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柳笑言:「我是九头妖,想要九颗头都被迷惑,很难!如果真被你迷惑了,也是难得的经历,我所做所为,并无休于示人处。」
也许就是因为这份坦荡不羁,獙君和相柳倒有几分默契,只不过,一个是出世之人。万物不萦胸怀,一个是人世之人,万事缠身不得自由,所以君子交淡如水。
几斤中天,獙君才醉醺醺的离去。
四下无人时。合目而憩的相柳睁开了眼睛,眼泪一片清明,没有一丝醉意,他出了屋子,犹如一道风,迅疾的掠向瑶池。
一轮满月,悬挂在黛色的天空,清辉静静洒下,瑶池上水波荡漾,银光点点,相柳犹如一条鱼儿无声无息的没入瑶池,波光乍开,人影已逝,只几圈涟漪缓缓盪开。
相柳在水下的速度很快,不过一息,他已经看到了白色的海贝。
海贝外,有烈阳和獙君设置的阵法,相柳未敢轻举妄动,仔细看了一遍阵法,不得不感嘆,难怪没有人敢轻视玉山,这阵法短时间内他也破不了,想要接近小夭,只能硬闯,可一旦硬闯,势必会惊动烈阳和獙君,相柳想了想,在烈阳和獙君的阵法之外,又设置了一个阵法,如此仓促布置的阵法,肯定挡不住烈阳和獙君,但至少能拖延他们一段时间。
待布置停当,相柳进入了保护小夭的阵法中,为了争取时间,只能全力硬闯,等他打开海贝,抱出小夭时,獙君和烈阳也赶到了瑶池,却被相柳设置的阵法挡在了外面。
獙君恳切的说道:「相柳,请不要伤害他,否则我和烈阳必取你性命。」
相柳顾不上说话,召唤五色鱼筑起屏障,密密麻麻的五色鱼首尾相交,重迭环绕在一起,犹如一个五彩的圆球,将他和小夭包裹在其间。外面轰隆声不绝于耳,是阵法在承受烈阳和獙君的攻击,里面却是一方安静的小天地,只有小夭和他。
相柳搂着小夭,盘腿坐在白色的海贝上,咬破舌尖,将心头精血餵给小夭,情人蛊同命连心,只要一息尚存,精血交融,生机自会延续。
相柳设置的阵法被破,烈阳和獙君闯了进来,烈阳怒气冲冲,一拳击下,五色鱼铸成的五彩圆球散开,密密麻麻的五色鱼惊慌的逃逸,看上去就好似无数道色彩绚丽的流光在相柳和小夭身边飞舞,十分诡异美丽。
烈阳知道小夭体质特异,看到相柳和小夭的样子,以为相柳是在吸取小夭的灵气练什么妖功,气得怒吼一声,一掌打向相柳的后背。
正是唤醒小夭的紧要关头,相柳不敢动,只能硬受,幸亏獙君心细,看出不对,出手护了一下。
「你干什么?」烈阳对着獙君怒吼,还想再次击杀相柳。
獙君拉住烈阳,传音道:「他好像是不是在害小夭,小夭的生机越来越强。」
烈阳是受虞渊和汤谷之力修炼成的琅鸟妖,耳目比灵力高深的神族都灵敏,他仔细感受了一下,果然像獙君说的一样,小夭的生机越来越强,烈阳嘀咕:「古古怪怪!反正不是个好东西!」却不敢再乱动,反倒守在水面上,为相柳护法。
约莫过了半盏茶工夫,相柳抱着小夭徐徐浮出水面,对烈阳和獙君说:「谢二位相助。」
烈阳伸出手,冷冷的说:「把小夭还给我们。」
相柳低头看着小夭,未言未动,任由烈阳吧小夭从他怀里抱走。
虽然已经感觉到小夭气息正常,但獙君还是握住小夭的手腕,用灵力检查了一遍她的身体。果然,一切都已正常,其实,小夭现在就可以醒来,不过相柳似乎想让她沉睡,特意给她施加了一个法术,封住了她的心神。
獙君对烈阳说:「你送小夭回屋休息,她应该明日就会醒来。」
烈阳刚要走,相柳说:「且慢!」
烈阳斜眼看向相柳:「你和黑帝之间的纷争和小夭无关,如果你敢把主意打到小夭身上,我和阿獙就先去杀了共工,再杀了你!」
相柳知道烈阳的脾性,丝毫没有动怒,只是看着獙君,平静的说:「请留下小夭,我有话和你单独说。」
獙君想了想,把小夭从烈阳怀里抱了过来,烈阳鼻子里不屑的冷哼,却未再多言,化作琅鸟飞走了。
獙君随手摺下了一枝桃花,把桃花变作一艘小小的桃花舟,将小夭轻轻地放到桃花舟上。
相柳静看着獙君的一举一动,皎洁的月色下,他整个人纤尘不染,如冰雪雕成。
獙君安置好小夭后,才看向相柳,她指了指美丽的白色海贝,温和的说:「看到这枚海贝,连王母都惊嘆设阵人的心思,我特意问过颛顼的随从,他们说是高辛王宫的珍藏,今夜我才明白这应该出自你手,否则你不可能短短时间内就救醒了小夭,只是——我不明白五神山上的王后为何会帮你隐瞒此事?」
相柳说:「很多年前,阿念曾承诺为我做一件事,我请她用这枚海贝去保住小夭的命,但不能让黑帝和小夭知道,她是个聪明姑娘,不但遵守了诺言,还知道有些事做了,就该立即忘记!」
獙君嘆道:「白帝不但教出了几个好徒弟,还抚养了个好女儿。」
相柳说:「我听小夭说,她曾在玉山学艺七十年,看得出来,你们是真关心她,不只是因为黑帝的拜託。」
獙君坦然的说:「人生悲欢,世间风云,我和烈阳都已看尽,若说红尘中还有什么牵念,唯有小夭。」
「此话何解?」
獙君道:「我出生时,母亲就死了。我被蚩尤无意中捡到,送到了玉山,小夭的娘养大了我。烈阳还是一隻琅鸟时,被蚩尤捉来送给小夭的娘亲,帮他们送信。」
「原来如此。」
獙君眯着狐狸眼,问道:「听说你在外面的名声很不好?」
相柳笑了笑说:「比蚩尤还好点。」
獙君沉默的盯了一眼相柳,问道:「小夭和你之间……只是普通朋友?」
相柳唇角一挑,扬眉笑起来,看着桃花舟上的小夭,说道:「小夭心心念念的人是涂山璟。」
獙君鬆了口气:「那就好。」
相柳自嘲的说:「没想到我的名声,连蚩尤收养的妖怪都会嫌弃。」
獙君摇摇头,「不,我没有嫌弃你,相反,我很敬重你!你心如琉璃剔透,连我的歌声都不能迷惑你,名利权势更不可能迷惑你。」獙君凝视着相柳,眼神十分复杂,看的好像是相柳,又好像不是相柳,「不是你不好,只是??????」獙君长嘆一声,「即使涂山璟已经死了,我依旧庆幸小夭选择的是他。」
相柳笑笑。对獙君的话全未在意:「有一事,想请你帮忙。」
獙君道:「只要我能做到,必尽全力。」君子交,淡如水,可君子诺,重千金。
「我要了结一些我和小夭之间的未了之事,待会儿不管发生什么,请你只是看着。」
獙君一口应道:「好!」
相柳招了下手,小小的狌狌镜从小夭怀中飞出,落在了相柳手中,他凝视着狌狌镜,迟迟没有动作。
獙君只是站在一旁,静静等候,没有丝毫不耐。
相柳笑了笑,对獙君说:「这是狌狌镜,里面记忆了一点陈年旧事,也不知道小夭有没有消除,」他伸手抚过,狌狌镜被开启,一圈圈涟漪盪开,镜子里浮现出了相柳的样子。
在清水镇的简陋小屋内,相柳因为受了伤,不能动,小夭逮住机会,终于报了长期被欺压的仇。她用灶膛里拿出的黑炭在相柳脸上画了七隻眼睛,加上本来的两隻眼睛,恰好是九隻眼睛,嘲讽他是个九头怪。
当时,小夭应该是一手拿着狌狌镜,所以只能看到小夭的另一隻手,她戳着相柳的脸颊,用十分讨打的声音说:「看一看,不过别生气哦,岔了气可不好。」
相柳睁开了眼睛,眼神比刀刃还锋利,小夭却一边不怕死的在相柳脸上指指戳戳,一边用着那讨打的声音说:「一个,两个,三个??????共九个。」
小夭用黑黢黢的手指继续在相柳的脸上蹂躏,画出脑袋,九隻眼睛变成了九个脑袋,小夭嬉皮笑脸地说:「我还是想像不出九个头该怎么长,你什么时候让我看看你的本体吧!」
相柳铁青着脸,用看死人一样的眼神看着小夭,嘴唇动了动,无声地说:「我要吃了你。」
九命相柳的狠话在大荒内绝对很有分量,能令听者丧胆,可惜他此时脸上满是黑炭,实在杀伤力大减。
……
相柳看到这里,无声的笑了起来,他无父无母,从一出生就在为生存挣扎,从没有过嬉戏玩闹,成年后,恶名在外,也从没有人敢和他开玩笑,小夭是第一个敢戏弄他,却又对他没有丝毫恶意的人。
相柳凝视着他满脸黑炭的样子,发了好一会儿呆,才唤出了第二段记忆——为了替颛顼解蛊。小夭和他达成了交易,他带小夭远五神山,给自己种蛊,解完蛊后,他们被五神山的侍卫发现,为了躲避追兵,他带着小夭潜入了海底。
辽阔的海底,有五彩斑斓的贝壳,有色彩鲜艷的小鱼,有芬芬苍苍的大草原,有长得像花朵一样美丽的动物,还有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海草??????相柳白衣白髮,自如随意的在水里游着,白色的头髮在身后飘舞,小夭随在他身旁,好奇的东张西望着。
也许因为小夭第一次领略到大海的神秘多姿,也许因为一切太过奇诡美丽,她竟然趁着相柳没有注意,用狌狌镜偷偷记忆下了一段画面,当时,她应该一直跟在相柳的身侧,所以画面里的他一直都是侧脸,直到最后,他扭头看向她,恰好面朝镜子。
小夭肯定是害怕被他发现,立即收起了镜子,相柳的正面将露未露,眼神将睇未睇,一切戛然为止。
……
相柳还清楚的记得,第一次发现狌狌镜里的这段画面是,他的意外和震惊,没有想到小夭会偷偷记忆他,更没有想到一向警觉的他竟然会一无所知。可以说,那一刻他心神彻底放鬆,小夭完全有机会杀了他。
相柳凝视着镜中的自己,轻轻嘆息了一声,陪小妖去五神山,好像就在昨日,可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手捏法决,想要毁掉狌狌镜里所有关于他的记忆。獙君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满面惊诧:「这是小夭珍藏的记忆,你不能??????」
相柳静静的看着獙君,獙君想起之前的承诺,慢慢的鬆开了手。
相柳催动灵力,镜子里的画面倒退着一点点消息,就如看着时光倒流,一切都好像要回到最初相逢时,可谁都知道,绝不可能!
相柳面无表情的看着镜子,獙君却眼中儘是不忍。
知道所有关于他的记忆全部被毁掉,相柳才微微一笑,把镜子原样放回了小夭的怀里,就好像他从未动过。
相柳坐到桃花舟旁,凝视着沉睡的小夭,轻声说:「地上梧桐相持老,天上鹣鹣不独飞,水中鸳鸯会双死,情人蛊同命连心,的确无法可解!当年我能帮颛顼解蛊,只因为颛顼并非心甘情愿种蛊,你根本没有真正把蛊给他种上,我却是心甘情愿,真正让你种了蛊!你三番四次要我解蛊,我一直告诉你解不了,我知道你不相信,可我的确没有骗你,我是真解不了蛊!」
相柳拿起了小夭的手,以指为刀,在两人的手掌上横七竖八的划出了一行咒语,血肉横飞,深可见白骨。「我虽然解不了蛊,却可以杀了他。」相柳唇角含笑,仅仅握住了小夭的手,双掌合拢,血肉交融,再分不清究竟是谁的血肉,「不过,你可别怪我骗你,是你没有用!」
相柳开始吟唱蛊咒。
随着吟唱,一点,两点,三点??????无数的蓝色的荧光出现,就像有无数流萤在绕着他们两人飞舞,夜空下,瑶池上,漫天流萤,映入水中,水上的实,水下的影,实影相映,真假混杂,让人只觉天上水下都是流光,美如幻境。
相柳手中突然出现一把冰雪凝成的锋利匕首,他把匕首狠狠插入自己的心口,獙君几乎失声惊呼,忙强自忍住。
相柳拔出了匕首,鲜血从心口喷涌而出,所有荧光好似嗜血的小虫,争先恐后的附着到他的心口,一点点消失不见,就好似钻进了他的身体中。
很久后,所有荧光都消失了,相柳面色惨白,一手捂着心口,一手拿出灵药,却不是给自己疗伤,而是撒在了小夭的手上,她的伤口迅速癒合,完好得再看不出一丝痕迹,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相柳微笑着,对小夭说:「你的蛊,解了!从今往后,你和我再无一丝关係!」
相柳轻轻地把桃花舟推到了獙君面前:「明日清晨,她就会苏醒。」
獙君完全明白了,小夭和相柳种了同命连心的情人蛊,所以相柳能救小夭,等小夭生机恢復,相柳又为小夭解了蛊。其实,他并不是解了蛊,而是用命诱杀了蛊,这种同归于尽的解蛊方法,也只有九命相柳能用。
獙君拿出随身携带的玉山灵药:「需要我帮你治疗吗?」
相柳笑说:「谢了,不过这些药对我没用!」
獙君不安的问:「你的伤……我能为你做什么?」
相柳淡淡道:「不必如此,你应该明白,面对轩辕大军,多一命少一命,无所谓!」
獙君黯然。
相柳说:「你倒的确能帮我做一件事。」
獙君立即说:「好!」
「如果日后有人问起小夭体内的蛊,你就随便撒个谎!」相柳笑了笑,好似云淡风轻的说:「小夭曾说,此生此世永不想再见我,今夜之后,我和她再无关係,我也永不想再见到她!」
獙君怔怔的看着相柳,一会后,一字字道:「我会请王母帮忙,就说蛊是王母解的,你放心,今日之事,除天地之外,就你我知道,我永不会让小夭知道!绝不会辜负你的安排!」
相柳苍白着脸,捂着心口,笑着欠了欠身子,獙君无言以对,只能郑重的回了一大礼,表明他一定坚守承诺,决不失言。
相柳看看天色,东边的天已经有了微微的亮光,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我告辞了。」
獙君早已跳脱红尘,超然物外,此时竟有几分不舍:「听闻最近战事非常吃紧,你这次来玉山只是为了救小夭?」玉山虽然不理外界纷争,但最近颛顼举全国之力攻打共工,共工军队危在旦夕,獙君还是知道一点。
相柳笑道:「不过是忙中偷闲,出来玩一趟而已!」说完,他对獙君笑抱抱拳,跃上了雕背,刚要离开,又突然想起什么,挥挥衣袖,洁白的雪花纷纷扬扬,飘舞而下。
雪花落在白色的海贝上,海贝快速的消融,上面的血咒也都渐渐变回了血。不一会儿,海贝和血都融入了瑶池,随着水波荡漾,消失不见。
这一次,所有关于他的痕迹都被彻底消除了,就如美丽的雪,虽然真实的存在过,也曾耀眼夺目,可当太阳升起,一切都会消失,变得了无痕迹。
相柳最后看了一眼小夭,驱策白雕,迎着初升的朝阳,向着东方飞去。
漫天朝霞,焚彩流金中,他去如疾风,白衣飞扬,身姿轩昂,宛若天人,獙君想说「珍重」,可一句简单的送别语竟然重如山岳,根本说不出口,这一别,也许就是碧水洗血,青山埋骨,永无重逢时,不知为何,獙君想起了一首古老的歌谣,他眼中含泪,用激越悲凉的歌声为相柳送别:
哦也罗依呦
请将我的眼剜去
让我血溅你衣
似枝头桃花
只要能令你眼中有我
哦也罗依呦
请将我的心掏去
让我血漫荒野
似山上桃花
只要能令你心中有我
……