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天,宋知遇出院。
之前来寻说,等他身体好了,就回法国去。
宋知遇没忘记这句话。
回到家,来寻没有提起出国的事情,他也就跟着装糊涂,甚至隐隐期望,她真的只是赌气随口这么一说。
因为,毕竟,一旦她要走,他是没有任何理由阻拦的。
回家第二天,沉来寻去学校参加期末考试。
出门前,天空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
宋知遇叮嘱她带好伞,沉来寻在家里找了一圈,没找到伞,倒是找到了前两年买的雨衣,上面绘制着小兔子的图案,帽子上还粘着两只兔耳朵。
那时买大了一直没穿,现在穿是能穿了,可她腿太长,雨衣短了一截,露出短裤下纤细的小腿,显得有些滑稽。
“很奇怪吗?”沉来寻看宋知遇的表情,忍不住问。
宋知遇嘴角挑得更高了,摇头:“不奇怪。”
很可爱。
沉来寻狐疑:“那你笑什么?”
宋知遇:“没笑。”
她看他憋笑憋得明显,忍不住勾起了嘴角。她一笑,宋知遇也就不憋了,两个人冲着对方傻笑了半天。笑过之后,又同时意识到了什么,神色都不太自然。
沉来寻慢慢收敛了笑容,出门去了学校。
宋知遇怅然,如果没有那一晚发生的事情,那他们会一直这么和谐下去吧,她会长大,会慢慢放下对他不该有的感情,然后,然后……会遇到另一个男孩,结婚生子,事业有成。
他会看着她,过得幸福。
按理来说,这才是正确的生活,可他这么想着,心里却憋闷得慌。
未想明白,宋知遇就接到了一个陌生的来电。
号码是陌生的,声音却不是。
“宋先生。”那女人一如四年前那般称呼他,“我是林楠,希望你还记得我。”
宋知遇说:“……林小姐,我当然记得。”
林楠说:“那你是否记得,四年前,我在机场对来寻说,如果过得不开心了想回来,就给我打电话。”
宋知遇觉得身上的血液都冷了下来,闭了闭眼,说:“记得。”
“一周前,她给我打了电话,你知道这个事情吗?”
林楠的语气平淡,宋知遇却听出来一丝诘问的味道。
“知道。”
“是知道,还是同意?”
宋知遇沉默。
她继续说:“我不清楚她在国内发生了什么,她愿意不说,我也不会问。她只是告诉我,不是你的问题,你对她很好。”
宋知遇眼睫轻颤。
怎么能不是他的问题。
“当然,我也并不关心究竟是谁的问题,我只需要知道,她过得不开心想回来,这就够了。”林楠像是在和他谈合作一样,冷静客观,便显得有些不近人情,“我之前就说过,沉来寻不是小孩子,她有自己的主意。当初她一根筋地听了我的那句话,四年来都没有给我打过电话。所以我想,她这次并不是一时冲动,而是深思熟虑后做出的选择。我尊重她的决定,也希望你能配合。”
说了那么多,其实只是为了这最后的一句,只是为了不让宋知遇阻拦来寻回国。
可宋知遇哪里有什么理由阻拦。
甚至连回去的理由,都没有办法开口——她想回去,是因为她爱上了自己的父亲,无法再和他住在同一个屋檐下。
宋知遇沉默了许久,林楠没有催促,他却感受到了无形的压力。
终于,他说:“手续我来办。”
“好。”林楠说,“我七月中旬会回国一趟,届时再和你联系。”
中旬……今天是6月25日,只剩下不到一个月。
“在此之前,麻烦你再照顾来寻一段时间。”
他是沉来寻的父亲,照顾来寻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何来麻烦之说?可一想到自己还在被小姑娘“照顾”着,他就无法再谈什么“天经地义”。
宋知遇心里酸涩:“林小姐哪里的话,要说麻烦,也应该是麻烦林小姐照顾来寻了。”
林楠轻哼了声,漫不经心道:“再过几个月她就成年了,到时候爱怎么样怎么样,我才懒得管。”
当年把沉来寻接回来时,林楠送沉来寻到机场,宋知遇和她有过简单的交谈,早就领会过这个女人的尖锐言辞——“宋先生,孩子就交给你了。但要是哪天她过不下去了想回来,我可不会管你舍不舍得。”
她确实说到做到,一直到挂电话,都自始至终没有问一句宋知遇的想法,他是否愿意把孩子送走,又是否舍得把孩子送走。
宋知遇坐在偌大的客厅里,心头空落落一片。
来寻还没走,他竟然就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感。
四年前,有无数个夜晚他都是独自一人。孤独成为常态,他已经不会因为孤独而有任何的低落或悲伤。
可来寻闯入他的生活以后,他才发现,原来一个人家里是会孤独的。
他又不由得想,夏瑾和他在一起的那段时间,来寻一人在家的夜晚,也是这样孤独寂寞吗?
他不知道,因为她从没有表现出来过。
于是又想起,去年她的生日,在宿舍楼下见到他,来寻飞奔而来,眼角好像是有泪意的,是因为觉得委屈吧。
在听到他说夏瑾也来了时,来寻愣在原地,应该十分难过吧。
他记得的、不记得的,留意了的、没留意的过往悉数浮现。在她即将要离开之际,回忆起了太多对她的伤害。
他好像一直在带给她伤害。
而因为这份感情见不得光,她只能一直隐忍,所有伤痛都自己嚼碎了吞下。
宋知遇觉得心口被人狠狠抓着撕扯。
他痛苦地闭上了眼。
……
不知道在客厅里坐了多久,外头传来隐隐的闷雷声时,他才恍惚地睁开眼。
要下雨了。
这么想着,大雨就倾盆而下。
他缓缓站起来,走到阳台步入花丛,看着那些花儿,像是看到了来寻。
等她走了,谁来照顾这些花呢?
他来吧,不然等她回来,发现花都枯萎了,一定会伤心的。
可是来寻还会回来吗?
他也不知道。
宋知遇很少对什么事情会无力和无措。
制定计划、执行、而后达成目标,他所有的事情都是这么完成的。所以外人看来,他云淡风轻,游刃有余。
可唯独在沉来寻的事情上,他一直处于被动的地位,搭进去了这辈子所有的无可奈何和无计可施。
不论是她的出生、她的回归,还是她的离去。
雨在不停地下,他站在花丛之中,可窗外天色的晦暗,连带着这些花都失去了颜色。
而就在此时,一抹亮色出现在了雨中,纤细的身影穿过庭院,大步奔跑而来。
溅起水花,泛起涟漪。
女孩儿穿着早晨那套滑稽却可爱的兔子雨衣,额前的碎发被雨打湿了,黏在脸颊上,眼睛格外的亮。
她似乎看到了落地窗前他的身影,脚步停下冲他挥手,头顶上的兔子耳朵也跟着晃动,连带着宋知遇的心都跟着晃了晃,他下意识地笑了笑。
她看到了,回应给他的是一个大大的灿烂的笑容,纯净澄澈,一切美好的词都不足以形容。
顷刻间,宋知遇的整个世界都有了色彩。
疯狂的念头涌入他的脑海——他想不顾一切地冲进雨中拥抱她,他想要留住她带来的五彩斑斓。
这样的念头被他强行打消。
他还算清醒。
……
但不完全清醒。
否则怎么会在沉来寻推开家门时,他脱口而出的一句话竟然是:“一定要走吗?”
-
沉来寻没想到雨会下得这么大,司机停在院外后,她冲进雨幕,想要一口气跑到屋檐下,却在经过庭院时,陡然看到熟悉高大的身影站立在阳台的落地窗前。
脚步顿时就迈不动了。
隔着雨幕和玻璃,他在看她。
沉来寻几乎是本能地冲他挥了挥手。
没想到他竟然笑了。
并不明显,可她看得牢看得细,捕捉到后,没忍住心里的那点欢欣雀跃,忘记了他们现在的处境,报之以灿烂的笑容。
雨水飘进她的眼睛,她才收回视线。
开了门,手忙脚乱地脱着雨衣,见他仍旧站在阳台上,面色有些许苍白。
沉来寻忍了忍,还是没忍住,说道:“医生都说了要多休息,多躺少站,你怎么还……”
尽管声音有意放冷,但还是掩饰不住关切。
下一瞬,听到他轻声问。
“一定要走吗?”
雷声连同他的问话一同响起。
可她还是听到了,如雷贯耳。
沉来寻大脑都空白了几秒,脸颊上还挂着水珠,眼睛瞪得大大的,写满诧异。
她愣愣问:“你说什么?”
宋知遇却偏过了头:“没什么。”
他回避着她焦灼的目光,淡声道:“快去洗澡换身衣服,别感冒了。”
沉来寻没动。
霎时间,顾澈的恶魔低语在她耳畔响起。
——我觉得你可以试一试,胜率应该还挺大的。
——你怎么知道宋知遇对你没兴趣?
——反正你这胆小鬼已经当不下去,不如搏一搏。
这么看,好像,真的,有变成100的可能。
她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往前走了一步,声音都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宋知遇。”
“我听见了。”她说。
宋知遇背对着她,僵硬地伫立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