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前,贺明汀接到了一通陌生来电。
月明星稀,他还在兼职的咖啡厅值夜班,只消一眼便无情拒接了。对方显然贼心不死,接连复拨,铃声响个不停。
所幸临近打烊时间,贺明汀边歪头夹着手机边一刻不停地清理作台:“你好?”
然而等待他的却是相对无言,贺明汀撂下抹布站直了身,甚至重新拿起手机:“喂?请问是哪位?”
“……”
“是哥哥吗?”
贺明汀正欲挂断的动作一顿,脸色骤沉:“贺明渚?”
“哥哥,是我。”稚嫩的嗓音半是惊喜半是胆怯,“我,我能跟你聊聊吗?”
“不行。”贺明汀果断回绝,严肃道,“抱歉,我现在很忙,下次有机会再联系吧。”
“可是,我——”
通话戛然而止,只剩一阵长长的嘟嘟声。
贺明汀拉黑了这串电话号码,继续清扫工作,仿佛刚才那转瞬即逝的异样情绪只是吉光片羽。
他与原生家庭早在七年前就裂变出一道不可逾越的分水岭,今时过境迁,胞弟再何其无辜,过去的手足之情再动人也无法填补其中的鸿沟。
更何况他仅有的那点儿怜悯,比起亲爹提供的锦衣玉食简直不足挂齿。
贺明汀很快将这段意外的小插曲抛诸脑后,直至某天他带头组织的科研小组参加的大赛甫一落幕,手上还捧着奖状,头脑被激奋的情绪攻陷,未经任何思考便又接通了来自故城的电话。
会馆内熙来攘往,贺明汀躲在后台的角落,听见了那个久违的名字:“贺咏一是您的父亲吗?”
中途有保洁人员推门进来,贺明汀摆手示意自己稍后离开,接着窸窸窣窣的一阵,门被再次合紧。短暂流入的喧哗和光线即归作一片死寂。
“是。”
仅仅一墙之隔,他却似置身另一个世界。
贺明汀长舒一气,收敛起那副玩世不恭的伪装。
“你押错了人,小朋友。”
他盯着贺明渚乌亮的大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老民警连声叹惋,哎呀,这孩子可怜,继母精神状态不稳定,生父形同虚设,急需一个真正负责任的亲信改善现状。
而贺明汀只听着,时而抿一口热茶,最后平静道:“我做不到。”
他不是好善乐施的侠士,兼职全勤的半数工酬仅足单程的机票。
“听着,我不是救世主,我只是一个需要省吃俭用的穷学生。”贺明汀绷紧了五官以防流露多余的情绪,但颤动的睫毛还是传递出他内心的挣扎。
“我算是仁至义尽了。为此额外支出的金钱和时间……我计较不来。至于你爸妈怎么决定,会不会作出改变,都不是我的责任。”
如果会,他便无事一身轻,然后与这个家彻底断联。
如果不会……
“那也只是你命不好。”
次日,二人成功忽悠过六中看门的保安,直达文化长廊的优秀校友墙前。
十四岁的贺明汀身穿黑白相间的校服,面向镜头时带着几分青涩和懵懂。放大的学生照下附高考分数和录取的学校,以及一串显然并非出自当事人之口的“格言”。
他看着看着不由发笑,伸手触了触泛黄的照片:“真傻。”
“很帅。”
贺明渚却如是评价。
“认真的?”
贺明渚用力点点头,双目炯炯有神:“哥哥很好看。”
贺明汀闻言失笑,弹了下他的鼻梁:“别说男人长得好看。”
贺明渚“嗷”地一声捂住隐隐作痛的鼻子,眼泪汪汪地问:“为什么?”
贺明汀不语,又安抚似的揉了揉他的发顶。触感很柔软。
抵达芸城的第三日,贺咏一终于回应了通信的“狂轰滥炸”。
贺明汀在电脑敲下最后一个标点符号,回头恰不偏不倚地捕捉到贺明渚直勾勾的目光。四目相对,小孩心虚地低下头,开始若无其事地左顾右盼。
“哥哥准备去见爸爸了吗?”
他似乎也意识到,这可能是哥哥留在芸城的最后一天了。
于是自贺明汀落座电脑桌前办公的那一刻起便安静地望着哥哥,偶尔晃晃脚丫,妄图将哥哥的背影完全复刻脑海中。
“嗯。”贺明汀起身披上外套,整理翻领的同时顺口叮嘱道,“乖乖待在房间,我没回来前别出去,知道吗?”
“我会的。”贺明渚信誓旦旦保证,“我不会下床的。”
“也别端着,该上厕所就上厕所。要不要玩会儿我的电脑?”恐怕得独处一室好几个小时。
“不要啦。”贺明渚轻轻摇头,朝他灿烂一笑,“哥哥,你去吧。”
贺明汀几乎逃一般匆匆离开了酒店。
怎么回事,他揪着心口的那片衣料喘息不止,你在紧张什么呢?
你害怕见贺咏一?不至于吧。
还是怕自己已经有所动摇,忍不住心疼那个懂事而可怜的孩子?
好巧不巧,贺咏一约见的地点正是六中校区附近。晚八点后该区主干道五十米开外人迹稀疏,路灯下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正半蹲着抽烟,在周身大片大片的阴影堪堪隐蔽,独指间明灭的火光格外显眼。
贺明汀方才走近几步,一支香烟及打火机便自动递了上来,被他不动声色地推拒了。
贺咏一掐灭了烟缓缓站起,昏暗的光线下贺明汀勉强看清了他的脸:无精打采,两鬓斑驳,眉目间较之回忆中模糊的印象又多不少纵横的沟壑。然而气质在骨不在皮,即便这般颓然也难以掩盖年轻时俊美的缩影。
贺明汀直视着这张令人憎恶的面孔,胃里一阵排山倒海。
没错,果真是从未留意大儿子原来对二手烟过敏。
眼见主动送殷勤未成,贺咏一也不觉尴尬,自顾自喃喃道:“把他带走吧。”
贺明汀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
“那孩子,你把他带走吧。”
“你疯了是不是?贺咏一,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胡诌什么?!”
贺明汀脱口而出。
“你轻轻松松一射,爽完了然后全程冷眼旁观,白冠上一个父亲的称谓。现在又嫌麻烦打算无痛卸任是吗?”贺明汀气得紧握着的拳头都在发抖,声线不稳,“天啊,你不会以为家庭是公共洗手间吧?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这种人怎么敢结婚生子的?!”
“怎么能被生下来。”
“我工作很忙。”贺咏一不顾他仇视的眼神,又燃起了烟,“我老婆你也知道,我照顾不来两个人。”
“什么大生意需要贺老板日夜兼程,连休憩的时间都没有,只能靠吸烟提神?”贺明汀讽刺地说,然仔细品味,一种不祥的预感跃上心头
“你还在赌?”
有那么一刻,贺明汀希望这只是自己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
但贺咏一的沉默表明了一切。
“对不起。”
这个一直以来妄自尊大的男人此时不得不低头,就算是为了逃避自己的责任而退让。
“不用跟我说对不起。”
浓烈刺鼻的烟味熏得贺明汀直恶心,干脆不管不顾道:“你对不起的人多了去了,幸亏我脱身得早,在这些人里估计还排不上号。”
“赌瘾”是贺咏一多年来口口声声对抗的无形的恶魔,也是他第一段婚姻告终的直接原因。
贺明汀的生母性子温吞,甘愿为家庭付出。她可以忍受丈夫以工作为借口缺席本该的角色,却不能接受赌瘾毁灭她凭一己之力营造的表面温馨的三口之家。争吵,摔打,反复的道歉和承诺,如此贺明汀在幼时都已见惯了、听厌了。
恶魔附身时,贺咏一就好像“脱胎换骨”,一次次打破旁人眼中文质彬彬、事业亨通的成功男人的形象。
他彻夜不归;赌赢了欢天喜地,带妻儿肆意挥霍,赌输了愁云惨淡,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借酒消愁,熄灭的烟头堆满一缸。
在输得眼红时怨声载道地归来,大肆毁坏手边能够着的东西以泄愤。若一时难寻大额的现金,就偷儿子的储钱罐以备下一次下注。
贺明汀清楚地记得母亲总是以泪洗面,但不曾对父亲死心,期待他有一天能幡然醒悟。
这一天来得比想象中早。这一年贺明汀十岁,母亲再度怀有身孕。
第二次做父亲,贺咏一出乎意料的欣喜若狂,不但洗心革面,还对她关怀备至,一家子似乎又回到了最初甜蜜的岁月。
可惜好景不长,贺明渚呱呱落地后便几乎没有任何留恋的,重蹈覆辙了。
面对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贺咏一更加肆无忌惮,甚至不惜把主意打到了小儿子的奶粉钱。贺明汀出面阻止,反被一响亮的耳光扇倒在地。
很难想象前段时间他伪装得多么天衣无缝,只为了妻子保胎。
这一回,母亲彻底死心了。
她坚持在外租房分居,打响了离婚拉锯战的第一枪。终于在经过不懈的周旋搏得了贺咏一的松口,领着长子远走他乡,永别这方满载失望的伤心地。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么多年贺咏一仍旧死性不改,只是加害的人选换了一个,不知还要被祸害多少年。
但这些不是贺明汀关心的重点,对这种烂根性的人渣多言一句都是浪费力气。
他捂着口鼻看贺咏一一个个吐着烟圈,极力压制想要呕吐的冲动:“五十万,我要五十万。”
“我不可能给你白白养儿子。”
“五十万对贺老板来说不过分吧?下次搓牌前先去山上拜个庙”
“我给你。明天就打到你账上。”生怕对方反悔似的,贺咏一满口答应,“十八岁之后你就不用再管他了。”
“只到十八岁。”
“那是他自己决定的事。”贺明汀轻飘飘地丢下这么一句,抬步就走。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烟味,他真是半秒都不想多待。
“明汀,明汀!”
“你妈妈的事——我很遗憾,没能帮上忙。我应该去见她最后一面的。”
“肏你大爷的贺咏一!”理智脱弦,贺明汀仪态尽失地吼道。
分明已经大跨步走出一段距离了,他说的每个字却都掷地有声,像一只愤怒的雄狮发出震慑的怒吼,喝退身后追赶的对手。
“你听好了,你没来参加她的葬礼简直是老天有眼。你若是真的来了,她才是真的死不瞑目。”
操蛋的。
真是操蛋了。
贺明汀加速走了很长一段路才勉强刹步停下,双腿已似灌铅般沉重。
仲夏凉爽的夜晚,他却不知不觉间大汗淋漓。
还是破戒了,他心想,应该给贺明渚买点夜宵再回去。让他久等了。
贺明汀扶稳路旁的一棵树,而后脱力般慢慢靠在上面。
晚风习习,月影绰绰,街上空无一人,路灯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他挤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眼底有些酸涩,微微泛红。
但可以肯定的是,绝对不是刚刚间接接触到尼古丁的原因。
列车径直驶入隧道,四下便只剩分散的微弱荧光。光影晃动,有人小声抱怨着“信号差”。还未等屏幕熄灭,世界就冷不丁重新透亮起来,窗外山水错落的景致飞速倒退,光线刺痛了双眼。
自坐落嶙峋山地中的芸城出发,轨迹多经高架桥和山间隧道,浮翠流丹的美景总是看不尽兴。
贺明汀冥思端坐着,眼前一下亮堂,一下又伸手不见五指,恍若置身一座设备老旧的电影院。放映机每每卡顿,台下无数电子设备犹如盏盏鬼火,他却发觉其中与众不同的光源:贺明渚明亮的眼眸里盈满了新奇。
“你没坐过高铁?”
贺明渚摇摇头。他未曾踏离过芸城一步。
“岚市有个环江游轮项目,就在大学城附近,到时带你去玩吧。”
小孩儿欢天喜地连连应好,抬头望见他哥开始闭目养神,神情自若状似无意地给出了承诺。
租住房所在的居民楼距离校区有好一段车程,交工也不少年头了,租金却随周边地带的开发连年上涨。幸亏房东体恤贺明汀只是个举目无亲的学生,不然早两年就被扫地出门了。
贺明渚一进门就注意到了角落祭台上的黑白遗像,但他不敢轻举妄动,跟着哥哥先熟悉这方五十平米空间的布局。
贺明汀忙活铺床——他决定安排贺明渚住进自己原先的那间房,采光相对较好。
偏程树不肯消停,非要逮着这个时候问候他。
“啥时回到的?”
贺明汀不接招:“你有事吗?”
“没事就不能找你?”程树嬉笑道,“正好今晚没课,我请你们兄弟俩吃饭。”
啧,这句“兄弟俩”贺明汀是怎么听怎么刺耳:“不用,我下厨吃不死人的。”
“这样啊,我请弟弟吃好了,你就负责把人捎过来。”
“……滚。”
隔空打完一仗嘴炮,贺明汀在对方“记得准时到”的反复叮嘱声中切断通话,转而动身找人。
两室一厅并不大,客厅后的夹角站着个小身影,视线所及之处只有与他齐高的祭台,丝毫没留意已经来了人。
“她走的那天打了止痛。”
贺明渚迷蒙回首,哥哥正静静地站在不远处。当下屋内没有亮起任何一盏灯,如若不是天边红云似火,渡了许光线进来,他可能会以为方才那是在夜幕降临之际现身的幽魂发出的呓语。
贺明汀轻轻吸了一口气,胸口闷得厉害。
他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只可惜几番嗫嚅仍是无言。
视线越过弟弟背着光同样神色晦暗不明的脸庞,对上了遗像中女人笑意盈盈的眼。她的笑容被这张黑白照片永久的封存,也只在抽离相框时方可一睹其姓名:谈唯笑。
需要向这个孩子解释些什么吗?毕竟血浓于水,他或许会想知道。
可是再亲近的人分别七年,也会变得陌生吧?
何况他们是主动撒手的那一方。
贺明汀在无限膨胀的纠结中惊觉,相比贺咏一,贺明渚的长相更似母亲。
尤其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简直生得一模一样。
他的心蓦地被一只无形的手揪紧了。
就在这时,贺明渚眨了眨眼睛,迟疑了那么一秒后便一头扎进他的怀抱,双臂环过他的腰身,毛茸茸的脑袋抵在抽疼着的心口。
贺明汀顿时有些手足无措,待一缓过神也搂住了胸前不安分蹭动的小人儿,掌心在他的后脑搓搓:“走吧,带你去添点日用品。”
小家伙埋在他胸口用力点了点头,隔着一层布料也蹭得皮肤痒痒。
程树此人虽吊儿郎当整日没个正经样,一旦人精起来就连天赋异禀的修行者见了也自愧不如。
他点了一个鸳鸯锅。贺明渚伸长脖子窥探锅里不停翻滚的红色热汤,满心好奇地涮了一筷子送入口中,结果被辣得直飙泪。
“哈,”程树见状一乐,忙接了杯凉白开递过去,“跟你哥一样,吃不了辣。”
“哥哥也真是的,都不拦着点。”
“不让他试试他是不会死心的。”
贺明汀如是道,淡定地继续调料。
话虽如此,还是给小脸涨得通红的贺明渚又添上了一杯凉水。调好的酱碟也自觉推至他面前。
“你还好意思说,来岚市这么久了还是吃不下辣菜。”
“基因问题。”贺明汀斜了程树一眼,不出所料这嘴碎玩意儿又预备要翻旧账了。
“你哥当年初来乍到,凡是沾一点椒麻的都不吃,那能长个子才怪。擦黑板还要踮脚呢。”程树绘声绘色,筷子都差点甩飞出去,“幸亏后面争气,不然得被笑一辈子的‘小土豆’——贺明汀你怎么还急眼了?”
他“嘶”地咂了两下嘴,抖抖被踩疼的脚,小声嘟囔:“下手还挺重哈。”
“你应得的。吃的都堵不住你的嘴。”
罪魁祸首本人倒是安之若素,甚至还夹走了最后一颗牛肉丸。
贺明渚边抱着杯子哐哐补水,边看一对损友你来我往不甘示弱地补刀。难以想象哥哥曾经有被人笑话身高的时候。
对于程树这记吃不记打的东西,回击算是煽风点火,只会让他越发肆无忌惮。
“弟弟,火锅好吃吧?”
小孩儿望望对面满脸狡黠的笑的男人,又望望一旁不露辞色的贺明汀,踌躇附和道:“好吃。”
“你哥本不打算带你出来的,说他炒两个菜凑合凑合得了。”
“我做饭难吃你还死皮赖脸赖在我家?”贺明汀忍不住鄙夷。
“那肯定比食堂的好吃多了。大学食堂就是猪饲料厂……”程树忙不迭贱兮兮地找补道。
……
“程树哥哥也在这里住吗?”
“有时候会。看他心情吧。”一路摸着黑登上六楼,贺明汀重重跺地,头顶年久失修的灯泡勉强配合地晃悠悠亮了起来。
程树这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大少爷,家教倒很古板,不允许他私自租房逍遥;奈何过不惯在校清汤寡水的日子,三天两头往贺明汀家跑,以开车接送他为交换蹭吃蹭喝蹭住。
“怎么了吗?”
“没什么。”
“那就赶快去洗澡。”贺明汀没留心小孩的反应,轻声催促道。
直至听见浴室传出哗哗水声,他才放心地合拢自己的房门,输入了一串号码。
“明汀?”接通的前一秒还难掩忐忑,他说,“是我,舅舅。下午给您打过一次电话。不过您没接。”
“噢。当时我还在外面出工呢,”
“您把账户发过来吧,我先还您十万,剩下的五年内还清。顺便帮我转告一下姨妈他们好吗?我一定在年前把钱还了。”
“好啊,好啊,等一下就发你……”谈奕满口答应着,转念一想又觉蹊跷,不禁质疑,“能一下子拿出来这么多吗?”
“管贺咏一要回了抚养费。”
“那好啊,之前还老劝你们别那么犟,”谈奕欣慰道,至今仍为贺咏一的行径愤愤不平,“他都敢对儿子不管不问,狮子大张口又怎么了?离婚也不带这么绝情的……”
“放心吧,我会跟你姨妈他们说的,一点钱而已,这样逼一个孩子怪缺德的……”
贺明汀再三道谢,一直高悬着的心终于落地了。
通话结束,他扶着书桌边缘缓缓坐下,不知该如何平复内心的五味杂陈。
他有时恨不得同人世两清,但往往事与愿违,似乎从出生开始他就背负起了一些东西。无法推脱。
“吱——”
门不知何时被打开了一条缝,露出贺明渚小鹿般惊慌的眼睛。
眼见偷听被撞破,他只得乖乖显身站直,垂头丧气地等着挨训。
贺明汀却并不打算斥责:“洗好了?”
他看到贺明渚被热气熏得红扑扑的小脸,恍然忆起方才忘记嘱咐热水器有故障了,懊恼道:“下次别一出水就凑上去,小心被烫伤了。”
贺明渚身穿全套长款儿童睡衣,脚上趿着新的拖鞋——绝大部分日用品是贺明汀现挑现付的。他无论做什么事都细致周到,且不忘征询贺明渚自个儿的意见。与离别以前的哥哥没有任何不同。
可此时此刻,一向顶天立地的哥哥眉目间却暗含忧愁。
才真的像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人。
于是贺明渚鼓足勇气问出了口:“哥哥,你欠钱了吗?”
贺咏一曾因欠下高额赌债被人直堵到了家门口,门板上写满了威胁的话语,最后还是由爱女心切老丈人出面代为还清才息事宁人。那段时间贺明渚甚至不敢轻易踏出家门,生怕被拐走充当人质。
他不愿意哥哥被如此对待。
但如果是真欠了的话……他也会竭尽所能维护哥哥的。
贺明汀无动于衷地看着他。
“是啊,欠了不少钱。”
半晌,他微微一笑,手机还攥在掌心里:“怎么,你要替哥哥赎身吗?”
贺明渚一下子傻眼了。
“不少”是多少?一万?两万?小孩子认知有限,以万为单位的数额于他而言已是天文数字。
曾亲眼目睹醉酒的父亲责怨手气太背,好几万块在一夜之间全打了水漂;数学老师也强调过一百张面额一百的现金叠加才等于一万元……大脑飞速运转,推算出无数种超乎预想的结果。
他结结巴巴地问:“那我、我可以帮上什么吗?”
“当然。”
贺明汀闲适地翘起二郎腿,慢悠悠道:“你觉得你能做什么呢?”
这哪是吊足了胃口,分明是把贺明渚的小心脏架在火上烤。
是啊,我能做什么?
什么都做不了,他绝望地想,我甚至还需要哥哥的保护。
贺明汀被他信以为真的样子逗得直笑,好不容易压下了嘴角,恶趣味的本性却难以被收服。
“哎,我可能真的要走投无语咯。”
他说入戏就入戏,摇头晃脑长吁短叹,全然不觉小孩僵直的躯体下心脏狂跳。
“受害者”沉浸在自己悲伤又弱小的世界不可自拔,皱了双眉红了眼。???????????????????
“哎哎别哭,开个玩笑,”贺明汀这才良心发现,忙扯着人到跟前,“我可不想上失信名单呢。难道我还能把你卖了不成?”
柔软的纸巾覆上泪眼,贺明渚努力让自己比看上去更值得信赖,奈何满腹委屈反其道而行之,愈加汹涌澎湃。
“卖了我也不值什么钱的。”
“没试过,不清楚。”瞅了眼他还滴着水珠的发梢,贺明汀找出遥控器,将冷气调高了两度。
“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又瞥见小孩那细瘦的胳膊腿儿,紧接着补充,“——还有好好吃饭,照顾好自己就有得你折腾了。”
贺明洙闷声应着,鼻头止不住地酸涩。
“八字箴言”向来话糙理不糙。既是应届生又是插班生,可供通融的对象仅剩寥寥可数几所私立学校。光是学费这一项就够贺明汀肉疼的。
全倚仗了程树,贺明汀只背上了又一人情债。
程少爷本想送佛送到西,他坚决不肯才罢休。
几万块钱对程树来说不痛不痒,但若任他出钱又出力,倒不如毕业就给他们程家做牛做马去。贺明汀可谓心知肚明。
“又要麻烦你多跑几趟了。”
“这说得,有人脉干嘛不用?留着下蛋呢?”程树笑呵呵地说,“那几个老家伙巴不得我有求于他们,不然一辈子也甭想牵上我爸这条线。”
贺明汀故作艳羡地怼了下他的肩:“啧,叔叔还缺不缺儿子?”
“缺!你要是我家的小子,别说亲的认的,他都得烧高香了。”程树郑重地向好友承诺,“你安心看书,考上嵩大给我也沾沾光。”
贺明汀身上最最受人佩服的一点莫过于他的冷静自持。永远处之晏然,永远有条有理,就算捅下了天大的窟窿也不足以使他自乱阵脚。芸城之行告一段落,他依旧早睡早起作息规律,学校和家两点一线,只不过从半路岔出一条道来,拐向了贺明渚的新学校。
这天贺明渚特地起了个大早,动作麻利地洗漱更衣幻想着一会儿哥哥的夸奖,殊不知贺明汀已在门外等候多时。
胸口一只快乐的皮球悄无声息地瘪了,贺明渚原本神采奕奕的小脸顷刻间晴转多云。
“哥哥怎么起这么早?”
“习惯了。”
无需作过多解释。
早八是无数大学生的噩梦,却是贺明汀为维持高绩点的得分必选项。除了兢兢业业之外别无他法。
“走,去买早餐。”
大路外,巷道里,早点铺子随处可见。包子馒头花卷,面条米粉饺子汤,不光店主与顾客,热腾腾的早点也是老伙计。
面点大婶揭开比贺明渚还高一头的大蒸笼,装了两块枣糕给他。正皱着鼻子嗅带面香的蒸汽,远远传来贺明汀的声音:“包子的话别买两个,你吃不完的。”
“小贺?这你弟弟啊?”见是熟人,大婶大着嗓门热情招呼道,“你要不要豆浆?”
“要的。”贺明汀接过豆浆,一揪小人儿的书包带子,他就规规矩矩地跟着问好了,“是我弟弟。”
哪蹦出来的弟弟,怎么从来没见过?可惜还未及问出口,两个身影便渐行渐远消失在了巷口。
贺明汀松开手,显然是为避免被多问而拽着小孩快步离去。一路跌跌撞撞,甚至差点左脚绊右脚摔个四仰八叉。
贺明渚倒不记仇,懵懂地问:“哥哥,为什么不能买两个包子呀?”
“这儿的包子一般皮实馅多,早上吃两个就撑了。”贺明汀吸着豆浆漫不经心地答。
“噢,”贺明渚顿悟,“那我中午吃三个是不是就刚好饱了?”
大机灵。
贺明汀忍住不笑他:“别想太多。学校不包三餐,午休接你回来吃岚大食堂的盒饭,没得挑。”
贺明渚意识不到事情的严重性,只咬着枣糕,新鲜出炉的枣糕口感软糯,甜蜜中枣香十足。
豆浆见底,肠胃暖融融的,贺明汀好似无法继续同感小家伙此时此刻的雀跃,瞧着他发顶上一颠儿一颠儿的呆毛出神。
这是他第一次带人买早餐。
这一带基本上是老相识,闲聊时不免提及一个时常轮番前来用餐的英俊少年,还无意间透露了一个细节:他喜欢用五元的零钱付款。而另一个外貌与其有几分相似的女人,一个总赶在天蒙蒙亮时买上出摊后第一口早点的女人,有着如出一辙的习惯。
直至目睹二人同框,才证实了先前的种种猜测。
母亲通常早出晚归,因此对他心怀愧疚:“等妈妈攒下了再多一些钱就跳槽,到时早中晚都可以做给你吃。”
然而贺明汀一心只想趁早实现经济独立。
妈妈已经奉献了自己的全部。后半生她应该尽情享受生活,而不是为母亲这个称呼所带来的无尽操劳束缚。
太阳终于露出了全貌。清晨薄雾朦胧,被光线驱散需要一个过程。这条路仿佛越走越亮了。他形单影只走了很久,同行人闪现之时甚至还质疑过他的存在。
妈妈心细,眼光也一定很好,这个选址没错。
贺明汀从未如此庆幸自己住在这样一片邻里和睦共处、烟火气息浓郁的街区。
只要他们还能再碰见他,就不会忘却他的妈妈。
“哗”地掀开门口厚重的霜雪挡,一张熟悉的面孔赫然跃入眼帘。程树浮躁的神态先是一滞,而后笑逐颜开闪身让过:“我正准备去找你呢。”
“那还不如帮我排队呢,”贺明汀并不赞同他的等饭行为,“刚刚贾导找我有事,久等了。”
“他咋又找你?这周第几次了?”
“第二次。”
“走,”程树没继续追问,勾着他的肩膀往楼上带,“今天有大排,我都快饿死了——”
室内暖气充足,贺明汀方才还被冻得直打喷嚏,转眼鼻尖上就冒起了细汗。岚市换季就在朝夕之间,气温大跳水也已见怪不怪。程树哼哼着褪下外边的棉服,里面单一件薄衫,显然是出门前临时加衣的。
“初试准备得如何?”
“还行。”
贺明汀不咸不淡地说“还行”,反倒拿不准其态度了。
但程树肯定他心里有底——毕竟贺明汀从不鲁莽行事。于是大大咧咧地宽慰道:“没事儿,大不了你……靠,我爸怎么又来电话了?”
“还要我声明多少次?我不去!别再打扰我写论文了行吗?!”话不投机半句多,只见程树怒气冲冲地结束通话,恼得揉起了眉心,一脸愁容。
“你论文怎么样了?”贺明汀看戏不嫌事大地追问。
“亮屏半日喜提字数-1,”程树心酸苦笑,忍不住倒起攒了一肚子的苦水:“我爸居然让我跟人家对上眼的话下一步直接订婚!不是,他要真那么急干嘛不自己先讨一个老婆回来?我是什么很随意的人吗?”
程家望子成龙,程树早两年差点被一纸机票送往英国留学,亏他雅思成绩迟迟不达标才得以留在国内念完本科。
眼下一天天逼近毕业,程树正为论文焦头烂额,也不影响他爸不适时地作妖——竟擅自偷偷物色好了未来儿媳。
皇帝不急太监急,演员本人还没签合同按手印,道具组已经万事俱备了。程树那叫一个头大,死活不从命。
“我爸是不是私底下和贾导串通好了,一齐上阵揪咱哥俩……”
程树在他爸那儿敢怒敢言,面对贾导却不得不乖乖受训。
贺明汀想到一贯对他颇放心的辅导员,在听完坦白之后面色凝重,直言道:
“你让我有点儿不知所措。”
“实话说这不会再是你的个人战了……我当然希望你顺利上岸,但上岸以后的事情你有打算了吗?”
“早些年的时候我有幸参观过,嵩大学术氛围很浓,很美,”他语重心长,“无论能否上岸,你需要考虑的都要比别人多得多。”
贺明汀难得催生出了逃避心理。
正值饭点食堂人满为患,既有成群朝气蓬勃的大一新生,也有随身携带电脑包、终日为论文发愁的应届毕业生。
他时而直觉自己正是其中的一员,时而被理想主义的光环晃了眼。
只可惜回头亦不是岸。
趁着午休,贺明汀泡了一杯速溶咖啡,路过见贺明渚恹恹地埋头扒饭,筷子尖一下一下戳着冷掉的酱烧排骨。
“是发生了什么吗?”
“没有!”
筷子落地的响动清脆,贺明渚大声否认道。
后知后觉自己的反应过于强烈了,他矮身捡起筷子,尴尬而不安地望向哥哥。
贺明汀无奈耸耸肩:“好吧。”端着咖啡回房继续背书了。
贺明渚忽而有些失落起来。
他的适应能力很强,很快跟上了新班级的教学进度和节奏,以及……岚大一言难尽的伙食。
虽然曾遭受过挫折,孩子好奇的天性和分享欲却未因此完全泯灭——渴望哥哥主动的关心,哪怕是问一嘴学习或生活状况。
然几欲启齿,贺明汀凛若冰霜的样子又令人畏缩不前。
再缓一缓吧,贺明渚想。
等这阵子考前焦虑过去,哥哥应该还是会愿意对他笑一笑的吧?
饭后贺明渚自觉刷了碗擦了桌子,又抓起拖把准备大干一场,不料动静惊扰了正在对门房间背书的贺明汀。
“你干什么?”
背后冷不丁传来一声,贺明渚吓了一跳,回头见他哥就近在咫尺,一身蓝白条纹睡衣,手里卷着厚厚一沓资料。
“我,我想打扫一下卫生。”
“不用,我前两天刚拖过。”
贺明汀淡淡地扫了他一眼,转身重新关上房门,留贺明渚在原地独自忐忑。
龙头的水还在哗哗地流,拖把头已然湿透了,提着有些沉。企图通过懂事讨好哥哥的心情像水迅速溢满,紧接着毫无预兆地流逝殆尽。
拖把原路返送归位,瓷砖地面上划出一道蜿蜒的水痕。
但很快被源源不断供应的暖气蒸发。
下午贺明渚颇心不在焉,身子板得笔直,眼睛却没聚焦,课间就趴着窗眺望——上课铃响了第二遍才施施然回到位置上坐好。
“课代表把上节课的听写本发一下。”
到底是白人外教,中文说得还有些拗口。贺明渚翻开自己的听写本,又是两个鲜红的大叉。
除却“上课起立老师好”的课前仪式外,全程英文讲解,贺明渚多数时间都听得稀里糊涂,心急如焚又无可奈何。
更别提课上听写了,没一次是合格的。
贺明渚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连外教蓄着大胡子的面庞在他眼中也变得可怖。
幸好不需要给家长签字,他看着又一页红叉叉,苦着脸把听写本塞回书包里。外教心血来潮进行当堂听写和批改,再一次打破了贺明渚对自己能力认知的下限。
突如其来的大风搅乱脚边的落叶堆,贺明渚坐在校门外的榕树下左顾右盼,风灌进领口里,他缩了缩脖子。
哥哥不会不来接他了吧?
贺明渚坐立不安起来,回想起下午哥哥送他上课的情形,他站在校门口还未道别,贺明汀便大步流星地决绝离去。
他低头搓了搓衣角,生怕一整个下午的担忧噩梦成真了。
直至视野尽处一个身影的显现。
贺明汀原是气定神闲地走着,眼见贺明渚远远迎上来也不禁加快了脚步。他这才发现贺明渚脸上和鼻头都是红通通的。
“怎么不去保安亭等着?”虽然是责问,手却鬼使神差地抚上他的脸,“你不冷?”
触感冰凉。但贺明渚小动物一样蹭了蹭他的掌心,两眼放光地摇摇头。
“想快一点见到哥哥。”
他撒谎了。风刮在脸上生疼,可贺明渚不愿让哥哥久等。
他在前头蹦蹦跳跳,贺明汀对其的雀跃不明所以,但还是基于安全考虑温馨提示:“你小心别摔倒了。”
“为什么?”
“下雪了。”
贺明渚一惊,旋即一粒冰凉落在了鼻尖上。
他驻足回眸,夜幕侵袭着白昼,贺明汀就站在昏晓割裂之界,路灯照亮了朗目疏眉。他双手插兜静静地望着,发顶落了些许洁白,竟平添几分不常见的温柔意气。这是贺明渚不敢妄想的。
这是贺明渚平生头一回见雪,他不曾想象飘雪这般空灵的意景同他哥如此的适配。
贺明汀似想要说点儿什么,一开口便在空中吐出来一缕白气。
“下次放学去保安亭等。”
“要是你生病住院的话,”他不怀好意地笑,“我就把你丢到楼下烧饼阿叔家刷锅抵债。”
哥哥果真深谋远虑。贺明渚趴在窗前看雪,电视机里播报着初雪,提醒市民出门加衣防滑。
怪不得给他添新衣时专挑厚的。
贺明汀的厨艺一般,但卖相总比岚大的伙食好一些。贺明渚吃着炖菜,猝不及防听他哥问道:“在学校怎么样?”
“还好,暂时没有需要补习的地方。”
贺明汀只是随口一问,他却压下欣喜若狂,将标准答案和盘托出。
“那就行了。”
贺明汀说:“这段时间比较忙,所以还没来得及问问你。不过你要是有不适应的,可以第一时间说。我会抽空解决的。”
“还有家务的事,我每隔几天会做一次,你要是嫌脏的话也可以偶尔弄一下,”他特地强调,“不用每天都做。知道吗?我没有强迫症或者洁癖。”
“嗯?”
小孩儿没出声,他便拔高音量道:“沉默就是同意的意思咯?”
“嗯!”贺明渚方才郑重点头,“我是觉得,哥哥做的饭很好吃。”
“也就比食堂的好点儿,不那么像喂猪的。”
贺明汀对此等夸赞并不是很感冒,但瞧着贺明渚细胳膊细腿的,开始思考自己的厨艺有没有进化到把他喂成猪的必要。
果不其然,雪后温度骤降,贺明渚裹上围巾戴上手套,和同伴被派遣到操场去扫雪,冬天在他的记忆里面目一新——打雪仗,堆雪人,对着彼此冻得红通通的耳朵开怀大笑。
除此之外还自告奋勇地向哥哥提出独自上下学,以便贺明汀专心备考。
于是他获得了一块新的电话手表。
贺明渚记牢了从家通往学校的路,也学会拿着哥哥给的零用钱,同巷口到巷尾的店家们熟络起来——就像贺明汀那样。
他为在哥哥考试前不给其添麻烦而沾沾自喜——殊不知意外来得总比想象的快。
这天贺明渚倍感疲倦,甚至拒绝了放学后和小伙伴们去打雪仗。
不久前他刚染了风寒,贺明汀没多大在意,只带着去药房配药,叮嘱他按时按量吃。贺明渚一回到家就赶忙吃药,可精神劲儿还是越来越萎靡,想打电话给哥哥,却发现手表电量告罄。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给手表插上电,随后瘫倒在床上昏睡了过去。
自然就没看见贺明汀发来的消息:“我晚点儿回来。”
待房间里重新亮堂起来,他早已被烧得浑身滚烫。
哥哥轻轻推推他,没反应。再揪一揪他的头发,贺明渚嘟囔着翻了身,仍昏迷不醒。
贺明汀松开他,想要去找体温计来,目光却被枕下一个小玩意儿抓住了。
他小心翼翼地拽出来,是一只铁皮小跳蛙。
还有点儿眼熟。
贺明汀的记忆力很好,这在某时某刻未必是好事。
曾经有一个小少年,为了能够跟妈妈尽早离开,用随手抓到的一只小跳蛙塞给弟弟以此拖延。这是某一年除夕夜他们在广场的大促销路边摊一眼相中的,虽然后面生锈故障,不那么灵活了,但弟弟一直很喜欢。
只可惜往后的七年他再也没见过这只小跳蛙,也没有见过弟弟。
贺明洙当真是烧迷糊了。
光线太刺眼,他便一个劲儿地把脑袋往枕头里埋,然后被毫不留情地薅出来——不由推拒,杯沿已经抵到了唇边。
贺明汀还不至于耐心泛滥,动作粗暴得就差捏着人的鼻子灌下去了。幸好他尚存一丝理智,乖乖喝药喝水,任其摆弄。
倒也不是没有掌下无情的时候。贺明洙学龄前那会儿还不谙世事,生病了也不肯安分吃药,就在贺明汀眼皮子底下作妖。岂料向来好脾气的哥哥忍耐度也是有限的,贺明汀一忍再忍,最后在抽他和无视他之间选择了前者。
头顶的灯开了关关了开,在接连三次测量后体温直逼39度,贺明洙被从床上打横捞了起来。
凌晨的急诊室空荡荡的,贺明汀打着哈欠,看护士替怀中人挂上水。
“半夜三更发高烧,遭罪哟。”
老护士摇头晃脑地走了,到底意有所指。贺明汀啼笑皆非,右半身上沉甸甸的,他不得不用左手艰难地编辑请假条。
大学师生的生物钟趋于一致,假条几乎是立即批准生效了,附带一句温馨提示:“当心秃头!”
大学生哪有不熬夜的?就当比别人多复习几个时辰了。
贺明汀梗着左手调出资料,不知不觉绷得小臂僵硬酸麻。推断小家伙该睡死过去了,正打定主意放他下来自个儿靠着,贺明洙乍然哼道:“你先回去吧,不用管我。”
贺明汀:“啊哈?”
“回去。”他往贺明汀颈窝处蹭了蹭,“等下,等下我会自己回家的。”
“你在胡言乱语什么?”贺明汀不明真相地点了点他的额头,脑子真烧坏了?不能吧?
贺明洙烧得脸蛋红红,眼皮发肿嘴唇发干,蔫头耷脑没精打采的,唯有长长的睫毛还顽强地翘着,一副惹人垂怜的小模样。他畏寒似的直往贺明汀怀里缩,滚烫的鼻息掠过皮肤激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他没有犯傻。点滴输入血管的感觉不好受,冷。但别的小朋友都有帕子盖在手背上,他没有。别的小朋友都被爸爸妈妈搂在怀里暖着冰凉的手脚,他也没有。
贺明洙从不求被哄慰或安抚,但父亲总是明显地不耐烦。
“我有急事,现在打电话给你妈叫她过来。”
贺明洙惊恐地摇头,“妈妈”恐怕会当众臭骂他一顿。
“那你还想怎样?!”
贺明洙又摇头,只咬紧唇催他快走。
“操,这么大了吊个水还要人陪,麻烦精!”
“谁理你,反正我现在要走,吊完水自己回家,认不得路就别回去了!”
“你快走,快走吧。”贺明洙自顾自喃喃道。
父亲吹胡子瞪眼,明明漠不关心为何却还滞留?他巴不得他撒腿就跑。相比拖着病体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教训,贺明洙宁愿独自安静地输完液。
男人一下一下蹬着鞋尖,这是风雨欲来的前兆。
“走吧,我知道怎么回家。”贺明洙又急又怕,索性慌不择言,“我才不需要别人教我!”
……
哭闹声劝告声,乱作一堂。
没有人看他,贺明洙不必忧心异样的眼光。他是在场最厉害的,不仅认得回家的路,还无须随同出行。他应该骄傲自满才对。
急诊的白光比任何地方都刺眼得多,他如同置身天堂和地狱间的断崖。不必强装镇定,任由委屈倾泻。
领口处的布料濡湿一片,贺明汀低头一看,原来是弟弟的眼泪。
“你脑子什么毛病?”
贺明汀冷酷地警示道:“我走了留你一个人在这儿刷厕所?”
“……嗯。”
“嗯什么嗯,你还真想刷厕所?家里不够你刷?”
贺明洙不答,嘴上迎合着惩戒,手却偷偷攥住了哥哥的衣角。
贺明汀见状好气又好笑,张开大衣将之裹住,拍了拍他的背哄骗道:“我倒想一走了之啊,谁叫现在外面大雪封路了,走都走不出门。”
大雪封路吗?可他还没打起精神瞧一瞧雪景,困意便倒海翻江。
再次苏醒时已是日上三竿。
贺明洙揉揉眼,经过整夜的熟睡他精神劲儿足得很。惬意地伸了一个懒腰,措不及防地打到了什么东西。
贺明汀无意识地扒拉下他的小手,呼吸依旧绵长。
哥哥怎么睡在了自己床上?
还是在做梦吗?
贺明洙将信将疑、轻手轻脚地爬起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哥哥安详的睡颜。贺明汀的眼窝深邃,鼻梁挺翘,光线透过浓密的睫毛在他脸上投落一小片阴影——贺明洙忍不住探出指尖轻碰,又触电般迅速缩了回来。
断片的记忆逐步接轨——屋子里暖洋洋的,贺明洙却迟缓地提取到最后的关键词:天寒地冻,大雪封路。
他们是怎么毫发无伤地回来的?
他的小针织帽还挂在床头。贺明汀睡梦中浑然不知自个儿在弟弟心里的形象更加高大伟岸了。
冬至后又是持续一天一夜的大雪,今年的雪休也如约而至。上午最后一节是体育课,改为在教室自习,贺明洙一会儿在卷面上写写画画,一会儿巴巴地窥探着窗外的动静,望眼欲穿。
但当他兴高采烈地跃上车后座,不出几秒便泄了气。
“急什么?”程树发动油门,笑他,“你哥还有一门才考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