。”
“好东西。”
“修仙,我不行的。”白绛锦脱口而出。
“为什么?我见过一个老头变化万千,你这么年轻,还能比他多修几十年。”
白绛锦不计较他这乱七八糟的说法,叹气:“不是所有人都有天分,修仙要有大造化。”
“你怎么知道你没有?”
禾给他抹去脸上的脏污,露出变得白皙的皮肤,手指插进他发间往后捋动,一截光亮的,黑里发着微红的颜色顺滑地展现:“真的很补。”
白绛锦这下人如其名了,耳朵烧红的颜色明显起来,“修仙真的不是随便可以修的,修仙要有师父,”他从禾的怀里爬出来,往光亮的地方走。
陡然看见数丈深渊,白绛锦的腿不受控制地打了摆,往后退:“我们在哪?”
“家,我给你的。”迎着呼呼的风,禾从他身后走出,站在只需一步就能坠落山底的位置,边缘柔和,声线清朗,不是神仙胜似神仙。
传说中的吸风饮露,不食五谷。
雨一直下,下得林叶变色,遑论积水成潭,单说禾的脚边就是一片湿。
人忧愁的事在他看来倒很愉悦一般,禾仰头,任水把他整个脸面都打湿:“你有家了。”
白绛锦苦笑:“这不是……”
他不想拂禾的好意,但住山洞,对他来说还是太难了,这一身粘稠不洗干净,换身衣裳,实在难受。
“我在山下有几间屋,不如回去那里,你觉得怎么样?”
禾没有立即答话,乃是先转身,对他伸出一对臂膀,除了靠肩的上顶端以外,大半个袖子与褙子前襟前裾、里套的交领襦衣、下裳同色百迭裙,都染得看不出原来的铜青色。
“来。”
白绛锦有些犹豫:“牵着也能走吧。”
“抱更快,”禾摇头,“扛不舒服。”
白绛锦不想和他对峙,这是一件小事,他向来是一个乖顺的人,于是站到他两臂之间。禾一手穿过他腋下,微弓身体,白绛锦也配合屈膝给他抄起来。
禾旋即跳进底下半空,白绛锦心头一跳,他一个微末凡人,真到易死的境地还是难免紧张。
“往哪走?”禾脚下展开一张水织的网,稳稳地支住两人。
这山高林深的一隅少有人来,白绛锦比不得一些采药人,他没有那个探路本事,往周围望一圈,真是两眼一抹黑:“且沿河往下走吧。”
上山下山,也不过是一天多的光景,白绛锦在幽暗环境里滋生同样低沉的情绪,禾的面庞好像一个幻梦,他是生机,是希望,是将去未知远方的河流。
“你原先……要去哪?”他小心翼翼地问,又害怕这一提醒,禾就马上放下他这个累赘去做自己的事。
“我在追一个族人,他去哪我去哪。”
“我和你一起追,好不好?”白绛锦紧张地抓住禾的肩膀。
禾在一颗弯曲的崖柏上借力一跳:“很危险。”
“我……我……”白绛锦嘴唇发抖,头脑发热,“也许就像你说的,我有修仙的天分,我能帮你呢?”
“为什么一定要跟着我?”
“你救了我,”他嚅嗫道,“我要,报恩……”
“你帮不了我。”禾带着他已经到了旧河道的尽头,仿佛预示着他们这场露水缘分的终结。
白绛锦只能痛苦地闭上眼,说:“那求你杀了我。”
禾对这个一心求死的幼崽感到头痛:“你姐妹不见了,那你去找你姐妹,何苦跟着我。”
“我找了四年,”白绛锦平静地说,仿佛他已经死了一样,“他们都说阿姐是给拍花子的卖了,或者干脆死了。”
“我全家就剩我和阿姐两个人,现在我是一个人,我在外面走了十几个乡,一边乞讨一边找,被人追被人打,我送一个受伤的小老乡回家,回来了,被乡绅和巫婆绑来当新娘。”
“我累了,我甚至怨我阿姐,她不要对我那样好,我就不用找这么久。我又恨我自己,我没用,她要是还活着,就是受了四年的苦。”
禾问:“拍花子的是什么?”
“抓小孩抓女人卖钱的人贩子。”白绛锦想,仙人哪里懂人间疾苦呢,或者仙人只是不待见他。
他求遍各路神仙,受尽旁人冷眼,仍然找不到他阿姐。
回来这伤心地,又遇见伤心事。
他觉得很冷,但靠在禾的怀里,也只是一堵更冷的墙顶着他,萍水相逢,也的确是他唐突冒犯。
白绛锦悲从中来,禾则有些犹豫,说:“哪边走?”
站在这个位置已经能看见村落边缘,白绛锦有气无力地回:“很近了。”
他想着这几天的风雨千万别把房顶刮走泡烂了。
“簌簌”“簌簌”,雨丝密集地铺排在一起,还是那副愁云惨淡的模样,落在农户家上。
茅草顶不住地往下渗水,泡得不像话,水啪地往下砸,在灶台后面烧火的三丫头就遭了殃,后脖子挨了好几滴,不住地缩,她娘就骂她:“干什么呢,灶都快灭了,放柴啊!”
柴也湿,燃起来不容易,她为了免一顿骂,赶紧说:“放了,都是湿的!”
她娘就骂老天爷:“杀千刀的神仙老儿娘皮子,个个都吃了供奉不做事,下下下,下死些个呕血沥脓的。”
听着娘的骂声,她心里也很忧愁,今年雨水绵延这么久,尤其这一个月下得颇为暴烈,田淹了大半,养的鸡鸭淹了,人也死了几个,再不停,他们只能逃荒去了。
山洪的可怖在村人的口中代代相传,大家都绷着一根弦,曾经因为靠河,物产丰饶,引人艳羡的土地仿佛变成一根索命绳,紧紧的,要勒断他们脖子。
听说上村出了一个新娘去迎河神,希望这雨快停吧。
娘把禾搭锅盖重重一放,一道雷声也同时炸响,她猝不及防,也尖叫出声。
“叫什么!”
“噢。”
白绛锦想我就知道。
他的三间茅草土屋两个屋顶都飞了,一间顶上还挂着一半,茅草在周围地面,树杈上狂放不羁地挂着,湿答答地,很像什么死不瞑目的长虫。
禾把他放下,环顾一圈:“帮你收回来?”
“谢谢。”
雨幕突兀地停滞了,白绛锦身上也飞出液滴,他伸手去碰停在空中的一粒粒透明圆珠,接着茅草从四面八方攒射回来,铁遇慈石一般,一根根吸回椽子,贴成致密的一层,重复,一层叠一层。
他扭头去看禾的动作:云鬓扰动,衣袂纷飞,逍遥自在。
白绛锦喉结微动,头脑发热,禾明明也沾染了大半身血污,长发摇曳像要羽化登仙,而他敞开的曲裾深衣与贴身里衣和长裤同样是浸成深褐色,却活像摔进泥里刚拔出来。
禾的长发随茅草屋的复原下落,顺直地披附到腰,他眼睑微垂,把白绛锦被抽离水汽,给风吹干又翘起那捋额发给按下去。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只此一句划过,堪堪形容眼前光景。
禾的背后大雨落下。
白绛锦忽然不敢看他,赶紧推开门去翻老旧的橱柜,雕花漆痕斑驳,它传了四代,到他手里,这套联三橱已经褪去所有光鲜,高脚的悬底让它内部不至于泡了水迅速朽坏。
他翻出一身竖褐,想,禾要换一身吗?
白绛锦想烧一些热水,但堆在窗户后,贴墙码放的柴垛显然是湿透了……要麻烦禾还是就这么洗,他看着空空的屋子,又很怕禾走了,立马出门去看,颀长身影还伫立原地让他大松一口气。
“你不进来吗,换身衣服怎么样?”
玉质金相的非人踩过门槛,头顶还差着两寸就能顶门,他实在是身材高大,七尺的门一对比立即逼仄起来。
手里的竖褐也理所当然不合尺寸,白绛锦涨红脸,人家救了自己的命,他连合体的换洗衣物都拿不出来。
“短了些,你……将就一下。”
“换了,总比穿着脏衣服要好。”
禾不解他的为难,打个响指,两个人从头到脚登时干净整洁了,还从怀里摸出那根顺手揣进来的绿丝绦递给他:“喏。”
白绛锦抬眼看他,他干净的脸上一丝一毫的狎呢意味都没有,然而接住它时,白绛锦手指不自觉握得很紧,甚至微微发抖。
“以后,不要随便收别人的腰带。”白绛锦咬牙,连脖子都红了。
“哦。”禾打量屋内布局摆设,隐龙的家大同小异,人的倒是有很多分别,住地上的有,住地下的也有,有的颜色鲜艳,庞大巍峨,有的藏匿深山,曲水流觞。
石头木头竹子泥巴草,甚至黄金这样的软物都是建材,白绛锦这间屋里放的只有一个橱柜,一台织机,两个单凳,一条长凳,一张靠墙窄床,都是木头。
橱柜上摆着一面模糊的铜镜,粗糙的磨痕显示最近有人使用
屋里湿气很重,禾走近,在那张窄床上坐下:“你有你阿姐的骨头血肉吗?”
“没有……”白绛锦一听见阿姐,整个人都冷静了。
“再次一些的头发,长期贴身的物件呢?”
“也没有,”白绛锦沮丧地垂头,“阿姐送给她意中人了。”
禾放在腿上的手点了点膝盖:“那就你知道的,她不见前,最后碰过的东西。”
白绛锦把手伸进里衣,轻扯出挂在胸前用红绳串的一根坠子,一颗很漂亮的玛瑙,也是红的,他们这种家境根本买卖不起,这是阿姐自己去找,磨,打孔,串,拿时间换的。
“你有办法找到我阿姐,对吗?”
“试试。”禾闭上眼睛,抬手把那颗玛瑙捻在两指间,白绛锦站着任他拉紧红绳,忐忑地又燃起一次希望。
他的神识游移,往下缓慢地包裹住手臂,掌心,手指,周围一切都不再有具象的形体,而是一团一缕的烟气,而捻在手里的,不过几根发丝般的一指长细线,团拢了,除开玛瑙自己的灵气,和它背后的一团米黄气是一样的。
四年,对隐龙而言不过一梦转醒,而湮灭是时时刻刻都在发生的,这一个线团被他的神识轻巧地抽散,都捋直了从当中对半剖开,没有其他的?禾把它们切得更细,分了组,隔开一段距离,又横切,它们像极了晨曦日光下飞舞的尘灰,细腻柔软得仿佛一个含情脉脉的眼神。
在这缩小千万倍的萤火虫群里,他一遍一遍筛过,一次一次切开,找一个不曾谋面的女孩遗留的踪迹。
受伤后易于疲惫,迟缓,当他终于“看见”一点微渺橘色,将将一千三百五十次,神识的触角吞下它滑动,提供“嗅”的样本,朝四面八方散开巨大涟漪,十里,百里,千里,一直到同样的“嗅觉”出现。
每一圈“涟漪”的边缘都生长出树枝一般的分形,二生四,四生八,在目标掌握之前无穷尽地“繁衍”,无声的寂静下,房屋,地皮,山石,高树,土层里的每一根植物根须都垂手可得,虫豸关节上细微的磨损如在眼前,下一刻都变换成或重或轻的彩色雾气。
细细的触角解开打成死结的气、在互相缠绕的一团团絮状物里穿梭,蜿蜒与直线并行,梳理出一张越来越庞大细密的网,它们以一种精巧的方式连接,碰触所有相似的气息给予主人以反馈。
触角爬进一个山谷,继而暴涨,禾精神一振,收拢所有网丝到这个方向,汩汩地包围住附近,立马就要再进一步,一阵锐利的撕扯感却顺着触角传过来,感受到痛的一块在灵视里“黑”了,小小的一块飞速演变成巨大的空缺。
比人被五马分尸,凌迟活剐,斫骨啖肉更胜一筹的剧痛。
禾身体往前一倾,一口不详的黑血把唇缝染色,顺着嘴角淌下一条刺目的形状。
“怎么了?”白绛锦被他的动作一拽也弯了腰,禾的头抵住他胸口下缘,鼻翼急促地翕动几下,气声狂躁。
好一会,禾张开眼睛,松手坐直身体:“很近。”
白绛锦盯住他的血渍,心里还是更担忧阿姐:“她活着吗?”
“不知道,”禾因为受伤,语调变得凶狠,“另一个我很熟,我要扒了他的皮。”
禾舔净血液,笑容狞恶,平和的外套褪下,艳丽得鬼气森森。神识受创比肉体难受得多,既不能用灵丹妙药灌溉,也不能随便让旁人梳理,大多情况下只能靠自己熬过去自愈。
景在附近是个好消息,八成瘫在哪里动不了,不然不会干这种攻击神识,暴露自己所在范围的蠢事。
拖有用吗?也许有,丹元毕竟很难炼化,禾狂乱地想着,手不自觉捏下一块床板边缘,已经剥离的脆弱木头在掌心很快变成齑粉。
“你还好吧?”白绛锦不安地问。
“很好。”禾皮笑肉不笑,满脑子都是怎么把景大卸八块。
“阿姐离我们有多远?”
“山洞背面往东方走,有个山谷,”禾说,“运气好,我们都能得偿所愿。”
,白绛锦急切道:“那我们快走吧!”
禾又咬开自己虎口皮肉:“打起来顾不上你,要去,喝点。”
不然就他现在的体质,一道罡风就能抽死人,人都说神仙打架,小鬼遭殃,白绛锦帮不上忙,被余威碾成肉泥倒是板上钉钉。
“要一天。”白绛锦说。
“命重要。”禾的犬齿变得很尖,微微压唇。
白绛锦只好在他旁边坐下,俯身去吮吸他的虎口,禾的手往上一顶,虎口张得更大,四指的一侧包住那侧的下半张脸,下颌角都盖住,大拇指则压得白绛锦脸颊凹陷。
禾掐得用力,白绛锦原本只想像上次一样浅尝辄止,但下颌被按得很痛,他也给激起一点凶性,狠狠地咬回去,两个眼珠登时充血发烫。
四肢百骸里滚过刀山火海,五脏六腑涨起,争先恐后要撞开肚皮,白绛锦连惨叫的气力都没有,带血的唾液冲出牙齿流满禾的手背,禾放开对他面孔的钳制,一回生二回熟地又把人往怀里带,白绛锦分开腿跨坐,与禾面对面,痛得抵住非人的肩头。
在丧失清明前,他模糊地想,修仙真是苦痛的一件事。
禾抚摸他新生的长发,顺着头皮一路捋到后颈,神识收回,同样发着持续的阵痛,手下的皮肉很暖和,但是要把动作放得很轻很轻,它不是水,溃散了还能聚拢。
尝几滴血就痛苦不堪的幼崽,和他试图养活的花花草草没什么两样,非常娇弱。
鼻音断断续续地泄露,禾有了经验,在他流血前把他身上的衣物都褪下,头发在禾环抱他的双手上挽了两圈,用绿丝绦绑好,他的脊骨位置一节节有起伏地拱动,那是筋脉爆裂与骨骼破碎重铸;“啊……啊啊,”他流着泪,汗水,把禾的前襟打湿,“呃”。
他现在是一只蚕蛹,内在是一团软浆,外皮由禾维持形状,奇怪的“噜噜”声不绝于耳。
热的,像温泉。
禾的手顺着他两块移动的肩胛勾画古语,金色的束缚咒遁入皮下,帮他五脏六腑更快地凝结复位;旧的脏污与碎片从他七窍、每个毛孔流出,粘稠的深褐色浆液把禾的正面打湿,二指宽的腰间革带下,挡住的干净衣面相对整个人形聊胜于无。
禾抱着他,觉得莫名平静,潮湿的水汽蒸腾上扬,挂罥在睫毛上,阴暗的屋子好像一方难见天光的密林,他们不在那个山洞里,又好像还在那个山洞里。
血浆是青苔,生满了大半个白玉石像,并且向下延伸,坠落床沿,瀑布跌下悬崖,滴滴答答的单调与汹涌澎湃的激情重合,禾张开嘴,无意义地开合几下,越来越热。
禾依然很痛,疼痛让他亢奋。
白绛锦的喉咙长好了,又开始发出虚弱的呼吸,很轻,很急,禾的犬齿根部发痒,手指在他的背脊上划动,推开厚重得几乎成膜的浆液,新洁的皮肤富有代表生气的粉红色泽,白绛锦在他怀里濒死,新生,反反复复,塑神像也不过千锤万凿,他的血脉攻城掠地,贪婪地蚕食鲸吞着白绛锦。
这种剥夺和再造形成一种微妙的联系,白绛锦有了他的一部分,他会不由自主去亲近,一个体外化身,一个他的幼崽。
比生育更紧密的关系……我的,禾怔了片刻,剥下他侧颊的旧皮肤,余下的肌肤表面红彤彤的,好像穿了一身旧嫁衣。
降生于世,疼痛难免。
“啊!啊!”她抱头躲窜,娘的竹仗如影随形,“养你,养你!养你白吃饭!”
她只是哭,像以往的应对的每一次责打。
她被逼到角落,揪住衣袖,竹仗就狠狠地敲在胳膊上,胡乱地打她的胸前,肩膀,有一记落到她的侧脸,立即烧热了,火辣辣地疼,“躲!躲!”竹仗往头顶抽,她泪眼朦胧。
娘抓住她的衣领把她提起来,一张巨大的兽口和铜铃眼睛模糊又狞恶,两管热气腾腾喷发:“你怎么不去死!”
“死的怎么不是你?”
“烂……眼的……货。”这些话语也模糊,多恶毒多下流都听不清了……她只是把心肝都快抖出来,眼泪鼻涕口水都往下流,衣服也给扒落肩头,血淋淋的一片。
“去死,……子……婆,”头被按着往墙上撞,嘴巴破了皮吃到一口湿泥味,她的喉咙痉挛,哀鸣,听起来又像呕吐,“呃额……”
“……呃……”她上气不接下气,想屏住呼吸却做不到,“呃……”
“小……”头皮一紧,又被揪着往后拖,她双脚无力地在地上一蹬,手自发地抓挠,“……”
竹仗又噼里啪啦地落下,她感觉身体往前一扑,往前一扑……
不知道多久,她觉得好冷,却不敢抬头,等竹仗落下,然而迟迟没有;她颤抖着爬起来,转身去看背后,屋门掩紧了,要我死……我死……把气喘允了,她也就冷静了。
小弟死了,他们家唯一的男孩死了,她茫然地望向不远的江面,望向远的群山,望向飘渺的更远处。
她赤脚又不是完全地赤脚,一只草鞋还在,就像她是她娘的女儿,又不是她娘的女儿。
她成了她娘的一个仇人了。
走啊走啊,她又开始哭,她冷,她饿,天旋地转。
她想,我是一只鸟就好了,我可以飞走。
变成一只鸟,不是三丫头,沿着江水,飞到天晴,东方发白。
她走不动了,蹲在一丛灌木边上,任雨水把她的肩膀淋到发白。
她沉默地发呆,连身边来人都不知道,一个树皮样的苍老面孔俯下:“丫头,怎么一个人?”
她仰头,雨珠从脸庞划到咽喉,对上深陷的眼眶,混浊的瞳仁闪过一点青光。
老太太伸手轻抚摸她的侧脸,她瑟缩一下,却没有躲,“唉,怎么打成这样,”这手褶皱干枯,戴了一个发黑的嵌绿松石银戒。
“好丫头,家里还有几个人啊?”
“爹,娘,二姐,小弟死了,”她喃喃地,“三个。”
“带我们去你家好不好啊?”
她摇头:“不。”
回去娘会打死她。
“那你跟着我们走吧。”老人背后是五个壮汉,他们分别坐在三辆牛车上,穿蓑衣斗笠,面孔是黄土养出的厚重方正。
“不。”电光石火间她意识到什么,那念头很快,下一刻就应验。
“丫头别怕,我们是来给河神选新娘的。”
她蹲得腿麻,本来想站起立即跑走,起势太猛没稳住,一个趔趄坐在地上,在泥水里迅速往后拱动两步:“上村不是出了一个吗?”
“河神气性大啊,”这笑故作和蔼,在她看来就像一个木雕的面具保存不当开裂了,“过了三天了,再不停我们都禁不起。”
“我不去!”
“唉,哪里就选定你了呢,别害怕,选上了也是好事。”混浊的瞳仁碌地转一下,两块脏石头和雨里的黄泥地交相呼映。
“你去吧!”她霍地站起,觉得肺腑里有一股腾腾热气,拿手去掩有一掌刺目的红,那只破烂草鞋也不要了,脑袋里只想着:都要我死!
不过是解手的功夫,哪里能料到小弟掉进水缸沁死了呢!二姐缝衣服,娘腿痛卧床休息,爹去借粮,小弟闹着玩,她们就带着笠斗披了蓑衣在门前追打。
在风雨里跑得热汗直冒,吁吁喘气。
她觉得下腹一绞,就对小弟说:“等我一下,不要乱跑。”
想了想,还把他推到了屋子里,关上门。
回来迎接她的却是头朝下栽进灶房水缸的一具小身体,她叫他,拍他,他怎么都不醒。
喊来了二姐和娘,二姐学村人救落水,口对口吹气,按胸口,他仍然一动不动。
娘开始哀嚎,凄厉刺耳。
她瞪着眼睛,说不出话。
娘说:“怎么会……怎么会……”
“你们两个都没看着他!”娘捶自己的腿,“你们怎么能不看着他!”
“蓑衣……他自己怎么会穿蓑衣,”娘抓到关键,“你们谁给他穿的?带他去雨里跑。”
二姐受不住压力,说:“我在补衣服。”说着,还跑去把补到一半的长裤拿过来,娘的目光于是钉在她脸上,缝衣针一样又粗又尖利,能扎穿她。
娘的神情是一种平淡的了然,眼角堆的褶子都舒展开。
一切都不消说,当娘的多了解自己女儿。
“过来。”她抖了一下,然后乖乖地走到床边,娘揪住了她的耳朵,狠狠地打了她两个巴掌。
以这两个巴掌为开端,她挨了生平最毒的一顿打。
——牛车追上来,老人的声音嘶嘶的,毒蛇挺身对准猎物的姿态:“丫头,大家都身不由己呀。”
从身体与精神的双重禁锢里醒来是一件痛苦的事,白绛锦张嘴,吐出一口血沫,头痛欲裂,他在禾与自己的身体,它们共同组成的囚笼里挣扎着,手用力去推,却落不到实处。
我在哪,好重,好重,什么东西压着我,滚开!他用拳头捶,用双手抓,用牙咬,直到挣扎得没有力气,周围还是很黑,忽然有一只钳子似的东西抓到他的手,他用力拽,拽不动,害怕地用另一只手去扳,在黑漆漆一片里孤立无援。
这钳子松开片刻,下一刻抓住他两只手,他疯狂地往后弓身,双脚踩到一个硬物向后借力,这也挣不开,他感觉眼皮被什么强行扒开了,然后还是一片黑暗,他开始嚎叫,期待喝退辨不出形体的怪物。
“嘘,嘘”,怪物发出声音,“冷静,你很安全。”
一点水液落地的声音,白绛锦想,那是唾液吗?
他于是更剧烈地扭动,喉咙嘶哑:“滚开……滚开……”
他感觉手上的限制松开了,脚往下踏,一步一步往前走,又好像撞上一堵墙,呢喃地说:“好暗啊,看不见。”
一簇火光凭空亮起,越来越大,直到照得他留下眼泪,不自觉眨眼。
他伸手去抹,怎么都抹不干净,一个白花花的影子捋顺了睫毛:“还没醒吗?”
“再打我,我也打你。”
活该,白绛锦气性上头,吃人就该死,他张开眼睛,凶狠地瞪视,目光逐渐聚焦……还是死了算了,他想。
天杀的……
脸上身上手上都粘满乱七八糟浆液的禾垂眼,静静地看着他,这仿佛一种无声的审视,而他手里还揪着禾的头发,一滴成分不明的粘稠水液掉落,砸在他大腿上。
一切都很糟糕,被他弄得衣衫不整的禾,还有光裸的他自己。
他想解释,但是根本不知道说什么,白绛锦有限的人生岁月里,前十九年从来没遇见这种事。
禾不在意的把手往下摆唯一干净的一块揩了揩,火光来自一个悬在空中的冰球,里面不知道放了什么,冰壳使得它的光亮不完全透出,而是有一块一块的花纹与亮度,与月亮表面相似却更有暖意,微黄朦胧的夕阳流淌在屋内。
“醒了就放开,衣服在那边。”联三橱的案顶,叠放整齐的曲裾和铜镜并排放好。
“我……”白绛锦语塞,“你……”
衣服是他自己脱的吗?他为什么一点印象都没有,白绛锦问:“你给我脱的吗?”
“嗯。”
禾坦荡得让白绛锦觉得有问题的只有他自己,都是男人,坦诚相见怎么了……他捋了一把自己脸上的脏污,不会有谁对人一副泥打滚的样子感兴趣。
“劳烦你,把我清理一下好吗?”白绛锦背过身,把头上绑着的丝绦解下,不消片刻,他看了一眼手上,丝绦又是新洁的绿色了。
他的肌肤正在朝禾展露的颜色靠拢,但比禾更有血色,手指好像变长了一些,关节和指尖有轻微的红晕。
把衣物三下五除二套上绑好,白绛锦回头:“可以走吗?”
禾点头,于是他们连夜赶路,河水冲到更低的一段河道发出怒吼,质疑这两个不惧死的小东西,暴雨下得所有动物在夜晚都不轻易露头,他们偏要雨中逆行。
阿姐死了,我也不活了,白绛锦脑袋里,四年满满当当只塞着这一个念头。
他眼皮轻跳,雨珠打得它做一株含羞草,好羡慕又好嫉妒,禾轻而易举救他,又随便地捎带一程,磐霖娘娘,这是您显灵了,还是我死前一梦。
天色有些许亮时,禾忽然说:“我们在原地打转。”
白绛锦眉毛一抖,眼睛有了神采:“鬼打墙?”
禾对他摇头:“不是,是隐龙的手段。”
躲过天道偷灵气,复制现世与其融合,捏造一方世界,不是幻梦且随主人心意变动,复制的东西盖在蓝本上,蓝本不会变,只是原本的位置多出东西,与人的易容术有异曲同工之妙。
禾要揭一张随时在动的“脸皮”,又务求快速,他不再动用神识做细致的辨别,而是带着白绛锦升空。
“咔”,“碰!”白绛锦目睹着摧枯拉朽的一场毁坏,天河开洪,奔流直下,在禾脚下温驯的水花落到地面群聚,张开了它的爪牙巨口,生造了一条新河道,撕裂的山石草木都伴着白沫子打旋,它们在连日的降雨里吸饱了水,于是就成禾手上一块任意揉搓的泥巴。
禾无意炫耀自己的力量,这就是他本身的一部分,如同他的手脚,他只是迅速通过,带着知道猎物死到临头,作困兽之斗的兴奋,犬齿又冒了头。
白绛锦觉得自己的齿尖也有点利,要抵住什么磨一磨的冲动,心也不受控制狂跳,说不清是害怕还是别的。
新生的大泽上,禾逐水疾行,踏飒如流星,有那么一刻的停顿,长发打开作两股飞扬,如同燕子的剪尾。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
他的血会是燕卵吗?白绛锦知道这可耻,把自己不知何去何从的茫然转化成莫名的野望,又寄托于非人之身。
从前他听从阿姐的,把阿姐找回,他才知道未来如何。
阿姐,我想见你,再给我指一条路吧。
白绛锦手心出汗,在迫近目标的时刻,他听见禾打了个响舌,鸣镝一般,是刀剑出鞘,是山崩地裂的号角。
大泽尽头随着禾口腔的击发音,挣出一把可怖的皮贴骨,它从地下钻出,遮天蔽日,白绛锦难以看全那个狰狞怪物的面目,只觉得实在庞大,打横平放的话,剪影都蜿蜒如山脉。
禾把他放下,那一块水面托着白绛锦,没有一丝波澜。
如水面般平静,禾不疾不徐地迈步向前。
他的手背翻转,骨节立即变得粗大,十指生出有些许内扣的利爪,皮肤染上青色;衣物由脚开始,一寸寸往上化作贴身的鳞片,周身罡风大作,引来极剧烈的寒冷。
白绛锦呼气,一片雪花落下,定睛去看,睫毛沉沉地往下坠,转瞬间已经沾满霜花。
眨眼后所能看见的光景,是头发变作青色长鬃,手掌连蹼的一个背影,一条粗壮尾巴在冻出的冰面上摆动,鳞片竖起,互相摩擦。
“滋啦。”鳞片里的火星、冰屑一同高高飞起。
非人的体型涨了两倍,然而面对庞然大物,依旧像蚍蜉撼树。
禾在冰上重重一踏,身体流星赶月地射出,白绛锦只能看见一道白线。
眼皮又开始跳,白绛锦握紧拳头,用力地几乎抽筋,“咚!”投石器砸城墙似的暴烈伴着一抔飞溅的蓝血回应了白绛锦,他愕然地抬头,一块小山大的血肉崩飞上天空,这么远的距离去看,都大得不像话。
他周围亮起一圈青光,半圆的透明罩子在他头顶拱起,成型。
一片巨大的蓝绿红黄劈头盖脸,翻江倒海一般倾覆而来,看似孱弱的护罩顶住了所有冲击,血肉铺地如同打翻染缸,烧得冰上嘶嘶作响,可怖里竟还透出些泼辣明快。
怒吼直上云霄,百来对雷公电母都争不过的气势,白绛锦眼见护罩外寸寸龟裂,他的血也暴沸,两条颀长的金色咒语跳出,密密匝匝绕上他周身,他仍然被震荡得呕出几团血块,抑或是什么脏器的碎片。
白绛锦的七窍流下鲜红,全冻在皮上,他耳朵嗡鸣,站立无能,仰面躺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