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月收到的信封,终于在一年后停止了。
到了烟火大会的季节。彰秀邀我一起去散心。他说我最近没什么精神。
跟随人流一起移动,四周充斥着烟花爆裂声、情侣惊叹的欢笑、小贩叫卖的嗓音。
几个小孩子穿着木屐衝向那纷纷落下的火灰和光亮,微光中每件事物都变得美丽。
与人群接近、擦肩而过,自然而然可以感染那股活力。
彰秀挺拔的身躯能让人潮自动侧让,走在他身边不需与群眾推挤,感觉很愜意。
瞬刻之间,我似乎在桥头看见了立花的侧影。浅蜜糖色头发,瘦削的臂膀。
烟花一缕缕狂乱的光,炸散了暗夜,将大地染成瞬间空白---
「道雪!」
我驀地拋下彰秀,像个疯子一样叫唤,往前奔走。拼命地拼命地追赶,
然后在对方回头的一瞬间,陷入深深的失望里。
那不是立花。
胃部因为激烈运动而狠狠地绞痛起来。又或许是因为飢饿般的寂寞呢?
我失去他了。
在他选择前进,而我选择留在原地的时候。我已经失去他了。
彰秀一把抓住我手臂,将我带离纷扰的行道,我一路低着头,彷彿垂死的士兵。
「吶,律。」彰秀在路旁的投币式贩卖机买了冰啤酒,转身递给我:「没事吧?」
「彰秀」
「嗯?」
「你曾经有这种感觉吗?走着走着好像就要发狂的感觉。」
「有过噢。」
「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过去很久了。」彰秀抬头望向星空:「跟你提过吧。每个人都有,像树一样的东西。」
「啊,我有印象。二十五岁的生日。新工作上了轨道,领了奖金,然后联谊。
最后却醉得跟你这傢伙开了房间,聊着灵魂树叶的顏色。」喝了一口冰啤酒,
我不禁笑了:「你一直安藤先生、安藤先生地叫我,怪彆扭的。」
「那时律的树是深灰色的。叶子正拼命掉落着。我相当担心,决定在联谊后陪着你。
同样的景色,在高中时代的好友永仓身上也出现过。他算是班上最开朗的傢伙了。
每天掛着灿烂的笑容,帮需要鼓励的同学打气---跟永仓聊天就像充电一样。
渐渐地我发现,他祇是在勉强自己而已。勉强自己振作,勉强自己露出笑容。
背后变得苍白的叶片,每日都掉落一些,接近毕业的时候,一片也没有剩下。
我太害怕会失去这个朋友,怕被当成怪人对待,所以什么话也没敢对他说---
祇是注视叶子落下而已。毕业典礼前一週,永仓搭车到青木原树海,就这样失踪了。」
「他们家啊,好像迷上了奇怪的宗教。永仓的母亲四处欠债,连房子都抵押出去,
把一切都交给团体了。永仓拼命打工,用微薄的薪水偿还母亲向亲友筹借的款项。
他父亲则忍无可忍地提出离婚。这些事情,永仓一个字都没有告诉我们。
在别人一直把他当作垃圾桶倾倒心事的时候,他也不停地将压力往肚里忍。」
「到永仓家弔丧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办法振作。想向他道歉,想对他说,
心里有事可以分担出来,朋友都会在你身边的---如果在他的树开始枯萎时,
能够来得及做些什么就好了。能够更勇敢率直地问他就好了。偶尔这么后悔着,
后悔得要发狂,明明知道他的自杀已经成了既定的事实。明明知道人一死,
就是什么也没了有好几次,仍是难过得受不了。站在他的墓地前面,
连尸体也找不到、徒有碑石的墓地前面,不知不觉,就有一些狂乱的念头冒出来。」
「后来回想,那种胸膛割了一条缝隙,几乎要渗血的疼痛。」彰秀顿了一顿,
像是要缓解涌上的痛楚般,慢慢露出苦涩的笑容:「应该就是失去吧。」
「就像重要的东西坏掉了似的呢。」我喃喃自语。
「是啊。没办法拼凑、且偶尔还会想起。不过,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律。」
「咦。」
「你刚刚喊了某个人的名字吧。」
脸颊驀地发烧,我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是恋人吗?」彰秀平静地问。
「是曾经恨过的人。我们总是互相伤害,彷彿不那么做就活不下去似的。」
「仇恨,某方面来说,和热恋很像。」
「噢?」
「日夜记掛着对方,咬牙切齿浑身发烫。像陷入爱河一样。」
「原来如此。的确是这样啊。」
捏扁了喝空的啤酒罐,丢进垃圾桶里。我仰着颈,往寒冷的夜空吁一口气:
「能什么都不去想就好了。如此一来,所有的苦恼,或许听一听除夕的鐘声,
就拔除得一乾二净了。」
「烦恼会过去的。一定。」彰秀温和地望着我,然后挪动身子靠过来:「一定。」
所有的动作似乎都放慢了。
慢速的时间,慢速的唇,缓慢地,贴覆在我的唇上。
耳廓穿环的旧孔隐隐作痛,繁星彷彿旋转不休,我茫茫地望着至高至远的夜空,
忽然感到一阵衰软疲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