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铮!”
许七安手腕一抖,黑金长刀发出轻鸣,在刑台抖出一道凄艳的血迹。
他目光徐徐扫过跪于台下的七名义士,扫过禁军,扫过黑压压的百姓,深吸一口气,朗声道:
“今日,许七安斩二贼,不为泄愤,不为私仇,隻为胸中一口意气,隻为替郑大人雪冤,隻为告诉朝廷一句话”
一道道目光看着他,场面寂静无声,默默聆听。
许七安语气铿锵有力,却又带着难言的深沉:“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
许七安的目光掠过在场的人群,看向远处蔚蓝如洗的天空,白色的云层间,似乎又看到了那个刻板的身影,朝着他躬身作揖。
许七安还了一礼,许久没有抬头。
郑大人,一路走好。
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远处屋脊,白衣如雪的怀庆娇躯一颤,嘴里喃喃念叨,有些痴了。
人间正道是沧桑,这就是你心里坚守的信念吗,许七安?人群外,姿色平庸的妇人,捧着心口,听见它在砰砰狂跳。
菜市口周遭,群聚而来的百姓,发出一阵阵哭声,他们或低着头,或摸着眼泪,哀泣声不断。
“爹,你为什么哭啊,大人们为什么都哭了。”
一个不太拥挤的位置,稚童抬起脸,眨巴着眼睛。
男人把孩子抱起来,放在肩膀上,低声说:“看着那个男人,记住这句话,一定要记住这句话,也要记住他。以后,不管别人怎么说,你都不许说他坏话。”
“他是谁?我为什么要说他坏话。”稚嫩好奇的问。
“他是大奉的英雄,但是今天之后,他,很可能变成“坏人”。”
许七安收到回鞘,锵一声拔出钉在台上的刻刀,攥在掌心,刑台周边的十几位高品武夫,惊的连连后退。
他置之不理,视若无物,跨下刑台,一步步往外走。
过程中,轻轻打开李妙真赠的特殊香囊,将两条亡魂收入袋中。
堵满街道的百姓,黑压压的人潮,自觉的退开,让出一条笔直的通道。
“许银锣,受老夫一拜。”
一位头髮花白的老儒生,拱手作揖。
“许银锣,受老夫一拜。”
没有组织,没有呼吁,在场的百姓拱手作揖,动作不够整齐,但他们发自肺腑。
屋脊上,怀庆俯瞰着这一幕,恍惚了一下,她是皇帝的长女,堂堂公主,别说千人俯首,便是万人她也见过。
比如那位一国之君的父皇。
可是,旁人不过是敬畏他的权力,敬畏他身上的龙袍。
唯有许七安,百姓敬他,爱他,是发自内心,不为其他,隻为他这个人。
堵住道路的禁军骚动起来,望着迎面而来的年轻人,一时间不知道该出手,还是避退。
他们忍不住看向了三名统领,发现统领和其他武夫,竟站在远处一动不动,丝毫没有阻止的意思。
“律律”
马匹低鸣着,朝两侧推开,让出道路。
走出几百步,他停了下来,遥望皇宫方向。
不肯认错是吗,那我就逼你认错
此时,午门外,群臣并没有散去,耐心的等待消息传回。
而且,如果城中真的爆发大战,肯定是待在皇宫里最安全。皇宫里有很多高手,虽然他们平日里并不高调。
皇宫背靠禁军大营,百战、神机、骑兵三大营,共十万禁军,是直属于皇帝的军队。
最后,武将和勋贵里面,其实有很多高手,如阙永修这样的五品并不少。
文武百官们交头接耳,讨论着此事如何收尾,曹国公和护国公两位公爵是死是活。
但都有些心不在焉,目光频频望向宫门方向。
终于,一位甲士按着刀柄,从宫外飞奔而来。
王首辅迈步上前,拦住甲士,沉声问道:“宫外情况如何,禁军可有製服许七安,曹国公和护国公是否安全?”
这位禁军是给皇帝报信去的,并不愿搭理王首辅,闪了个身避开,继续往前。
但是,几位武将横在身前,呵斥道:“说!”
“哗啦啦”的脚步声,数百名品级不一的文臣武将,齐步上前,涌了过来。
“”甲士一下子受到了职位不该有的压力,硬着头皮道:
“曹国公和护国公被拉到菜市口斩首了。”
说完,快步离去。
曹国公和护国公被拖到菜市口杀了这个消息,让在场的文武百官半天说不出话来。
虽然对许七安的为人,在场的官员心里有数,尤其是与他作对过的孙尚书、大理寺卿等人。
可当真正确认曹国公和护国公被斩首示众,他们依旧心生荒唐之感。
“真是个无法无天的匹夫啊”有官员喃喃道。
“他是个可恨之人。”孙尚书看了那人一样,顿了片刻,补充道:
“但也是个可敬之人。”
周围,几个和孙尚书交好的文官,难以置信的看着他。
孙尚书淡淡道:“我是恨不得把此子千刀万剐,但那只是我的私怨,阙永修助纣为虐,屠杀无辜百姓三十八万,才是天理难容的恶徒,杀的好,杀的妙。”
杀的好,杀的妙很多文官心里默默说了一句。
他们之中,有人愿意为利益妥协,有人不敢违背皇权,有人事不关己,明哲保身。有人心里义愤填膺,迫于形势原则沉默。
但是非对错,人人心里都有一杆秤。
魏渊和王首辅对视一眼,没有惊讶,似乎早就预见了事情的发展。
“一天时间够不够?”魏渊淡淡道。
“足矣。”王首辅轻轻颔首。
寝宫里。
元景帝背对着门口,一发不言的负手而立,身侧的老太监微微垂头,大气不敢出。
他伺候元景帝多年,深知这位帝王的性情,他会为了发泄情绪掀桌案,但那只是发泄情绪,发泄完了,便不会真正放在心里。
可如果他沉默超过一炷香的时间,那便说明这位帝王开始认真的,认真的算计、谋划一件事,如同对待大敌。
真奇怪,明明在处理镇北王案子时,他都没有这般阴沉可怕,反而是许七安劫走两位国公后,他竟如此“失态”。
就算许七安把两名国公杀了泄愤,对陛下来说也没损失,毕竟陛下的目的已经达到。
这时,脚步声快速而来,侍卫停在门口。
元景帝霍然转身,沉声道:“说!”
侍卫站在门口,抱拳道:“许七安将两位国公斩杀于菜市口,并,并”
听到曹国公和护国公被斩,元景帝脸庞呈现怒色,喝道:“一口气说完。”
侍卫颤声道:“并当着千余名百姓的面,诋毁陛下,称称陛下纵容镇北王屠城,护国公阙永修操刀。”
元景帝瞳孔骤然收缩,几秒后,他拢在袖中的手微微发抖,他的面庞清晰可见的抽搐起来,一字一句道:
“这狗贼还活着吗?”
“他,他进了司天监,统领们未能拦住,因为,因为他手里握着一把刻刀”
感受到皇帝的怒火,侍卫说话战战兢兢。
殿内,寂静的可怕,落针可闻。
气氛宛如僵凝,老太监甚至连呼吸都不敢,发福的身体微微发抖。
许久后,元景帝毫无感情的声音传来:“即刻派人捉拿许七安家人,押入大佬,听候发落,若是反抗,就地格杀。
“派遣五百禁军,去司天监捉拿许七安;通知内阁,即刻拟出告示:银锣许七安,是巫神教细作,借郑兴怀案兴风作浪,坏我大奉皇室名声。”
待老太监领命离开,元景帝低声自语:“气运不能再散了。”
很快,一支禁军策马来到许府,大门紧闭。
禁军们踹开大门,杀入许府,却发现早已人去楼空,家具用品一应齐全,但值钱的物件一个没有。
这些禁军是精锐中的精锐,倒也没有泄愤般的一通乱砸,仔细搜查后,迅速离去,回宫复命。
另一边,老太监亲自带人赶来内阁,于堂内见到头髮花白的王首辅。
“陛下有旨,速速拟告示:银锣许七安,是巫神教细作,借郑兴怀案兴风作浪,坏大奉皇室名声。”
老太监语速极快,把元景帝的话,原原本本转达。
王首辅认真听完,点了点头,道:“封还!”
这两个字的意思是:不同意!
内阁有封驳之权,所谓封驳,就是把皇帝不好的,不正确的旨意给打回去。
“你说什么?”
老太监怀疑自己听错了,他掏了掏耳朵,道:“首辅大人,您在说一遍?”
王首辅平静的看着他:“封还。”
老太监脸色阴沉,隐含威胁的声音,说道:“首辅大人,现在是非常时期,您何必在这个时候触陛下霉头?您这位置,可是无数人眼巴巴看着呢。”
顿了顿,他语气转柔,“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天下啊,是陛下的天下,咱们为人臣子,即使心里有意见,收着便好,为何非要和陛下过不去?”
王首辅面无表情的起身,朝外走去。
老太监见他不识抬举,正要发作,便听老人平淡的声音:“本官身体不适,先行回府,陛下若有事传唤,等明日再说吧。”
“好胆”老太监气的直哆嗦。
他当即乘坐轿子,回侍卫抬着,返回皇宫,直奔寝宫。
寝宫内,檀香袅袅,元景帝盘坐在蒲团,脸色平和,像个没事人似的。
他耳廓一动,而后冷淡开口:“交代完了?”
“是”老太监嗫嚅了一下,小声说:“王首辅把,把您的口谕给打回来了。”
元景帝默然几秒,语气冷淡:“召他来见朕。”
老太监咽了咽口水,声音更小了:“王首辅说身子不适,回府休息去了,还说,陛下若是有什么事,明日再寻他。”
元景帝睁开眼睛,怒极反笑:“老东西,真当朕不敢罢了他。既然身子不适,那便不要占着位置了,通知百官,明日上朝。”
最近期间,朝会一天连一天,比京察时还要频繁,自皇帝修道以来,从未有过如此密集的朝会。
这时,一位禁军统领来到寝宫外,朗声道:“陛下。”
老太监施了一礼,脚步匆匆的出去,与禁军统领交头接耳几句,脸色难看的返回,低声道:
“陛下,那许七安的家人,早已提前潜逃,不知去向。司天监那边,观星楼方圆百丈被阵法笼罩,禁军们进不去。”
元景帝冷笑道:“果然早有预谋。”
顿了顿,他低声道:“监正还说什么了?”
老太监回答道:“并非监正,是杨千幻出手了,还狠狠讽刺了禁军。”
元景帝反而松了口气。
他不再说话,思考着如何挽回局面。
许七安终究只是一个银锣,代表不了朝廷,此番行为可以定义为武夫犯禁,但这还不够,想要让百姓信服,就得给许七安罗织罪名,将他打成巫神教细作。
而后派人在京中散布流言,与朝廷告示配合,如此,远比此獠在菜市口的夸夸其谈要可信。
但在那之前,他先要摆平文官集团,而今事情有了反转,许多敢怒不敢言的文官,极有可能“破罐子破摔”,所以明日朝会,他要杀鸡儆猴。
王首辅就是他要杀的那隻鸡。
司天监,八卦台。
监正站在楼顶,负手而立,白衣翻飞,翩翩然宛如谪仙。
他专注的俯瞰京城,俄顷,会心一笑:“大势已成!”
这时,一道白衣身影出现,背对着监正,负手而立,以最孤傲的语气,说出最恭敬的说:“多谢老师成全,今天我舒服了,嗯,到底发生何事?为何禁军要缉拿许七安,您又为何让我去阻拦?”
监正心情颇为愉悦的说道:“许七安在午门拦截百官,劫走护国公和曹国公,斩两人于菜市口。赢得百姓爱戴尊敬,不过,这也是自毁前程。”
说罢,他觉得自己这位弟子不够沉稳,过于浮躁,正好借机敲打,让他醒悟学习许七安死路一条。
“换你,你敢吗?”
杨千幻身体一僵,而后恢復,语气平淡:“原来如此,嗯,老师,我回去修行了。”
竟如此平淡?看来还是分得清轻重的监正欣慰的颔首。
杨千幻身形一闪,消失不见。
然后,监正就察觉到杨千幻的气息,飞快朝皇宫遁去
监正脸皮似有抽搐,抬脚一跺。
隐约间,观星楼地底传来杨千幻撕心裂肺的咆哮:“监正老师,你不能这么对我,不!!!”
今日早晨,发生在菜市口的事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传播开,与其他闲时才拿出来说道的谈资不同。
许七安斩首曹国公和护国公的事件,被当时在场的百姓,刻意的奔走相告。
到午膳时,消息传遍内城,又从内城扩散出去,最多黄昏,外城百姓也会知道这件事。
赵二是个混子,整日游手好闲,兜里总留不住银子,不是去赌场过过手瘾,便是花在勾栏的女人肚皮上。
这几天他过的特别滋润,因为接了活儿,只需要动动嘴皮子,就有一钱银子的回报,天上掉馅饼般的好事。
这个活儿是从一个叫青手帮的帮派里散出来的,专找赵二这样的混子来做,要求很简单,只需要散播云州布政使郑兴怀勾结妖蛮的流言。
今天青手帮又发布了新任务,差不多的谣言,只不过主角换成了银锣许七安。
接到任务后,赵二没有立刻开工,而是去勾栏当了一回时散财童子,等到午膳时,他轻车熟路的来到一家大酒楼。
这家酒楼他来过两次,两次都是散布郑兴怀勾结妖蛮的谣言。
没有什么地方比酒楼更适合“干活”,勾栏当然要是合适的场所,但赵二是个喜欢享乐的混子,在勾栏隻想
还有一个重要原因,这家酒楼里住着一位美若天仙的女子,身边总跟着一位姿色平庸的妇人。
赵二跨入酒店门槛,堂内人声嘈杂,坐着许多食客,他环顾一圈,看见熟悉的桌边隻坐着姿色平庸的女人。
她愣愣的发呆,皱着眉头,似乎有心事,半天也不见吃一口饭菜。
那个大美人不在啊赵二有些失望,挑了一个空桌坐下,点了酒菜,竖起耳朵听着。
不出意外,他很快就听到关于银锣许七安的谈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